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风演进:阅读与转变党风(上)
2014-04-29陈晋
阅读与延安整风
成为思想领袖的毛泽东,反观党内干部的学习风气和思想状况,颇为忧虑。
当时党内领导干部主要由三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年轻时在苏联留学,读了不少马列主义著作,对苏联革命的历史经验比较熟悉,但容易犯教条主义的毛病;一部分是从国统区初到延安的知识分子干部,对五四时期传播的西方文化更感兴趣一些,也容易犯教条主义毛病,毛泽东把这两种倾向叫作“洋八股”“洋教条”;还有一部分领导干部是在土地革命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容易犯经验主义的毛病。这些都是滋生党内“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的温床。
从1941年开始的延安整风,便是为了克服这些党内不良风气。从内容上讲,是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学风、文风,实际上都属于党风;从目的上讲,是肃清“左”倾教条主义的影响,统一全党的思想;从本质上讲,是一次马克思主义教育运动;从实现途径上讲,实际上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读书学习运动。
1941年5月19日,毛泽东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作《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正式提出改造全党学习方法和学习制度的任务。9月26日,中央书记处会议决定成立中央学习组(又称中央研究组),以中央委员为范围,毛泽东任组长,王稼祥任副组长。延安及各地方均设立高级学习组,归中央学习组管理指导。高级领导干部的学习是延安整风学习的重点。
为了确保各学习组在学习时有据可依,毛泽东先后为领导干部们开列了三个篇目材料。
第一个篇目材料,是1941年9月提出的《中央研究组及高级研究组研究方针和阅读材料》。关于研究方针,毛泽东说,要“以理论与实际联系为目的。关于实际方面,应看六大以来的文件;关于理论方面,暂时以研究思想方法论为主”。所列书目材料,一共四种:列宁的《“左派”幼稚病》,艾思奇编译的《新哲学大纲》第八章“认识的过程”,苏联西洛可夫、爱森堡等著《辩证法唯物论教程》第六章“唯物辩证法与形式论理学”,河上肇的《经济学大纲》。
第二个篇目材料,是1941年11月提出的《理论研究阅读材料目录》,一共十种。除9月已经推荐的篇目材料,主要增加了国际共运史方面的内容。包括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结论和闭幕词,斯大林审定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法英美德意五国共产党史的传播研究及对马列主义的宣传所作的决议,《斯大林与〈联共党史〉》等。对有的篇目,毛泽东要求精读一至两遍,并由各学习组的组长、副组长对于每件材料提出要点加以讨论。
第三个篇目材料,是1942年4月提出来的,一般称为“整风学习的二十二个文件”。其中包括毛泽东《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陈云《论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斯大林《论党的布尔什维克化十二条》,中共中央关于增强党性的决定、关于调查研究的决定、关于在职干部教育的决定,还有摘编的列宁、斯大林等《论党的纪律与党的民主》、斯大林《论领导与检查》和《论平均主义》等。毛泽东说,这“二十二个文件是何等之文件,是世界革命一百多年的经验的总结,是中国共产党诞生以来中国革命二十年经验的总结”,无论什么人,“都要研究二十二个文件,要熟读,要搞通。”
以上三个篇目材料,是围绕整顿学风、文风和党风,硬性规定的学习内容,针对性很直接,对转变党风发生的作用,也很直接。
实际上,整风前后,党内领导干部的阅读范围,远远超越这些。按毛泽东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提出的要求,当时的阅读范围,大体有三个方面,第一是研究客观实际现状,调查研究周围环境,这是针对主观主义的;第二是研究中国历史,特别是中国近百年的历史,这是针对言必称希腊,忘记自己祖宗的“洋教条”的;第三是有目的地研究马列理论和国际革命的经验,这是针对所有领导干部的。
为促进干部读书,毛泽东1941年12月还提议设立中央书记处图书室,任务是“征集时事材料,供政治局委员讨论政治问题的参考”。图书室成立之初,他带头捐赠了不少书籍。这些书现在还保存在中宣部图书馆。其中有:赫胥黎《天演论》、杜威《哲学之改造》、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吕振羽《史前中国社会》、朱生萍《现代中国政治思想史》、陈启夫《中国法家概论》、杨昌济译《西洋伦理学史》等。这些书的封面或扉页上,都盖有蓝色“毛泽东”行草签名章或长方形的“毛氏藏书”,或正方形红色楷体的“毛泽东印”。
读书学习热潮,不局限于延安。在各抗日根据地和前线部队,读书学习不仅是整风运动的实现途径,事实上还促成党员干部渴求文化知识、提升理论素养的时代风气。
新四军将领彭雪枫就是一个读书学习的典型。毛泽东曾给彭雪枫写信,叮嘱他“有闲工夫注意看书报,加紧学习”。彭雪枫请人为自己镌刻了两枚藏书章,一枚的铭文是“书有未曾经我读”,另一枚是“有书大家看”。从彭雪枫的书信和日记可知,他让妻子林颖读《三国演义》,说这“是一本必读的书”“那里有战术,有策略,有统战,有世故人情”;他把《斯大林传》作为“别致的礼物”送给林颖;1943年3月10日,彭雪枫开始攻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到6月21日即读完一遍;他还读过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历史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左派”幼稚病》,以及《斯大林演说集》《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季米特洛夫报告》《列宁主义问题》《什么是列宁主义》《科学社会主义基础教程》《社会学大纲》等著作。彭雪枫常说:“一个军事家或者政治家,绝不是仅有一门知识就可以的,一定要有相应的各方面的知识。”彭雪枫在给林颖的信中还说:“1932年以前的鲁迅的文章小说几乎每篇我都读过。”
“暂时以研究思想方法论为主”
毛泽东1940年在延安新哲学年会上曾发出感慨:“中国革命有了许多年,但理论活动仍很落后,这是大缺憾。”刘少奇1941年给孙冶方的信中也说:“中国党有一极大的弱点,这个弱点,就是党在思想上的准备、理论上的修养是不够的,是比较幼稚的。因此,中国党过去的屡次失败,都是指导上的失败,是在指导上的幼稚与错误而引起全党或重要部分的失败。”
领导层的这种忧虑,反映在整风学习上面,就是强调重点读哲学和马列著作。只有这样,才算是牵住了思想建设的“牛鼻子”,才能使党员干部在思想方法上来一个弃旧图新,在马克思主义主义理论水平上来一个飞跃。毛泽东1941年9月29日在《中央研究组及高级研究组研究方针和阅读材料》中提出,高级干部的整风学习,“暂时以研究思想方法论为主”,就是这个意思。
这期间,毛泽东读哲学书籍,更多的是联系中国革命实际和党的现实政策来理解原著。比如,读博古翻译的斯大林《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原文说:“正因为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正在发展着,所以马克思主义者依据无产阶级”;他的批注是:“在中国,资产阶级还有一段前途,但基本的应该依据无产阶级。”原文说:无产阶级政党的实际行动,“应该根据于社会发展的规律上,根据这些规律的研究上”;他的批注是:“抗日战争应根据于抗日战争规律性研究。”
当时的高级领导干部,对读哲学,也确实普遍感兴趣。陈云在中央组织部内组织了一个领导干部学习小组,重点就是学哲学。每人先读原著,大家每周讨论一次,同时还请一些懂理论的人来讲课。从保存下来的陈云笔记看,他有一段时间每周都要去听讲。听讲的主要内容有:毛泽东的秘书和培元讲德国古典哲学,讲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史;艾思奇讲费尔巴哈唯物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成,讲文化起源、社会心理、社会意识及宗教,讲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还有孙中山哲学思想;王学文讲商品生产,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价值和使用价值,价值法则和剩余价值法则。陈云1987年在《身负重任和学习哲学》一文中回忆:“在延安,我当中央组织部长的时候,毛主席先后三次当面同我谈过,要学哲学,还派教员来帮助我们学习。……我们从一九三八年开始学习,坚持了五年。先学哲学,再学《共产党宣言》,然后再学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等”“我个人的体会是:学习哲学,可以使人开窍。学好哲学,终身受用。”
为了促进高级领导干部阅读马列原著,从1938年到1942年,延安解放社出版了一套主要由马列学院编译部编译的“马克思恩格斯丛书”。其中有《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拿破仑第三政变记》《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法兰西内战》《政治经济学论丛》《马恩通信选集》《〈资本论〉提纲》《思想方法论》等。同时,还编辑出版了一批列宁、斯大林的著作。
根据当时在延安马列学院编译部工作的同志回忆,中央领导人学习马列著作,热情很高。上述译稿在送出版社之前,就被毛泽东要去阅读,陈云、李富春等领导人也经常提前借阅。那时马恩著作较少,大家就相互传阅,第一个看完送第二个看,第二个看完又送第三个看。现在保存下来的那时出版的一些马恩著作扉页上,还写有“某某同志送某某同志学习”这类字样。
毛泽东不仅自己阅读这些经典著作,还常常把它们推荐为整风学习的读物。那时,他很看重斯大林的《论布尔什维克化十二条》(原题为《关于德国共产党的前途和布尔什维克化》),把它作为党性党风教材。这篇文章提出党要实现布尔什维克化,必须具备12个基本条件。毛泽东在1942年4月20日中央学习组会议上说,“斯大林的十二条,不写一点笔记就研究不清楚”。这年11月12日西北局召开高级干部会议,他在会上又逐条讲解,突出谈到:领导革命的政党,特别是党的领导者,不要同实际脱离,要精通同实际联系的马克思主义,党的队伍要有新的革命的作风,做群众工作要反对关门主义和尾巴主义,统一战线要反对冒险主义和迁就主义等等。记录下来的稿子,有一万多字。
朱德是当时读马列著作的典范。1940年,他在太行山指挥对日作战,听说政治部的一位同志从延安带来一本新翻译的恩格斯《反杜林论》,就急忙借来阅读。还书的时候,那位同志发现全书每一行字下面都画了整齐的红杠杠,颇为不解,就问:别人都是在重要的句子下面画杠,总司令怎么全给画上了?朱德回答:我眼睛不大顶用,晚上在菜油灯下看书晃眼,字又太小,容易串行,只好找来米尺压着画上杠杠逐句看,就不串行了。这年6月,中央宣传教育部表彰干部学习积极分子,朱德被评为“学习的模范”。朱德在大会上说:“现在要重新学习,学新的马列的书,不学行吗?我只记住一句话,活到老,学到老。”
1944年初,毛泽东提出集中阅读五本马列经典: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列宁的《两种策略》和《“左派”幼稚病》,斯大林主持编写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在3月5日政治局会议上,他解释说:“指定读五本理论书,是学习世界革命的经验。过去没有做过认真研究理论和研究历史的工作。”
1945年4月24日在党的七大会议上,毛泽东引用列宁的名言,“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运动”,再次强调重视理论学习和研究。他说:“从前我在六中全会上讲过,我们党的理论水平是很低的,现在比较过去是高了一些,但是还不够。现在我们党当然有些进步,但从中国革命运动的要求来说,我们的理论水平还不够。”为此,他又谈到此前推荐的五本马列著作,说这五本,马、恩、列、斯的书都有了,都“写得很好”“既是理论的,又是历史的。”再次推荐这五本马列经典,显然是为了使大家能够适应抗战胜利后的新形势了。
从《两种策略》和《“左派”幼稚病》取政策
延安时期,毛泽东阅读最深,引用最多的马列经典著作,是他在中央苏区时期读过的《两种策略》和《“左派”幼稚病》。这两本书,称得上是他批驳“左”倾错误和制定政策策略的“理论库”。
据当时为毛泽东管理图书的史敬棠回忆,毛泽东那时经常读这两本书,并且在上面写着某年某月“一读”“再读”“三读”的字样。可惜的是,他当时批注的这两本书后来丢失了。这两本书被他列为干部整风学习的必读之作,1945年在中共七大会议上,又再作推荐:“列宁这两本书写得很好。”
列宁这两本书好在哪儿?
毛泽东说过,他是先学列宁的东西,后读马克思、恩格斯的书。这是因为中国和俄国在找真理、干革命过程中遭遇的问题,有许多相同或相近之处。《“左派”幼稚病》“布尔什维主义的几个主要阶段”这部分,论述了俄国从1903年到1917年十月革命期间寻找和实践革命理论的历史,在毛泽东看来,中国和俄国“寻找革命真理,这是相同的”。具体说来,中国革命和俄国革命发生的背景,都有封建主义的压迫;中国和俄国在进行革命时,经济都落后,中国则更落后;革命起来后,都经历了一个资产阶级性质的民主革命时期,都面临着怎样看待无产阶级政党在民主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怎样处理和农民、民族资产阶级等同盟军的关系;都有一个从民主革命(中国则先后经历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两个阶段)到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变过程;都出现过“左”的或右的错误倾向的干扰。这些相似和相近的情况,使列宁著作中的不少论述比较适合中国革命的实际需要。
延安时期,毛泽东推荐阅读《两种策略》和《“左派”幼稚病》时,经常讲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学习世界革命的经验”“对外国党和共产国际的经验,我们都要吸收。”直到1963年8月3日会见外宾时,他还强调:“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你要走这个道路就要研究列宁主义。”
具体说来,《两种策略》和《“左派”幼稚病》,有三个观点,为毛泽东不时引用和发挥。
一是坚持统一战线政策,反对关门主义。
《“左派”幼稚病》提出,制定策略决不能只根据革命情绪,根据一个集团或政党的愿望和决心,而必须对各阶级的力量及其相互关系作出严格的客观估计。革命政党必须把原则的坚定性和策略的灵活性结合起来,必须利用敌人之间的一切矛盾,在不牺牲原则的前提下找到适当的妥协形式,以争取大量的同盟者。
这个思想,直接成为毛泽东反对党内不时出现的“左”倾错误的理论武器。比如,“左”倾关门主义错误在土地革命时期给革命带来了严重危害,他在1935年《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文中,就根据列宁的这个思想,明确提出:“赞成统一战线,反对关门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反对革命队伍中的幼稚病。坚持关门主义策略的人们所主张的,就是一套幼稚病。”新中国成立后,1965年6月25日听取河北省委领导林铁工作汇报时,他依然把列宁的这个思想引申为党的基本策略:“争取团结多数是列宁的思想,后来我们根据列宁的思想概括了几句话,即利用矛盾,争取多数,反对少数,各个击破。”1966年4月21日,在杭州召集中共中央中南局委员谈话时,又讲:“要争取多数、孤立少数,不然就要失败。‘利用矛盾,争取多数,孤立少数,各个击破。’这四句话是列宁的意思,我概括的。”
二是强化党内纪律。
《“左派”幼稚病》第二章,着重讲无产阶级在革命中必须实行集中制和极严格的纪律。毛泽东很看重这个思想。1942年4月在《关于整顿三风》一文中,他说:“列宁论共产党的纪律说纪律是铁的,比孙行者的金箍还厉害,还硬,这是上了书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上就有。”1948年,解放战争开始打得比较顺利时,党内无纪律和无政府倾向有所抬头。4月21日,他重读《“左派”幼稚病》第二章,在该书扉页写了一个批语:“请同志们看此书的第二章,使同志们懂得必须消灭现在我们工作中的某些严重的无纪律状态或无政府状态。”中宣部随后发出毛泽东这一指示,要求全党学习《“左派”幼稚病》第二章。
三是怎样看待资本主义的发展。
列宁的这两本书,对毛泽东思考和阐述新民主主义理论,有着直接的启发。对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党内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存在着模糊认识,有些人害怕发展资本主义,主张跳过资本主义,直接进入社会主义。这种倾向在抗日战争胜利前夕更加明显。针对这种情况,他1945年在中共七大发表的《论联合政府》中,专门讲了这样一段话:“有些人不了解共产党人为什么不但不怕资本主义,反而在一定的条件下提倡它的发展。我们的回答是这样简单:拿资本主义的某种发展去代替外国帝国主义和本国封建主义的压迫,不但是一个进步,而且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它不但有利于资产阶级,同时也有利于无产阶级,或者说更有利于无产阶级。”后面这句话,便出自列宁的《两个策略》。在七大上作的口头政治报告中,解释《论联合政府》上面这段话时,讲得更透底。他把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的主张概括为“民粹派的思想”,并说:“俄国的民粹派就是这样。当时列宁、斯大林的党是给了他们以批评的”“布尔什维克就不是这样。他们肯定俄国要发展资本主义,认为这对无产阶级是有利的。列宁在《两个策略》中讲:‘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与其说对资产阶级有利,不如说对无产阶级更有利。’我们不要怕发展资本主义。”“我们这样肯定要广泛地发展资本主义,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