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次拓印
2014-04-29雷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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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扬州寻访雕版印刷大师陈义时,是两年前,与陈卫新一起。提及扬州雕版和广陵古籍刻印社,陈卫新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主持设计了南京文化地标先锋书店,最近的作品则是“碧山书局”,书局伴随着欧宁的“碧山运动”迅速走红。而当时我们寻访过的扬州雕版“杭集扬帮”的根据地杭集镇王集村陈东组,在拆迁中已差不多变成一片废墟,只留下雕版世家陈家一栋孤零零的院落。
一栋二层的青砖小楼和几间平房构成的小院,大师与夫人正手执暖炉晒着太阳。阳光和煦地照耀着院落的小盆景,虽然是冬日,让人感觉分外温暖。“家族老宅,年轻时我一直在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工作。现在退休后,回家种花、晒太阳、刻字、带徒弟,一天就过去了。”杭集镇是历史上扬州雕版印刷的根据地,自祖父陈开良开边“杭集刻字坊”以来,雕版印刷就成为了陈家四代人薪火相传的职业。
杭集镇卧虎藏龙,雕版印刷繁荣时,仅陈义时家所在的陈家庄(今王集村陈东组),从事雕版印刷的工匠就多达六十人。“幼时,家里刻字坊就有三十多位工匠,写样、雕刻、装订各司其职。父亲带着工人来往于上海、南京、杭州等地拉订单、送货。镇上不断有客商慕名而来看版、下订单。用现在的话说,杭集有雕版印刷完整的产业链!”
家刻四代的命运
雕版印刷分为官刻、坊刻和家刻三类。官刻是官府组织的刻印工厂;坊刻是由私聘作坊;而家刻则是家族传承或拜师带徒形式的“个体户”。清末期间,印刷技术引入国内之后,雕版印刷官刻逐渐消失,坊刻和家刻却艰难地延续了下来。杭集镇是坊刻、家刻云集之地:陈恒和父子的书店陈恒和书林和陈开良祖孙的杭集刻字坊,在此搜集乡邦文献遗稿,辑刊出版过多本书籍。正是这些书林、字坊、学者、刻工构成的“杭集扬帮”,让扬州成为了中国雕版印刷重镇,培养出陈履恒、陈正春、陈礼环、陈开华、王义龙、刘文浩、陈兴荣等一大批刻工,让古老的雕版印刷得以传承下来,成为印刷史上的“活化石”。不过好景不长,日军侵华后,扬州雕版印刷本来就脆弱的生态链被打破。“杭集刻字坊破产时,金陵刻经处已成为全国佛经刻印基地。父亲就带着手下的刻工投奔,刻佛经、佛像。”
命运多舛。解放之后,佛经、佛像制作风光不再,金陵刻经处也关闭了。这时,陈恒和之子陈履恒伸出援助之手,于危难处解救了陈正春——陈恒和书林并入了国营的扬州古旧书店,需要用古老的雕版印刷术刻印古籍图书。于是杭集镇坊刻的代表陈履恒家族和陈正春家族作为代表被古旧书店“招安”。1958年,扬州古旧书店改名广陵古籍刻印社,杭集镇少部分技术精湛的刻工被招进扬州城;1982年,陈义时秉承父命来到再次开张“文革”中被封印的广陵古籍刻印社,重操旧业。每天雕刻六十字,这一刻就是三十多年,陆续拓印出《礼记正义校勘记》、《西厢记》、《桃花扇》、《春灯谜》、《红佛记》、《四明丛书》、《老子》、《西方三圣》、《欠伸稿》等大批历史古籍文献。
发刀要快,挑刀要准
陈家的祖宅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依次是花园、天井木工房、材料库。陈义时领我来到的是材料库,第三进的小院中。五六十平方米的院子正中间,有个巨型水池。他走到池边,挽起衣袖把手伸进黑色的池水中,捞起一块黑木板。“这是黄梨木。它只开花不结果,木质坚硬,是做雕版的好材料。”陈义时凑近瞅瞅,嗅一下,再指甲扣两下后,自言自语:“糖分还没除尽,还得呛呛!”“呛呛”,是指的雕版版材制作过程中,用石灰水去木质中的营养物体的工序。用石灰水“呛”过后,做成的雕版就不容易被虫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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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呛好的木板捞起来后,不能暴晒,那容易开裂;不能堆放,那容易腐烂,应在通风阴凉处阴干。”陈义时指着院子围墙边正在阴干的木板,开始解释雕版制作工艺:从原料制作开始,到写样、刻板、印刷、装订有几十道工序。
以前,祖传的雕版印刷技艺是一门发家致富、不外传的手艺。“小时,家里有几十个工人,为了防止技术外泄,每个工人一生只会学一道工艺。就算刻板中,发刀、挑刀,一个刻工也不让全部精通,挑刀对力量、眼力要求比较高,一般只让40岁以前的年轻人学。40岁以后,眼力不行了,经验丰富了,才教发刀,就是怕全学会了,和自己竞争。但如今,学的人少了,就必须教所有学徒全套工艺。”
听得有人来,楼上收起了闲聊声响,不一会儿,传来连绵不绝的“沙沙”声,那是刻字的拳刀划在黄梨木上发出的声响。一块黄梨木板,一把锋利拳刀,黄灯青卷,三位女孩正屏气凝神刻版。“刻版是雕版印刷的核心技艺,发刀要快,干净利落;挑刀要准,不偏毫厘。”陈义时授徒很严,但也矛盾:他希望她们能够用心学会技艺,又怕把她们骂跑了。退休后,陈义时招收学徒。雕版印刷是集造纸术、制墨术、雕刻术、摹拓术等多项传统工艺于一身的技艺。他要求所有的学徒都像祖上那样,吃住都在自己家里。即便如是,收徒弟并不容易。这几个女孩儿主动上门拜师,学习雕版印刷,这让陈义时非常感激。
画稿是平面的,雕版是立体的
这时,陈义时那改行做玉雕的儿子陈静回家了。
陈静注册了一家名为“扬州市东方雕版印刷文化传承保护中心”的公司,希望回归家族的雕版印刷行当上来,也是和父亲谈判——陈义时认为,传承就是自己要成为工匠,能拿得起拳刀刻得了版;陈静却打算让工艺和市场找到平衡点。老子衡量传承的标准是教出了多少徒弟;儿子的判断准则是多少人对雕版形成购买力。这场辩论似是旷日持久,两人聊着聊着,又没声音了。最后陈义时说:“这事搁置,《运河吟》刚刚刷了油,你来看看效果!”
这块长2.5米、宽0.6米的雕版作品,描绘的是扬州繁花景象。这是为2015年扬州建城2500周年城庆而雕刻的作品,也是扬州雕版史上是大的雕版作品,所幸60多岁的陈义时还身体力行。“刻版时,先把画好的画稿反贴在木板上后,然后刷上一层油,纹样就在木板上显影出来了。接下来,就要用拳刀沿着这些显影创作了。”
“就像把纸贴在字帖上临摹?”
“不像临摹这么简单,画稿是平面的,而雕版是立体的。画稿只是写剧本,而但雕版却是拍电影!”陈义时拿起拳刀示意雕版的动作,强调雕版的重要性。
陈静苦笑,“老头子很较真,这雕版要雕整整半年时间,完工后版子全被收走。家里的拓印版都不会留下一张!”
说着,陈老已经对着画稿陷入沉思。
陈静载着我,去找他妹妹——广陵古籍刻印社雕版传习所所长陈美琦,陈家雕版印刷第四代传人。手艺传给女儿,陈义时觉得不保险,于是在杭集镇招收学徒。慕名而来的学徒越来越多,好几拨徒弟在家里住了下来,大有当年的辉煌势头。“不过,我回归祖业后注册的雕版公司刚挂牌,整个村子都被拆迁了,讽刺吧!”陈氏父子,凭借着陈家雕版世家的名号和父亲“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雕版传承人”的金字招牌,成为了村里钉子户,这也是他们最大的筹码。
回程时,我收到陈卫新的信息:“大师以往的老版,弄一块回来,价格好商量!”
陈静却说:“父亲雕的老版,都没有留。以前属于国有财产,现在是来料加工。”
雕刻一辈子的老人,居然没有留下半块“老版”。看到我的失落,陈静却反过来开导我,“每块木雕版最多只能拓印800到1000张。以后我想让父亲有着自己产权的版,拓印出的字画则按顺序等级不同区别标价,走消费品市场;木雕板是艺术品,走拍卖市场……”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从陈开良到陈静,陈家四代一直在寻找传家守业两相宜的办法。陈义时寻了40年,而陈静的寻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