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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之国

2014-04-29StanleyStewart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14年2期

尽管玻利维亚曾因遍地银矿而被贪婪的殖民者洗劫一空,但这里依旧是一块散发着珠宝般光彩的神奇之地。

到达大庄园时天已经黑了,波多西(Potosí)的道路在车头灯微弱的光照下,显得有点不真实且续续断断。我瞥见骆驼们在一堵矮墙后窥视,穿着箍裙的女人在套山羊,一个醉酒的男人捂着他的吉开酒(Chicha)。在我们头顶,奇怪的星座正悬停在峡谷岩壁之间。眼前有一条拱道若隐若现,巨大的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一个戴着圆顶帽的壮实女人引领我走进入口。我被邀请到宽敞的客厅,这座庄园的主人阿图罗(Arturo)正坐在壁炉旁富丽堂皇的椅子上,凝视着天花板壁画上丰满的小天使们。

在玻利维亚,我从来都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当我刚刚感受到方位,又马上从镜子中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沐浴着安第斯雪峰蜜糖色的光线,穿过了玻利维亚高原。下一秒黑暗降临,赤道陷入黑暗,我又跌跌撞撞走进了16世纪的西班牙。

这座壁垒与庭院交错的卡亚拉大庄园(Hacienda Cayara)始建于1557年,即第一个征服者踏上南美海岸的25年之后。这栋大宅无疑是座宝库——既收藏了西班牙君主们的画像,又保存着可以追溯至哥伦布时代的造船工具。当我们走进藏书馆,发现其中的无价之宝能让大英图书馆的馆长都兴奋不已:最古旧的书籍来自于1532年。我在楼上的长廊中找到了滑膛枪、决斗手枪和第一任庄主的盔甲,胸甲上还有凹痕。

回到会客厅,我端着一杯雪利酒,窝在椅子里听阿图罗气喘吁吁地讲述庄园的历史:贵族们在历史舞台上来了又去;遥远的国王发出命令;战争肆虐;白银被发现;商船遭遇海盗袭击……

“明天怎么安排?”戴圆顶帽的女人提着灯笼要带我去房间时,阿图罗问道。我说:“去参观赛罗里科(Cerro Rico)矿山”。“那是座地狱,你会遇见魔鬼,”他说话的语气像在朗读注意事项,“小心!不要看他的眼睛。”

如果印加王朝幸存下来,演变为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它将是玻利维亚。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是当地土著,他们长着蒜头鼻和轮廓鲜明好似寺庙神像的脸庞。许多人仍说盖丘亚语(Quechua),也就是印加人的语言,而且依然信仰被征服之前的宗教,天主教在这里只是被随便地嫁接了一下。村民们依旧保持几个世纪前的习惯,种植土豆和谷物,饲养美洲骆驼和羊驼。

玻利维亚在亚马孙低地和安第斯山脉之间延展开来。国家的中心地带是由风力堆积成的高原和宽阔的山谷,整体海拔超过了3,000米。在这荒凉又美丽的风景之中,地平线在一边倾斜着消失不见,而另一边的中科迪勒拉山脉(Cordillera Central)中则屹立着两个殖民城市——苏克雷(Sucre)和波多西。虽然相隔150公里,它们在广袤的玻利维亚版图上却像是相互依偎一起。在所有新大陆的最古老的城市中,它们代表了不同的殖民主义冲动。

波多西曾是金钱的象征,成吨的白银从它那壮观的矿井运往西班牙。在这里,白银大亨们拿着银锭在高档俱乐部里豪赌,还在崭新的宫殿中金屋藏娇了一些安第斯侍妾。如果说波多西书写了白银大亨们的过去,那么苏克雷就是他们梦想中的新天堂。

当财富流淌在波多西这片土地上,大亨们开始寻找一个地势更低、海拔更舒适的地方来安顿家眷,殖民者也需要可供开垦新殖民地的空旷之地,于是苏克雷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的首都。西班牙文明盛行的“好处”在于天主教、官僚制和内衣这些概念都融入到了苏克雷土著人的生活中。但这时,在波多西,当地人民却仍在被称为“地狱”的地下银矿中奔赴死亡。

苏克雷名不虚传,它以耀眼的白色建筑外墙著称,是南美洲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尽是优雅的西班牙建筑,气候温和,终年都看得到明净天际。年轻的学生气息与贵族的文雅气质在这里合二为一。在苏克雷众多带阳台的宅第中,就可找到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大学之一。

这里混杂的人种正是印第安原住民所青睐的。黝黑矮小的男人们戴着羊毛帽子、穿着毡靴慢步穿过铺满鹅卵石的典雅中心广场。又高又壮的女人们身着蛋糕裙、夹克、马甲和厚重的毯子,在大教堂的台阶下闲逛。男式帽子总是让她们的装扮看起来更加厚重,她们的头上是早已淡出欧洲的浅顶软呢帽、软毡帽和圆顶高帽的最后一道风景线。

当教堂的门敞开,女人们就会排队入内祈祷,在圣母像前点燃蜡烛,然后用塑料瓶子灌满圣水。教堂“统治”着苏克雷,它们耸立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像是被做了抛光、镀金,庞大的身影如西班牙大帆船,停泊在狭窄的街道间,希望能打动和说服土著人民。然而,这件事并未真正成功。对于女信徒而言,圣母玛利亚只不过是大地母亲、大地女神的另一个称谓罢了。而她们将圣水带走的举动也是出自古安第斯仪式。

与安第斯山脉的伟大艺术形式——编织比起来,教堂里那些漂亮的绘画、雕刻和彩色玻璃就显得狭隘且略逊一筹了。美妙的印加艺术博物馆(Museo de Arte Indígena)所展示出的编织作品让人们意识到:它们是艺术,而不仅是手工艺那么简单。编织技艺的延续性非常惊人,考古研究发现在近一千年中,它的技术、工具和形式几乎没有发生改变。

最精彩的手工来自居住在苏克雷西部山区的雅克阿(Jalqa)妇女。仅仅用红色和黑色的组合,她们就描绘出了一个叫作“ukhu pacha”的地下国度,那里是神异生物所聚居的原始混沌空间。作品中的新形象都是从编织者自己的梦境中衍生而来的。这些广受国际收藏家追捧的艺术品,饱含着无限的意义和象征,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承而来。

星期天,我出发去往塔拉布克(Tarabuco),一个距离苏克雷约一小时路程的市集小镇。这儿的景致看起来有点枯燥,土坯构筑的村庄呈现出同大地一样的暗褐色。在脱粒平台上,男人们用手精心挑选谷粒,然后用叉子向风中扔去,借助风力脱壳。在他们身后,巨大而荒芜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安第斯山脉突然耸起的高峰之间。

集市上每个人的心情都不错。摊位上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纺织品。在食品市场,你可以找到二十种土豆、十种品质不等的古柯叶和八个品种的鳄梨。一个药摊售卖动物粪便、羊驼幼崽标本和令人印象深刻的魔法乳液,据说可以治愈风湿和胃气胀等各种疾病。

我转了个弯走进魔法街,就像哈利·波特那样。顾客们迫切希望改变自己的运气,纷纷购买了糖衣小药片带回家,同时衷心祈求自己的愿望成真——例如得到一辆新车、一栋房子、一台缝纫机、一头牛。他们回家之后还会挂起一些被施了咒语的饰物,燃烧各式各样的草药来祈愿。我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选择了一个标着“1000美元”的药片。之后,好似受了这笔“意外之财”的鼓舞一般,午餐的时候我点了一瓶智利葡萄酒佐餐。

通往波多西的道路穿越了一大片朴素的风景,成捆的小麦夹杂在黄色的秸秆之间。一个手握锄头的女人在土地上卖力耕作,那是这片田野上永恒的人物剪影。我们穿过Río Retiro河宽阔的河床,然后沿着夹杂着矿物花纹的悬崖开始攀行。冰冷的空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随着海拔升高,我感觉呼吸也加快了。当我们到达顶部,全新的景色呈现在眼前。安第斯山脉如海市蜃楼般徘徊在我的视野之中。

在一座不知道蕴含了多少银矿的山峰之下,人们建立了波多西。在17世纪,它是规模最大、最富有的城市,甚至超越了伦敦和马德里。在西班牙口语中,“波多西”的意思是“无价之宝”。1658年基督圣体节的庆祝典礼上,人们把银条摆在街道两边,只是为了玩玩。就像苏克雷一样,波多西现在尽是华丽的教堂、紧闭着百叶窗的豪宅、鹅卵石街道和优雅的广场。

但是这里有一些更黑暗、更古老、更粗糙的东西。街道狭窄得好像要遮住太阳,豪宅无精打采地一个贴着一个。教堂都是锁着的,当早上打开门迎接参拜人群的时候,它们会散发出污浊腐烂的香火气。

在苏克雷下城的主广场上,有一座名为“自由之家”(Casa de la Libertad)的展览馆,这座优雅的宫殿记载了殖民地人民为争取自由、公正、独立所做的抗争。而在波多西,离开主广场即可看到如同堡垒一般的国家造币厂(Casa Nacional de Moneda),它以这副由一米宽的厚墙和栅格铁窗组成的身躯塞满了整个城市。在最先呈现于眼前的庭院中,你会看到El Mascarón(面具),它既象征了对波多西贪婪过往的嘲讽,也是这座城市的标志。

大约二百个房间分布在五个庭院,这座造币厂既具有圣地气质又是造银工场。在拱顶大厅里的轧银机将白银变成板状,然后再被做成银币。产自西班牙的轧银机靠骡子穿越了安第斯山脉。机床下面像地牢一样的洞穴是推动轴承运转的骡子或非洲奴隶的容身之地,他们因此也很难长命。

但是这里也还是有美好的东西的。在远离黑暗邪恶磨坊的地方,造币厂有许多收藏着精美文物的房间,这些文物都是17-18世纪一些最伟大的银匠打造出来的。其中包括精致的珠宝、绚丽的宗教法器、精巧的金银丝工艺品。最引人注目的是Virgen del Cerro,南美洲最重要的绘画作品之一。它将天主教的意象与安第斯山脉的形象相融合,将圣母描绘成一座山,把大地之母想象为一座锥形高峰。

这座山峰并非虚构。站在附近的Torre de la Compania de Jesus塔顶,视线越过波多西的众多屋顶,我盯着那真正的高峰Cerro Rico(赛罗里科,意为“富有之山”)。它清晰的轮廓高耸在城市郊外,是波多西所有银矿的源泉。有了它,才有了这里和苏克雷的豪宅与教堂,同时也令西班牙王朝一夜暴富,过上了奢靡放纵的宫廷生活。它为欧洲与亚洲通商提供了资本,也让欧洲通货膨胀变得猖獗,甚至引爆了数次战争。

万事皆有代价。一位16世纪的作家曾经将“富有之山”描写为一个生吞活人的肆虐猛兽。在这300年间,有900万当地工人死在它阴暗的隧道里。现在,仍有6,000人在山内靠着探寻贫乏的锡、锌和银矿沉积物卑微地求生。如果世间真的有镜中世界,恐怕就是这里了。当你掉进去,就会进入其他维度的空间。

向导走在前面,顺着木梯子爬下深井消失不见。我小心翼翼地随后跟着,唯恐梯子经不住我的重量。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缓慢、蹒跚地行进在迷宫一般的通道。从17世纪开始,山里几乎就没什么改变,除了白银基本消耗殆尽。矿山看起来就像被掏空了,但是偶尔我们也能在隧洞中遇到如黑色鬼魅般头戴探照灯、摸索着矿道的矿工。

之后,我们与“魔鬼”相遇了。他的雕像潜伏在壁龛里,红色,长角,长着可怕的胡须,带着阴险的笑容和一个巨大的、勃起的阴茎。当然,没人敢称呼他为“魔鬼”。在“富有之山”数百公里的隧道之间,他被大家称为“El Tío”(叔叔),是地狱的主人。他的雕像被彩带和气球装饰着,一个粉色的气球系在他那猖獗的下半身。El Tío是个邪恶的家伙,矿工们给他留下了香烟、啤酒和成袋的古柯叶。

回到深井入口,一小块四方天空成为我爬上那快要散架的梯子的最大寄托。带着一丝庆幸,我终于爬完最后一级梯子,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了高原清澈如水晶般的广阔天空下。

到了晚上,我好像穿越了一样又回到了大庄园藏书馆,并发现阿图罗正在仔细研读玻利维亚共和国1825年建国时期的文献。

“魔鬼怎么样?”他问我。

“依旧是地狱之王,”我回答道,“也还是每天抽好几包万宝路。”

阿图罗耸了耸肩:“这就是玻利维亚,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殖民者好像昨天刚离去,而印加人也还存在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