滚动草
2014-05-08朱立立
朱立立
滚动草是从西伯利亚一带、没有树木的大草原滚来的。据说在1873年或1874年间,滚动草的种子,不小心混在亚麻子里,由欧洲传到加拿大的阿尔白脱州。到了20世纪的初叶,长年西吹的风和新开通横贯北美的铁道,把滚动草散布在整个美洲大陆;从加拿大的魁北克州到美国南部的密西西比州,自西岸的加利福尼亚州到东岸的纽约州,由极北的明尼苏达州到西南沙漠里的新墨西哥州,无处没有这讨人厌的、叫作“苏俄蓟”的刺草踪迹。
滚动草是一年生的草本,到冬天就枯萎了,成了一团尖锐的荆棘。风一吹动,它们就自根部脱离,三三五五地纠缠在一起,在沙漠里滚动,愈滚愈圆,愈聚愈大,本来一株不过1米高的,竟能滚成偶尔比卡车比房屋还高大的圆球。
如果在某一萧条的冬天,你驰过这宽敞的西南大沙漠,如果你碰到这儿常有的沙漠狂风,你将看到沙漠的长空会突然阴暗起来,听到寂寞的风凄厉地哭号;沙漠里鬼影幢幢地滚着一团团止不住脚的滚动草,如孤魂野鬼般飘落,身不由己地摇晃,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地滚动。你会听到西部音乐中的老歌《滚动草》。你会突然感受到那些乘篷车马车开发西疆的、早期美国移民者的寂寞和凄凉;还有——所有离开家园重拓新疆的人,他们所代表的勇气和力量。
每一株滚动草可产生多达二十万枚种子。种子是黑色的,小得几乎无法以肉眼辨识。当滚动草到处滚动,它的种子就播传到各处,它们的祖先未曾落根生长过的地方。世上各种杂草都需某种特殊的生长条件,只有滚动草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生长。只要一点沙土,少得不可能再少的水分,任何别的杂草都嫌弃、无法生存的地方,滚动草照样能欣欣向荣,无尤无怨地繁衍下来。
新生的幼苗柔软无刺、碧绿可爱,据说营养丰富,含铁量远比菠菜为高,可以当作牛羊的饲料,也可以给人当生菜吃。只是还未听到哪个人勇敢地去尝试。美国沙拉店花样虽多,也未曾见到有滚动草苗的影子。这是因为滚动草的名声太坏了。这些幼苗一长大,柔软的叶子就变成了尖锐的刺,把空气充满了害人敏感的花粉,结上成万的种子,预备它滚动的远行。
滚动草的刺沾在衣服上,刺痛人的肌肤。团团的滚动草到处窜动,聚在一起造成惹火的危机。而它们的花粉更是防不胜防,散布在空中。在它的花粉期,由夏末到入秋结霜之间,几乎没有谁对它不敏感,人人大流鼻涕,眼泪汪汪地打不完一个又一个的喷嚏。
我到新墨西哥州一年后,就更加敏感。最初,我还以为自己伤了风,只是不明白怎么会整年伤风没得完。后来经医生介绍去看敏感专科医生,才知道这个叫作“干草热”的毛病。这位道貌岸然的医生一面为我解释干草热是这一带很普遍的毛病,一面以医生例行的冷漠为我做皮肤反应,以检验我到底对何物敏感。
没想到几种花粉一注射下去,我就打起强烈的喷嚏,打得肋骨都几乎折断了。我的呼吸急迫,喘气到快休克的地步。这位医生神色大变,紧张地为我注射可体松急救,对我这病人突然重视起来,因为我是他行医几十年来最敏感的病人。我对这沙漠中成年飘荡在空中的各种花粉,几乎无一不敏感;而最最令我敏感的,就是这滚动草了。自此以后,我成了这诊所赫赫有名的病人。
我常常想,这种对一个新居环境的花粉、食物等等所生的敏感症,不就是我们中国俗语中所说的“水土不服”吗?只不过以往我们不了解到底这些新地方的水和土中有些什么,使我们产生这些不能适应的症状。我觉得,如果“乡愁”是异乡人心理上的一个结,那么“敏感症”就是我们这些在新天地讨生活、求适应的人生理上呈现出的种种疮疤。
新生的滚动草尚可以戴着手套去拔。如果不戴手套,就会刺着我,使我两只手臂都红肿起来。它的主根,可以长到三至五尺长,深入这贫瘠干旱的沙土,吸收一点水分。我一方面深恨滚动草,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拔光,另一方面,我也深深地为这坚忍强韧的滚动草感动,觉得造物者给了它最强烈的生命力,可以在最拙陋的环境下生存,永远有往新地方探索的勇气。
成熟的滚动草满身是刺,使我无下手可拔之处了;这时,我必须用锄子去铲它们。如果铲不到根,它们还可以很快地再长出来。
也是这个时候,滚动草开始产生大量的花粉,有时一铲下来扰动了花粉,花粉如烟雾般浮腾在空中,我就会有半天不能动弹了。实际说来,这已到滚动草除不胜除的时候了。我们只有随它去,到冬天草枯时再说。我最爱晴朗温和的冬天,沿着篱笆渠道烧干枯了的滚动草。或是把一团团滚在墙角树丛下的滚动草聚成堆,点起火来,看它放出惊人的高热,听它劈啪地发出响声,在眨眼之间化为灰烬。
这使我想起古时北欧海盗的葬礼,尸体于帆船上焚化,在夕阳下飘落海中,生命显现最后一份壮烈和尊严。对这种使我敏感受苦、让我恨得几乎不共戴天的野草,我有一份难以言喻的尊敬和爱慕。
前两天突然收到我的敏感医生的信,说他要退休了,我是他多年的病人,要把我介绍给接他手的新医生。我这才恍然发觉我的敏感症历经二十年,在过去两年来似乎好了很多,已经到了可以不需看医生的地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敏感有这样的进步。我猜想,这个妥协不光是一份生理的,也可能是一份心理的吧! 每年冬季和初春的时节,沙漠的季风毫不留情地刮起来,从窗子看出去,只见一团团滚动草滚在昏晕的灰沙之中;不知来自何方,不知去向何处,只是身不由己地滚动,被命运诅咒为一个永远漂流的流浪者。
我的一部分,渴望能和它们一起去漂流,永不回头地遨游四海;去地平线的另一边,去探访我的祖先梦想不到的地方。而我的另外一部分,祈望自己有扎下深根的勇气,能坚忍地应对每天平淡琐碎的生活,能在异乡建立自己的新家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