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历(节选)
2014-04-29横行胭脂
整个秋天
我就像一头无缘无故的豹子 躺在床上生病
连绵的雨声中埋藏着一个秋的故乡
秋雨夜 药片总是包含了高贵的效果——
“生命美而坚韧,但我需要地西泮片。”
我曾经把写诗当成最光荣的困境
如今 飓风在我体内吹
我烈性的身体被吹得摇摇晃晃的
我不仅身处困境 而且身处险境
我身体里的爱情还在尖叫
可是 可是
太阳的马车 耀眼的金边
都不见了
沉闷的疾病 封锁了我对事物的热爱
我不得不慢下来 静下来
安静得只剩下自己
我不敢表达我今天痊愈了
因为明天的身体会推翻今天的身体
以怎样的语气向医生诉说你是一名患者?
一个人从悲伤出发 途经大雨 泥泞 药理
爱上药品的名称和它们各式各样的外形和味道
肥胖的维尔康片 纤细的艾司西肽普兰
穿红色外衣的甲钴胺片 穿蓝色外衣的米氮平片
微绿的劳拉西泮片 浅黄的呋喃妥因片
尼莫地平片 盐酸丁螺环酮片
阿莫西林胶囊 盐酸舍曲林胶囊
维生素 谷维素 止痛片 安定片
这些陌生的名字 带着陌生的药理成分
钻进我的体内 研究我的病情
身体是一座废都
疾病需要中药和西药联手
请原谅 恕我不列举那些烦人的中药药方
但我要介绍南京城的一位好医师
我一直保存着他给我发的百余条信息
我记下了他有一个不厌其烦的手机号
那些感人的短信
那些词语提供给我的温暖
已经在我身体里生根
身体需要许多许多的仪式来供奉
中药泡脚三十分钟 按摩涌泉穴一百二十下
拍打足三里穴若干下
点燃艾柱 戴上墨镜
在呛人的烟气中熏蒸脐下穴位(名称已被我遗忘)
二十分钟后 脊背微汗 额头微汗
OK 这神秘的盛典完成了
我曾在夜里起来 狠劲拍打臂膊 拍打腿
也曾温柔地揉抚胸口
憎恨过后 又情不自禁地宠爱自己
我与身体的纠葛 就是一个卓越的剧本
伟大的疾病 总是给予诗人
如同商品配上标签 我配上床位号
4床 11床 3床 1床
我被频繁地变换着称呼
呼叫器里 我总是谦卑地说
你好 我是某某床
我的这瓶点滴快完了 请帮忙换下一瓶
那是被风吹过的夜晚
天使陪着她的病情
祖国带着它宏大的秋雨
九月的孤独延续至十月
孤独在每片药粒里滚动
从手心和着水 深入到肠胃
早晨七片 中午三片 晚上十二片
手机关机 与外界失去呼应
我是我的病人 护士 劝说者 呵斥者
我爱听医生的陈词滥调
爱听护士不耐烦的声音 我爱侍候不争气的手背
每天用毛巾热敷 伤痕累累的手
爱侍候因抗拒太多的液体而鼓起的小包
我爱一而再再而三来帮助扎针的护士
胖乎乎的小李 纤瘦的小王
我爱暖水袋 爱无数邻床的病人
71岁的华县的大婶 58岁的蒲城的郑爱莲
28岁的产妇小董
我们有相似的又绝然不同的疾病
我们有不同的主治医生 不同的处方
不同的药片 不同的表情和呻吟
我们有彼此怜惜的时候 也有互相排斥的时候
患者说
没有人能配得上我们的孤独
没有药品能治愈我们的孤独
医师说
孤独 是你最近的暖融
如此……然后……
很坚决地孤独
飓风在我体内吹
父辈储存在我身上的三千苍凉
不知道需要多少药品来救治
友人们集结起来
F先生和他的夫人在西北以西 西北以北
日日为我而忧 我彻夜不眠的夜里
他们彻夜不眠陪我聊天
S先生在大河之南
远行湖北 深入民间
替我寻医访药
感谢尊敬的人们 持续给我点燃光明
否则 我会更黑暗 更绝望
一定有人来捕获我多情的一生
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一定有人来爱我的折翼
就如同 天总是不倦夜色
一定有人在时间的尽头喊我
亲爱的 亲爱的
我来不及应答 就已泪流满面
早晨的药从七粒减到了五粒
中午的三粒彻底减掉了
晚上的十二粒减到了六粒
上述过程 足足花掉了五个月的时间
这五个月的时间里
我每天翻来覆去地听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爱你中国
我每天用积极的音符灌溉我
加上中药和西药 加上秋天和冬天
春天来了 柳枝返青
生活发芽了
我在这场病里重生 感恩
人生里的黑暗如落叶 我已清扫
我看到雪尖上 有一个谦虚的北方
光景启物 春秋来信
“诗歌依然能化解
生命里的困顿和伤痕”
“身体没有那么可亲
但生活依然有繁盛的姿势”
是的 一定有一天 生活是向外辐散的
花朵与情意
还会包容我的一生
像一团有年代的火焰
我还会爱我的宇宙 爱我的宽广的地平线
还会在未来的岁月里
凝望着璀璨的人群 辉煌的诗篇
一边远离
一边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