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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牛鬼蛇神”的辉县“新闻大院”

2014-04-29侯钰鑫

现代阅读 2014年3期

由于机缘巧合,由于上天恩赐,1973年春到1977年下半年,我有幸结识了大批“黑帮”、“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

我所生活的辉县,当时是“全国学大寨”先进县。县委书记郑永和是土生土长的辉县人,他凝聚起群众的力量,战天斗地,治山治水,筑坝修渠,拦山聚水,开山凿洞,架桥修路,使“方八百里,高万仞”的太行山区实现了“三通”——路通、水通、电通,基本上改变了那里“一穷二白”的面貌。

一部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辉县人民干得好》,轰动了全国、全世界。郑永和出了名,从县委书记升为地委书记、省委副书记,直至国家水电部副部长。

从此,辉县成了一方辉煌的土地。中央领导不时光临,调查研究,总结经验。川流不息的车队载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全国各地来这里学习取经。就连一些外国总统也不远万里来此参观访问。

新华社社长穆青经常来,还专门派了记者组在此蹲点。几位著名的农村记者陈大斌、陆弗为、范光华吃苦耐劳,源源不断地赶写出爆炸性的新闻稿件,登在《人民日报》上,宣传辉县人民“大干快上”的先进事迹。

这样,辉县便成了上级安置“牛鬼蛇神”的地方。

第一批来的是原高教部部长蒋南翔,原新华社社长吴冷西。接着就多了,大诗人郭小川,大导演崔嵬、水华、凌子风、谢铁骊、聂晶等,大作家白桦、叶楠、华山、李準、浩然、于黑丁等。

郑永和当了京官,却坚持在第一线。他把我找去,交代说:你能写会画的,跟他们能说到一块儿,你就去当联络员吧。他们都是大人物,犯了啥错误,咱说不清也管不了。来的都是客,咱得把人家照看好,将来再把他们平平安安送走。这就是你的任务。

辉县一中地处县城中心。学校散了,校舍空落着,便把前半个院子稍加修整,用来安置这些人。后院的许多校舍、礼堂,便成了接待站,用来接待全国各地的参观者。

县里专门为这些人开设小食堂,每天需交8毛钱伙食费和1斤2两全国粮票,每顿饭4菜1汤,敞开肚皮吃喝。

县里有两辆吉普车,领导让出来,以送这些人去水利工地参加劳动使用。这些人每天需交一篇学习“老三篇”的心得体会。

这些人历经磨难,心灵和肉体皆伤痕累累,需要的是理解和抚慰。

我开始面对他们时有些局促不安,甚至有种高山仰止的惊恐。相处久了,便以真诚相待,主动与之交朋友,尽力为之提供方便,缝缝补补,看病疗疾,无微不至。他们对我反倒感激涕零、诚惶诚恐了。

他们特别在乎交伙食费和全国粮票,我便睁只眼闭只眼,他们不交,我也不强收。他们很感动。那时,他们没有工资,伙食费和粮票都是上级配发的。他们的家庭大多数是濒临崩溃的,能把钱和粮票寄回去,是他们维系家庭情感的唯一纽带。尤其是全国粮票,可以买粮,还能买副食品和布料,粮票比钱还珍贵。

于是,他们视我为知己,无话不谈。把心中的委屈、凄苦、怨愤,甚至隐私,竹筒倒豆子般倾诉给我,以求得到我的信任和理解。

我当然是满足的,上天把那么多的名师大儒送到我面前,受用不尽啊!这就是我的大学,苦难中的福地。

后来,这个院落被大家誉为“新闻大院”。

新闻大院的名声传扬开去,引来越来越多的另类人物。新闻界、文化界、艺术界、教育界,无所不包;北京画院、中央美院、天津美院、广州美院的专家教授,北影、上影、珠影、新影的导演演员,难以列举。

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每个人都有一段独特的历史,每个人都是一座宝山,又是一条苦河。我和他们厮混一处,成了“一丘之貉”。

他们曾经是耀眼的星辰,一场风暴让他们陨落在太行山的石头沟里,和我这本地石头滚在一起,撞出了声音,那声音发自内心深处,真实且不掺假。石头和石头便撞出共鸣,碰撞成知音。

此刻,他们头上没有了光环,身上没有了外衣。他们的身份连老百姓都不如,有辫子揪在别人手里。有时他们甚至讨好我逢迎我,近乎迫切地向我倾诉,甚至毫无保留地把那些“罪恶的”、“丑陋的”灵魂摊给我看。于是,我偷窥到一部人生的百科全书。

(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大师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