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槛
2014-05-06重庆
宗 晴(重庆)
老二在院坝里来回踱几圈了,他很想走进老三的屋子,却不愿跨过那道门槛。
那是一道高高的木门槛,穿斗房子的独特构造,当年分家的时候,父母把这间屋子给了老三。
以后,老二就很少跨过这门槛。门槛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将老二老三隔开。老二总是大言不惭:老大未婚,老三婆娘不争气,养了 “两千金”。只有我,嘿嘿,才有个带把的,肩挑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可老的偏心,把堂屋给了老三!这,公平吗?
由此,老二经常和老三争吵,为芝麻大点事也会吵得面红耳赤。吵了几十年,头发都花白了还吵。吵成了仇人,互不来往,碰了面,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睛。
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没少劝,村干部也多次调解,仍无济于事。后来,人们见惯不惊了,也懒得操那份心。有精神就吵个够吧!好在,双方都留了底线,动嘴不动手。
别人不管,自己人却难辞其咎,这个人就是老大。老大忠厚老实,有时见老二老三吵得不可开交,他嘟着嘴,闷雷似地吼一句,吵个球啊?也不怕别人笑话!
老二老三便找他评理,他虎着脸说,一个巴掌拍得响?
老大处事公正,老二老三服他。可是,今天老大死了。
老大年近七十,患有严重的肺心病。一早,他上街买药,途中倒进土沟里,被人发现时已经咽气了。老二赶到时,看见老大身子缩成一团,双眼紧闭,满脸泥土,一副凄惨状,不由悲从心起,哇地哭起来。
老大是五保户,有人通知了村长,村长回电话说,火葬场的车一时来不了,已请示镇上,亲属可酌情处理。
老二愁容满面,谁来做主啊?
这时老三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扑通”一声跪在老大尸体旁,瘪着嘴说,昨晚我还给他端了碗川汤肉,怎么……说死就死了?
有人建议,你两弟兄商量下,抬回去埋了吧,怪可怜的。
老二盯了老三一眼说,老大长期吃药,没剩啥钱。如果埋,最少也得花几千啊。
老三把头转向旁人说,钱倒不是问题,我那里有点,关键谁来承头?
老二知道老三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老二手头紧,老婆瘫痪几年了,儿子离了几次婚,孙儿孙女读书正缺钱。但死的是他亲哥哥啊,老三都表态了,咬紧牙齿也不能输了这面子!况且老大生前对他家帮助不少。
于是当场表态,找人管好账,用多少平摊!老二这话也是对着旁人说的,但老三能听懂。
在村民们的帮助下,老大的尸体抬回院坝。年轻人多数不在家,左邻右舍都赶来帮忙。老二要请人煮饭,挖坟坑,征求老三的意见,碍于面子,叫旁人去问。老三点头说,安排好就行了!
老三要上街买菜和拉棺材,叫旁人去和老二商量。老二捎话回来,自己做主就是了!
捎话的人好笑,看两弟兄都通情达理的,平时怎么会吵呢?
午饭后,老二说老大辛苦了一辈子,坟坑全是泥土,不牢靠,想修石棺,又找人给老三通气。老三性子急,直接对老二说,好是好,不过哪里去找石头呢?时间这么紧!
老二说,把我的猪圈拆掉,反正也没用了。
那猪圈建在院坝边,正对准老三的堂屋,是两人长期争执的导火线。现在要拆除?……老三望望老二,眼睛闪了几下。
安葬老大后,天黑尽了。老二老三伤伤心心地大哭了一场,站在坟头对望一阵,欲言又止,然后默默离开。
初春的夜晚,仍寒气逼人。淡淡的月光下,老二搓着手,眼睛不停地盯向老三的屋子。
老三的屋里亮着灯,大门敞开,门槛清晰可辨。天长日久,门槛经历无数次消磨,深凹下去。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跨进这道门槛了。两扇木门因有了门槛而对立站着,反之,它们也依附着门槛密切配合,紧紧地关闭在一起,完成应有的使命!
管账人走时,当着老二老三的面交了账簿,一共花掉六千多,全是老三垫付的。至于怎么摊派,就不关他的事了。
怪就怪在老三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回了屋子。
时间悄无声息地溜走。忙了一整天,累得老二手疲脚软,连续打了几个哈欠。老三始终缩在屋子里,不肯露面。老二想喊,张了张嘴,没喊出声。
到底补多少,总该吭一声嘛!老二急了,你谅我没钱么?……终于,他狠狠心,几步跨过木门槛。
老三一人在家,老婆去女儿家了。卧室里开着电视,老三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听见响声,抬起头来,迷茫地盯着老二,不知所措。
坐吧。隔了一会儿,老三随口招呼道,并不加任何称谓。
人有啥意思,短短的几十年!老二躬着背,拘谨地站着,良久才感慨道。
是啊,一口气上不来……我只比大哥小五岁呢。老三说。
我把钱给你。老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塑料袋。
啥钱?老三装傻。
老二掏出钱来,安葬大哥的费用,我们一人一半。
算了,老三站起来,挡住老二的手,你的情况我清楚……莫多心哈。这钱,你拿回去。
老二执意推搡,老三提高嗓门吼,再推我可要发火了。说完又自知失礼,尴尬地笑笑。我们……谁跟谁啊?
这一句 “谁跟谁”,说得老二心潮澎湃,险些掉下泪来。他攥了钱,犹豫一下,又从另一裤兜里拿出几张来:这是我从大哥身上清理下来的,你上街去了,忘了告诉你。你用了这么多,交给你吧。
老三说啥也不要。老二想了想,那好,我也不要。给大哥刻一块碑吧?孝名刻他的侄子侄女。哦,对了,你二丫头名字最后那个 “Jun” 字是哪个 “Jun”?
君子的 “君”啊。老三揉揉眼窝子,脱口而出。
老二愣了一下,轻轻退出门来,忽然回过头去:咦,门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