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家江湖
2014-04-29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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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开“弘道书院”的主页,在几张梅花、牡丹、国画交替变换的背景里,“要闻”一栏记录着这个机构近期密集的组织活动:11月15日在北大举的“第二届儒家公共政策论坛”、11月3日和10月31日分别在清华和北京林业大学举办“青春国学大讲堂”、10月28日在北师大举办“走进《论语》的思想世界”讲座……
在位置稍下一点的“姚中秋院长9月—10月活动简辑”里,这位被外界习惯称为“秋风”的学者,在两个月里游走于北京、上海、安徽,分别给一个企业的领导和员工、某市的财政干部进修班以及三所地方大学进行了数场讲座,并参加了一场“学术讨论会”。
秋风的行迹只是近期中国的“儒学家”忙碌的一个缩影,记者采访到的几位儒家学者,最近无一不是媒体争相邀约的对象。随着中国最高领导人数次关于传统文化表态的新闻传播开来,中国社会对于儒学的关注再次上升,于是儒学家们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新孔门弟子
在正式讲课之前,先要恭敬地对墙上的孔子像行礼,是秋风两年前正式在北航任教后的习惯。彼时他结束“独立学者”的生涯,来到北航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下称“北航高研院”),教授该校文科新生“通识教育”的两门核心课程:“中国文明文化史”和“《论语》研读”。在此之前,他受高全喜院长之邀,已经在这里为一年级全体新生讲授了一年“中国文明文化史”—北航高研院成立于2010年11月,次年招生,如今,秋风第一批学生们还没有毕业。
在秋风正式到北航高研院任教之前一个月,他曾带着数十个学生去了山东曲阜的孔庙行了跪拜大礼,“拜先师圣墓”的组图上传到网上,引起了公共舆论与他的一场激辩。
在成为儒者之前,秋风曾是自由主义阵营中的一员,以译介哈耶克思想与奥地利经济学派闻名于圈内。
“我直到今天还认为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自由主义的诸多主张我是仍然坚持的,比如市场经济、法制,包括民主。我的转变是什么?应该是说把自由主义纳入到了儒家中,以儒学的义理含摄了自由主义。因为儒家本身就是一套比自由主义大得多的义理体系,因为它是一个整全的学说。”
秋风视钱穆先生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钱穆也是秋风在1980年代末期作为人大第一批近代史学史专业研究生时期的研究对象。就在秋风还在阅读钱穆的著作做读书笔记的时候,陈明已经从社科院博士毕业。经历了1980年代的思想启蒙起落的他,在中国哲学史博士研究生阶段开始用历史实证的方式,开始思索“中国未来的第三种可能”,由此开始“回归”儒学。
1994年,陈明有几个“下海”后发迹的大学同窗找到他,希望他能主持办一份思想刊物,陈明揣着同学给的5000块钱从出版社买来书号,但同学最终拂袖而去—“他们想办的是《新青年》或《湘江评论》,我认为不可能,我想办儒学。”陈明说。
同学撤资时,陈明按自己理念从诸多学者那里的约稿已经到位,骑虎已然难下,索性想方设法筹钱按原计划付梓,于是《原道》艰难诞生。《原道》的问世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陈明,从此在大陆新儒学圈子里有了“南蒋北陈”一说。“南蒋”是指在深圳主张复兴儒学的学者蒋庆,而“北陈”就是北京的陈明。
陈明作为“光杆”主编,以当时月薪2000块的工资,惨淡经营,前十年换了7家出版社,把《原道》硬是做成了“C刊”(CSSCI学术核心期刊),最后还是忍痛把它挂在了岳麓书院下面,才算解决了生存之虞。在2004年《原道》十周年活动时,也是秋风第一次以“儒者”的身份亮相之时。
陈明咬牙创刊《原道》时,更年轻的任锋刚刚进入南开大学历史系,真正被儒学触动是在他大学毕业后去香港读硕士和博士的七年:一方面,香港底层民众对于传统习俗的保留,让他感觉到了传统文化对中国人深入骨髓般的影响,另一方面,大学校园里基督教活动对于大陆学生的吸引力之大,也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导师张灏以研究中国传统思想称著学界,任锋受此影响,将研究方向定在南宋儒学。
2009年,回到人大任教的任锋,开始在公共媒体发表对儒学的研究和阐述,当时正在“转型期”的秋风也引起了他的关注,二人在北京西四环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一见如故。2012年,秋风与陈明等一众大陆新儒家发起成立弘道基金,2013年,基金“升级”为书院,任锋便担任副院长一职,负责学术工作。
如果说大多数新儒家学者都从历史学、哲学转型而来,那么在复旦任教的白彤东的“转型”甚至跨越了文理科、中西学的界限,白彤东对中国传统哲学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为此不惜在北大读完核物理专业的本科后转到了哲学专业,然后像很多北大学子一样,去美国留学,在美国大学任教。在西方哲学里浸淫多年后,在泽维尔大学给美国学生讲课时,他反而开始想讲中国哲学,“通过教而学”。
2009年,他放弃美国大学为他提供的终身教职,选择了回归。回国后,他的著作《旧邦新命》甫一问世,就引起了国内儒学界的关注—用任锋的评价是:“当罗尔斯遭遇孔子”。从此,白彤东也成为了“新儒学”圈子活动里常见的座上宾。
授业与传道之梦
从新世纪初起,儒学曾随着“国学热”在大学校园里出现过,后来,又夹杂在始终带着争议的“通识教育”里,顽强存在。
如今活跃奔走在各个场合的儒学家们,除了少数将自己“放逐”到体制外的,大都在高校拥有教职,他们有人寄希望能通过对本科生灌输“国学”、培养“君子”,有人则希望借助学术体系“发掘”未来能将儒学研究继续发扬光大的后辈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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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陈明、任锋和白彤东只能在学校里教中国哲学的课程,秋风的教学或许是所有儒学家最理想的模式。北航作为一所理工科背景浓厚的高校,始终希望能在文科“通识教育”上有所突破。在这样的背景下,北航高研院有了一个属于儒学的空间。
现在,秋风会带着他的教学团队“给每一个孩子上一个学期的论语课,要求他们背诵150章”。在北航文科生必须修《中国文明史》和《论语》选读后,上个学期开始,“理工男们”也可以选修这两门课程。“上个学期给理工男们开设了一个中国文明史的课程,一共200多个理工男选修。我讲了严格要求之后剩下130人,他们学习非常努力。”秋风曾在今年的一个公开场合如是说。
新的学期,秋风也给理工科的学生开了一门《论语》研读课,“让学生读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而且要求他们读竖排的繁体字版本,每两周做一次作业,必须是手写。”“作业”主要是让学生“解经”—选一段经文,“看钱穆先生是如何理解的,或参考其他人的解释”,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解释字词句的意思。
秋风曾放言,中国现在遇到的所有问题几乎都是因为教育的失败,他希望有一个可以培养“士君子”的体系,然后这个体系可以为中国培养出一个“士人集团”。
“我是期望以后有机会能够在大学里面开展某种书院式的教学,尤其是希望能够以一个准书院的形态在大学里重建经学院。”秋风描述着自己心中的蓝图。不过北航毕竟是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北航高研院还没有毕业生,“君子”教育的效果尚未得到检验。高全喜曾自嘲文科院系是北航的“小萝卜头”,始终无法与理工科院系的教学资源相比,在北航和几个理工院校的校内BBS里,“儒学”话题即便使用高级搜索也难寻踪迹。
实际上,北航的文科生们也没有如秋风描述的那样个个都对儒家学说充满感情,在某个校园网里难得一见的关于秋风讲课的信息下面,有很多学生表示会因为知道秋风的名气而去“旁听一下”,不过也有学生的评价很是打脸:“你去了一次就不会想去第二次,我总共就去了两次他的课,后来都睡了。”还有“机智”的学生会把“解经”的作业以悬赏虚拟货币的形式发在网上,直接等别人写好交差。
陈明因为办《原道》,社科院的不少同事“觉得我的思想很偏激”,以至拖了五年,才评上副研究员的职称。后来在同乡的帮助下,干脆离开一直让他处于边缘地位的社科院,来到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任教,还成为了首师大儒教中心的主任。平时,陈明会在大学里给本科生讲讲中国哲学史,他自认为“中哲史”并非他所擅长:“我对学生说,什么时候你们看陈老师把书拿出来了,那这门课可能就没什么意思了,什么时候陈老师讲课不拿书,那么这个课肯定是好听的。”
更多的时间里,他还是会利用《原道》的“C刊”地位,聚拢更多的研究儒学,需要发表学术文章的博士研究生。
“我有一个QQ群,里面有100多个博士。”陈明说起自己的作者队伍有些得意,“这个群是我在一个大学讲座时,认识的一个博士生帮我建的,非常快,大家交流也很方便。”
“儒学当然要和权力有联系”
“儒学圈子”经常会把这个圈子里的学者以讲课、交流、对谈的名义拉到一起,在北航高研院去年举办的“首届法政思想之中西古今暑期讲习班”上,秋风、陈明、白彤东、任锋以及另外8位国内著名的儒学学者,为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的43名博士生、讲师、教授以及“民间儒者”进行了为期半个多月的授课。今年暑期班的讲课规模略小,有10位老师和37名学员,陈明没有参加。
今年3月,岭南弘道书院也在广州万木草堂成立,“青春国学大讲堂”也在南方高校开始落地。在弘道书院关于“青春国学大讲堂”的新闻消息标题里,几乎都以“成功举办”、“圆满成功”为标题,在今年秋风去几所北京高校和地方院校讲座的图片里,讲座的场地似乎都是几十人的普通教室或小型阶梯教室,一般都会有几张礼堂前几排“座无虚席”的照片;而年初白彤东在广东一所高校举办讲座时,教室前几排几乎都是空位。
大陆“新儒家”学者们有一个共性:他们不会像海外的“新儒家”们只将“儒学”视为“心性之学”,会更多关注政治和制度层面的设计。白彤东多次作过题为“儒学拯救世界”的讲座,并一再强调,这不是预测,而是期望;不是描述,而是给世界提供“应该”的图景。秋风的讲座也多以“复兴”、“国家”这样的宏大字眼儿为标题,他从不避讳谈及儒家和权力:“儒家当然要跟权力有联系啊。为什么要恐惧和权力的联系呢?”
除了面对学生、学员的讲课以及圈子里的学术交流,被企业和老板请去讲课,也是这些儒学家“传道”的一个组成部分。
“开始去给他们讲的时候,你总得跟经济、跟生意扒拉点什么关系,以前是忽悠别人的,忽悠几次之后把我自己也忽悠进去了。”白彤东开玩笑说,“比如西周的制度,实际上是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分封出去,帮他去扩张地盘去。其实很像一些家族企业的发展模式,比如我在郑州做好以后,让自己的弟弟带着公司十个人、一百万去开封开个分公司,分公司雇多少人、选址在哪、怎么发展,就是他自己的事,我总公司不管。但是总公司跟别的公司斗起来的时候,你要过来帮总公司一起斗,或者你被什么人威胁,总公司会送点钱、派点人什么的过去帮助你。所以我觉得其实人类的实际管理方式大概就那么几个。”
有次白彤东给一个企业家班讲完课,一个来自四川的企业家特别激动地跑上来跟他说:以前管理的这些想法都是从西方的管理学里学来的,没想到其实这些事老祖宗两千多年前都想过了。
“我听了就觉得心里很欣慰。”白彤东感叹说,“其实一开始是硬要给他们讲,硬编硬扯上关系,但我扯了之后,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乱扯,确实是有那样的关系。”
争议与评说
在任锋近期的微博里,除了11月底与秋风等人去成都参加了一个名为“儒家思想与中国改革”的研讨会之外,更多的是他自己刚刚出版的著作《道统与治体》。这本被宣传为“十年磨一剑”的著作,正在儒学家的微博圈子里互相@。
对比刚刚著书出版的任锋,秋风的著作数量可谓惊人,近三年的时间里,他以每年两本书以上的速度,把他名下的著作清单不断加长,仅仅在2014年,就有三本新书问世。
与自由主义身份时代的著作相比,秋风转型新儒家学者后的著作对很多原来的读者都丧失了吸引力,在亚马逊、当当等图书网站上的排名远不如他以前的书。近三年的著作往往被反对他的人批评:引述史实时不够严谨,对历史事件和人物会有过度解读。
除了写书,新儒家学者们也会积极通过参与公共话题才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当年陈明“力挺施琅”和“怒批李零”,都曾成为学术圈的热门话题;今年6月,秋风因为安徽安庆殡葬改革引起老人自杀一事也曾写举报信给安徽省委第二巡视组;11月,北京凤凰岭书院开学典礼上学员跪拜老师,部分网友对其炮轰“这是耻辱”,任锋在报纸上撰写专栏与人辩论,称“我们生活中兴许用不到‘跪拜礼’这种大礼,但鞠躬之类的礼仪大有传承价值,要在继承基础上有所损益,这也是儒家的基本观点”。
创立一个“书院”几乎是所有“新儒家”学者们的目标。陈明多年前曾在广东跟一个教育机构尝试合作办过一个书院,最终因为“教育”取向无疾而终;两年前一位投资人曾准备投资200万跟他一起创办一座书院,结果钱投进去一半时,因为投资人想把书院打造成高级会所,最终又是半路搁浅。
而弘道书院的成立,对于秋风等人的抱负可谓如虎添翼。借着书院的名义,秋风等人在今年走遍广东、福建、浙江、湖南、山西、安徽等诸多地区进行考察、讲座、交流、推广自己的新书。“我们书院是算是一种比较独特的类型,它没有场地,没有专职人员,也没有固定的学生。主要有两方面的工作,一个是在大学里面,给大学生普及儒家的价值,讲座的方式,称为‘青春国学大讲堂’。在全国范围内一两周就会有一次,第二个工作就是推动儒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交流,比如会找一些儒学的学者,与法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对话。”
这些还不是秋风理想中书院所承担的全部:“我们其实还在做另外一件事,就是以‘儒家公共政策论坛’为载体—从这个名字你可以看得出来,就是要讨论如何让儒家的价值进入到法律和公共政策里面去,要让法律和公共政策以儒家价值作为指引。”秋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