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为什么要归来
2014-04-29任锋
传统复兴是近二十多年来中国社会最令人瞩目的现象之一。国学热的兴起、读经运动的开展、传统习俗礼节的回归、大陆新儒家群体的崛起,不管你愿不愿意看到,它们已在教育、文化、社会生活等方面产生了重大影响。近年来官方对传统文化态度的重大改观,更进一步引发人们的关注。在被“打倒孔家店”百年之后,孔子代表的文明传统正在强势回归,是耶非耶,亟需世人正视反思。
为什么会“打倒孔家店”?
晚清中国,遭遇了世人所谓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大变局最重要的挑战,就在于其时面临的文明对手,从物质到组织到精神,都不同于以往的“夷狄”。战争的失败,一次次刺激时人的神经,也推动了一轮轮的自强维新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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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维新,意向有二:一方面承认技不如人,政不如人;另一方面认为古老精深的文明传统尚有潜能吸收并消化这些舶来品。因此,自魏源而下,曾国藩、李鸿章、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理学经世或经学复古的精神激励下,积极推动了中国人的改革变法。
在当时的精英人士看来,西方英美的美政美俗,与中国古老的三代文明,精神相通。如公选元首之于禅让,议院之于公论,宪法之于宪章典谟,原本并无睽隔。变法维新,因此也等同于中国人吐故纳新下的文明复兴。中国人的文明尊严并未受到根本性动摇。
而维新变法的失败,导致国人痛定思痛。之后的中国路向,一个是透过新政立宪的深化,废除科举制,法治替代礼教,以一种激进的方式实现了政教制度的现代化。另一个是试图通过革命,实现王朝政治的终结,最终以共和民主制取代了两千年的君主帝制。
君主制、科举制、礼法传统的终结,意味着儒家赖以栖身的社会政治网络最终崩决。儒家一步步变成现代中国的游魂。它所主张的义理、学问、道德,究竟在现代社会还有没有价值和启示?
民国初年,曾经一度以孔教入宪的形式延续愿力,试图为新生的共和国保留一种精神传统的共识维度。但由于政局诡谲,国教论本身争议过大,这个探索并未成功。而这个动向的思想余波,最终在新文化运动中的激烈抨击中充分释放出来。
《新青年》阵营中的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坚决把儒家看作是“几千年封建专制”的代表,与共和民主格格不入。这种激进的文化态度,最终导出“打倒孔家店”的主张。传统文明被列为需要彻底消灭的对象,西化派占领了舆论高地,剩下的只须争论在哪一种西来的主义之中探讨启蒙与救亡的具体问题。
原先是技不如人,政不如人,迨至呼吁精神、伦理上的最后觉悟,中国人被认为彻底的“人不如人”。
孔子归来的时代背景
“打倒孔家店”标志着以全盘反传统为宗旨的激进主义狂飙正式登场,中国革命也从辛亥类型的政体革命扩张到精神、道德、风俗、人伦等社会全体的大革命。这个激进逻辑在“文化大革命”中得到充分展现。
旧的风俗、伦理被当成落后的历史障碍被强制铲除,乡绅群体、具有自治活力的社会团体被摧毁殆尽,与历史上专制势力相抗衡的儒家传统被“评法批儒”捆绑到反动的被告席,而随着传承士人精神的知识分子沦为“臭老九”,儒家创立者也被蔑称为“孔老二”。红卫兵在曲阜把孔子掘坟刨墓,是二十世纪革命主义极具颠覆意味的一个象征性事件。
革命性国家意志全力摧毁传统的文化、社会、政治体系,并试图重新塑造一套乌托邦秩序,这一现代努力有短暂的动员凝聚功效,但不能带来长治久安。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革命主义终于走到尽头。合乎常识理性、合乎人性民情的时代大势一阳复归,传统意义上的文明秩序逐渐恢复其生机元气。
从文明传统的演进视角来看,改革开放将国家的控制之手逐渐放松,恢复民间社会的秩序活力,这是儒家传统复兴的重要背景。人们可以再度按照长期形成的生活方式安顿身心,四民各得其业,养生送死从礼,社会流动正常化,并以国人最擅长的实践理性学习外来的先进理念与技术。
而改革开放过程中的放利狂行,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系列文明代价,如环境破坏、道德混乱、政治腐败、精神迷失。儒家传统不自觉的部分恢复,远远不能弥补现代人价值观的低迷迟钝。因此国人在教育、文化与社会各层面展开一场愈来愈自觉的传统复兴运动。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回归常道,如伦理上的孝弟忠信仁义,作为安身立命之本,然后因应现代社会特征予以调适;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在重新估量传统治国理政的儒家智慧,并辩证吸收现代政治因素,探索适合自身国情的治理道路。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孔子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