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广伟:打铜匠也有春天
2014-04-29安小庆谢秋如
65岁的苏广伟有两次被吓得半死的经历,都是因为儿子苏英敏。
“一次是他深夜骑摩托车跟人飙车出了车祸,从急诊室、抢救室到家里卧室,昏睡了三天三夜,才被家人发现;一次是2007年,他主动提出要全面接手家里的打铜店。”
那一晚,苏广伟睁着眼睛想了一晚。曾经他以为儿子叛逆的青春期将漫长得没有尽头,11岁初中还没毕业被老师劝退,此后做过数不尽的行业,次次半途而废,留下残局让父母来收拾。他瞧不起一个月卖不出一只铜壶的父亲,经过广州恩宁路的铺子时也转头走过,从不进店。直到29岁的一天,他提出回来继承店铺,条件是父亲无条件全面退出,从此不得干涉店里一律的大小事务。
一边是苏广伟为纪念父亲,以父亲名字“天程”命名的广州唯一一间手工打铜铺,一边是自称古惑仔、被外人称作败家仔的大龄不靠谱儿子。一旦自己退出,让儿子和铜铺撞在一起,究竟会发生什么?
以祖父名字—“天程”命名的打铜铺,经过父亲的坚守,和儿子的折腾,一个行将湮没的手工行当经过千锤百炼,最终复兴,成为广州民间铜匠们的共同体,也让手艺人和工匠的荣光慢慢复归。父子俩以铜为交流介质,在叮叮的打铜声和层层的锤印肌理之间,最终彼此和解。
从30到29800
七年过去,至少从表面上看,父子俩的较劲远远还没有结束。即使仅隔着一扇复古岭南风格的木头雕花窗户,直线距离不到两米,苏广伟和苏英敏父子俩也绝少交谈。
这是广州十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位于北京路附近市二宫的“天程铜艺”展厅里,只听得见电动机械发出的吱吱啦啦声。苏广伟戴着老花镜坐在窗户旁边,握着一柄细小的电钻,在工人们刚送来的一批铜碗上刻上自家铜铺的名号:“天程铜艺”。他手里的铜碗连带他身后的一堆铜做的水盆、水壶、粥煲、汤婆子,都曾经是广州普通人家里最寻常的日常品,价格从三十到数百,不一而足。
里间,儿子苏英敏着一条绛紫色的灯笼裤,赤脚盘腿坐在长椅上,拿着刚买到不久的iPhone6 Plus刷着游戏。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只紫铜做的灵猴样熏香炉,这是店里刚制作完成不久的新作,属于名为“妙嫜”的高级定制系列,定价:29800元。“妙嫜”是祖母的名字。
在广州市二宫200多平方米的展馆里,被曾经广东人家里最日常的铜制锅碗瓢盆所占据。苏广伟喜欢坐在这些日常家什的旁边,他把退休前使用的一些“生产工具”都藏在在一堆铜盆、铜壶之间。七八把不同形状的锤子,分别用来锻打铜器的不同部分。一块不起眼的木桩是他用了几十年的操作台。
他把铜碗轻轻扣在手掌里,小心地握着电钻,调整角度和力度,“铜这种金属很‘调皮’,因为它比较软,碰到钻头容易滑脱,特别是刻字的时候”。自从2007年儿子接管铜铺后,苏广伟基本退出生产一线,只有每次货送到店里的时候,他才会来店里,给每件东西刻上“天程铜艺”四个字。
隐秘的自学
苏广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代表”广州。
1949年,他出生在广州荔湾区恩宁路骑楼下一间不足4平方米的屋子里。上世纪二十年代,他的父亲苏天程在上世纪初从顺德来到广州,最终落脚于西关的恩宁路。凭着自学的工艺和美术底子,苏天程在广州城中为人画广告招贴,做商店招牌,开设了一间“天程工艺美术店”。
清朝末年,广州的金属制造业曾经非常发达。因为十三行开埠的关系,欧洲人带来了样式复杂、工艺精湛的各式金属器具,其中就包括铜器。在为洋人维修和制造铜器的过程中,广州铜匠学习和传承了江苏手工匠人的技艺,逐渐在光复南路、大新路形成了著名的打铜街。那时候,流行一句话,苏州样、广州匠。说的就是苏州的技术、广州的工匠。最多时,广州城里的打铜匠超过两千人。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前,铜器曾经是广州人家里常用的器皿。广州西关人家,或多或少都有几件铜器。在结婚的时候,新郎家中必备铜盆和新鞋,意味着“同(铜)偕(鞋)到老”,还有铜碗筷和子孙桶(痰盂)皆意喻着早生贵子的意头。
1958年,铜作为特殊的金属原料,其流通和生产被统一收归国有。同年,开始“大炼钢铁”。广州寻常人家中此后难见金属器皿,更不要说用了几代的铜锅铜盆了。
在国有冶金机械厂做工的苏广伟,在这里又见到了家中消失已久的铜盆和铜壶。像是走进了一个收集旧时光的洞穴,不管仓库和车间外的世界如何运转,在这里,携带和镌刻着无数人家生活和使用记忆的各种老式器具让苏广伟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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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这只似乎在冥想的猴子是喝茶时焚香的香熏炉,用紫铜一体成型制成,耗费三周时间,全手工制造,收口在底部,定价29800元。
闲下来的时候,苏广伟开始自己敲敲打打。了解到一个技艺超群的肇庆籍师傅爱喝酒,他就常常提着酒和花生米去找他。终于有一次,师傅半醉半醒之间张了嘴,领他进了屋里,拿出藏了多年的工具,把已经八九年没有生过火做铜炉子生起火来,亲自演示最传统的炉焊工艺给他看。他用笔记本和相机记录下了已经稀少的绝技。现今焊接工具已经多样而简易,然而炉焊仍然是工艺上最美观的方式。
艰难的接班
1999年,在国企改革的声浪中,在冶金机械厂干了三十年的苏广伟成为下岗工人。此前一年,国家重新对民间开放打铜工艺。下岗工人苏广伟回到恩宁路4平方的祖屋,开了一间以父亲名字命名的打铜铺:“天程铜艺”。
他因一意孤行被家人和邻居视作“疯子”。人们常常看到一个头发凌乱、胡子花白老人,提着口袋漫走在广州西关的小巷子里。甚至在离广州一百多公里外的佛山大沥废品处理站,也看得到他在金属废品翻来拣去找铜器。在四平方的店里,他把四处收来的旧家伙擦洗干净,照着旧样子重做了一批锅碗瓢盆。广州西关叮叮当当的打铜声在几十年后再次响起。
做铜是一个非常熬人的体力活。在过去,没有现成的原料,需要把铜砖靠人工锻打或者机械压成铜片。即使是后来已经能够很方便买卖原材料,做一个手工铜壶,也需要经过无数次捶打、煅烧、打磨、雕琢。苏广伟沉浸在一个人的狂想里。有时候一个月也卖不出一件东西,还好有在机关上班的老婆可以贴补家用。
时间到了2007年,铜铺的生意依旧像恩宁路一样宁静。然而这个局面突然在一个清晨被打破。2007年前后,苏家所在的恩宁路片区被划入广州市浩大的旧城改造的一部分。
那天,苏广伟像过去十一般开了门,把挤在4平方店里的上百种铜家什一一拿出来挂在了能挂的所有地方。过了中午,开始不停有人找过来买东西,生意异常火爆,平常只有他一个人的铺子,从里到外挤满了看稀奇和买东西的人。
“他们说从报纸上看到因为恩宁路要拆迁改造了,我这间店要关门了,所以都跑来抢购”。过去一个月卖不出一把手工铜壶的苏广伟,在那一天竟卖出了十几万的东西。
那一日,店中能卖的东西几乎全部卖空。
起死回生
拆迁传闻带来的抢购过去后,店里又恢复死寂,只有店里摆着的公用电话能够赚几块钱。开始接管铜铺的苏英敏决心打开销路,他找父亲要7万块钱做网站,父子俩一言不合大吵一架。此后,苏英敏做任何决定都不再和父亲沟通。最终他瞒着父亲筹措到建网站的钱,又花两万多请专业的摄影工作室在陈家祠拍摄了以父亲、女儿和自己为主题的店铺形象宣传照。
两个月后,一家台湾客商来店里定做了300个铜火锅,这笔生意终于让苏广伟对儿子放心了一些。
“一块冰冷僵硬黯哑的铜,需要经历无数次冲压、捶打、煅烧、打磨、雕琢才能成为一个茶壶。汗水和温度与铜交换,留下千锤百炼的铜印。” 在玩铜的过程中,苏英敏也慢慢“跟产品谈起了恋爱”。“我最喜好锤印、纹路和肌理,喜欢看着它,天天在变,最终变成巧克力的颜色。”
苏英敏说,铜器的美,那些层叠的铜印留下的肌理是他的最爱。一把上品壶,不仅有大方的外表,还要实用,在倒水之后不会有残留的水顺着壶嘴流下,这样的壶,收放自如,他们降之称为“公壶”。
近年来,工匠精神和职人理念成为制造业和文创领域的热词。苏英敏觉得,与西方相比,眼下中国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匠。“工匠是很高的境界,不是随便的称呼。现实会拖住技艺的精进,我老爸现在可能可以有机会做。其他的师傅,要先砍掉现实的包袱,他们才能往工匠的路上跑”。
2009年后,恩宁路上的铜店越来越多。2011年底,苏家的铜店上完《鲁豫有约》《天天向上》后,就嘣地一声到这又开一间,那又开一间。百年老店,十代打铜匠,中华老字号,都冒出来了。最多时,一条路上密布了15家左右。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苏英敏明白人皆因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