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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管梦的银杏树

2014-04-29唐不遇

南都周刊 2014年11期

将近十年前,诗人于坚曾写过一首铮铮作响的诗,描述了一个先后独立于政治和物质时代的当代诗人形象:“广场上亿万只臂正向着一只巨手欢呼/一根食指在疾风中/与芦苇们一起/自然地弯下来/那就是未来”,“左边是汽车奔驰/右边是/弹冠相庆的知识分子/穷人食指 目不斜视 两袖清风”。

这首诗的题目就叫《诗人郭路生》,诗人郭路生有一个著名的笔名—食指。这首诗如此结尾:“这个卑鄙的时代窃窃私语/谣传着他是一个疯子。”诗人是先知、仙人,还是疯子?于坚的描述坚决有力,我立即被打动—为诗中的诗人形象所打动,也为这些哽在时代喉咙中的骨头般的诗句所打动。

于坚在为食指正名,也在为诗人正名。在中国曾经至高无上的诗人,在崇尚强权和物质的时代,却被诬蔑为疯子。荷尔德林从黑暗中发出的痛苦的问题—“在这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在今天依然紧紧揪着诗人们的心。

作为诗人的于坚一直站在“卑鄙的时代”的对立面,站在“窃窃私语”的对立面,用嘲讽的语气批判大地上堕落的一切,用热烈的声音赞美高于生命的语言和神灵。这一点在写于2012年6月18日的新作《梦中树》中有着鲜明的体现。

这首诗写的是一棵“在我梦中生长”的树,确切地说,是一棵银杏树,一种古老和珍稀之物的象征。银杏树号称“活化石”,是现存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和它同纲的所有其他植物都灭绝了,而它却顽强地生存了几亿年,它的记忆也延续了几亿年。这棵梦中的树,极为光明灿烂,极为古老,又极为幽暗,任何卑鄙的时代、窃窃私语的人都不曾看到它。它是生命的起源,是最初的存在。它是一棵语言之树,一棵存在之树,一棵神圣之树。

诗人的理想和雄心在这首诗里一览无遗。一开始,这棵银杏树就从“我”的梦中生长出来,而“我”作为“秘密的保管员”,替它保管着一切:水井、雨、蓝天、树枝、乌鸦……诗人宣称“事物的起源储存在我的梦中”,然而在结尾我们却发现,诗人也被储存在梦中:“我”是它从梦中结出的幽暗的果实。这果实,是一种神秘而古老的福祉,是诗的骄傲。

这棵被归为故乡、时间、国度、君王、光的至高无上的树,是世界上最后一棵树。它让人想起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坛子,那个圆圆的坛子,在山顶上“巍然耸立,风采非凡”,“统领四面八方”,在一片“散乱的荒野”中重建着宇宙的秩序。而这棵最后的树虽然有着同样的风采,却并非耸立于高处,而是在平原上,甚至扎根于内心的谷底。作为一棵梦中的树,它只能赐予“我”幽暗的福祉。然而获得了这种福祉后 ,我们的肉身便不再只是肉身,而是带着灵魂的颤栗,仿佛吹过树叶的风—那奔跑或静止的风,无时无刻不在。

那些戕害神灵、自然和诗歌的人,那些“激进”的人,在诗中被称为“世界的伐木者”,他们来自和诗人截然对立的另一个国度,一个“水泥浇灌的不毛之邦”。而诗人的内心是另一个国度,一个无用的国度,滴着早晨的露水,照耀着夜晚的星光。这个国度建立于古老的信念之上:即使伐木者伐光了世上的树木,却还有一棵树,被于坚称为“树中之树”的那棵树,耸立在千疮百孔的世界上,从过去和未来中汲取着养分,为这个世界保管着最后的梦。它是起源之树,也是末日之树。

于坚

1954年生于昆明。20世纪70年代开始写诗。“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已出版诗集、文集20余种。

梦中树

@ 一棵银杏树在我梦中生长

@ 我为它保管水井 保管雨 保管蓝天

@ 保管树枝和那些穿黑衫的老乌鸦

@ 保管着午后拖在河畔的阴影

@ 我是秘密的保管员 虚无的仓库

@ 事物的起源储存在我的梦中

@ 如果一所文庙要重新奠基

@ 我能在黎明前献出土地

@ 我在白日梦里为大地保管着一棵真正的树

@ 就像平原上的乡亲

@ 在地窖里藏起游击队长

@ 为它继续四季 哦 那万物梦寐以求的故乡

@ 原始的时间 不必妥协的国度

@ 它是它自己的君王 它是它自己的光

@ 它是它自己的至高无上

@ 自由舒展 光明正大 地老天荒

@ 那些念珠般的白果

@ 那些回归黄金的树叶

@ 当秋日来临

@ 光辉之殿照亮条条大道

@ 世界的伐木者永不知道

@ 还有最后一棵树 树中之树

@ 在水泥浇灌的不毛之邦

@ 后皇嘉树 橘徕服兮

@ 我是它幽暗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