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福岛,漫漫回家路
2014-04-29张莹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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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福岛禁区安静得有些决绝。深深浅浅的绿在寥无人烟的山路上铺展,天空是接近透明的蓝。
山林里的岔道口,次郎背着年迈的妈妈,问她:“该走哪一边?”妈妈手一指:“我嫁过来的时候就是走的这边。”次郎反问:“您不是老年痴呆了吗?”妈妈嗔笑:“哪有人这样跟自己妈妈讲话?”
次郎笑,背着妈妈一步一步穿过树林,背影在大自然中逐渐缩小、消失。日本电影 《家路》随着这个温情的场景走向尾声。导演久保田直说,这是他在118分钟的电影里,最满意的一幕。
影片在福岛禁区的田野开场。3年前核事故发生后,祖祖辈辈从事农业生产、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聪一和家人无处可去,住在临时搭建的避难所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突然有一天,离乡近20年杳无音讯的弟弟次郎回来,在已沦为禁区的家里,一个人耕地种菜,静静生活下来,并且,带妈妈回了家。
几无起伏波动的情节,尽管故事平淡,但今年3月在日本上映后,还是引起不小反响。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看完后评价:“男人回乡是个秀逸的设定,层层揭示兄弟关系,也侧写婆媳的感情。影片捕捉情景的力量之大,也值得留意。能拍出如此一部关于福岛的电影,实在很想致以掌声。”
6月,《家路》入围第十七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影片提名。这是久保田直拍的第一部电影。在此之前,他从事了30年的纪录片创作。
植入心底的愤恨
日本3·11地震后,各类以此为题材的纪录片、剧情片层出不穷,久保田直也接到不少剧本。但他认为,地震是天灾,而核辐射是人为的灾害,两者需要分开。“核事故后,福岛突然有了禁区,不能住人,对于这个地区,灾难带来的痛苦,我觉得不能被人淡忘掉。”怎么才能不被淡忘?他的方式是,制作电影。
有一次与脚本家青木研次小聚,谈到福岛,两人商量着可以拍成怎样的故事。瞬间出现在久保田直脑海的一个想法是,会不会有人离乡到东京谋生,穷困潦倒与亲人失去联系,恰恰因为家乡变得无人居住,反而有勇气回来?
故事在久保田直的镜头下慢慢成形。当时,不愿离开禁区甚至冒生命危险回乡的福岛人在新闻里不断出现,久保田直说,如果要说真实的人事,电影里一个都没有,但他知道,这样的事情有很多。
刚到福岛时,久保田直惊讶于街上随处可见一桶桶的泥土,走到一个农户家里,他才明白过来,那是大家为了去除污染,把地里最上层5厘米的土搬到桶里面。“我有两个疑惑,一是,5厘米到底够不够?二是,被放在桶里的土应该怎样处理?”他不解地问农户。对方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满地呛声道,政府不是要求把那5厘米的土处理掉吗?在山上每积累1厘米的好土(树叶掉下来积成营养之后的土),需要100年,所以要除掉5厘米的土,相当于除了过去500年的累积。
“他们的祖先差不多从500年前搬到这里,如果处理掉这些土,我感觉像夺走了他们的根一样。”久保田直后来一直对这个场景记忆深刻。正是那次对话让他觉得,不能再带着旁观者的眼光,而是应该做点什么。
“距离那场地震、核事故已经3年了,东北地区居民仍然无法走出阴霾。但是遥远的人,包括我们,逐渐遗忘这场巨灾。我们应该谨记,自己也是肇事者。” 他发现,有些东西不能靠纪录片捕捉,那就是埋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愤恨。惨痛灾难过后,“某些事”已经植入人们心底无法讲出来,他决定用剧情片而非纪录片的方式,去刻画那“某些事”。
“比如,福岛核电站是诱发核事故的原因,虽然事后当地人得到了很大的补偿,但听到可以收获补偿的言辞时,听者的眼睛里还是有很恐惧的东西。”
电影里,这种恐惧和愤恨以激烈的方式出现。压抑的争吵中,聪一的妻子想把女儿带到东京生活,聪一问,大家见到了福岛的女孩子,会避而远之吗?妻子怒斥,“生在这里,难道是福岛人的错?”为向政府“复仇”,一位村民试图将一车被核辐射污染过的土运往东京,还没运成,就在内心的撕扯之下自杀。情节脱胎于真实的新闻事件,但次郎和哥哥决定将这车土继续运走后,挣扎了一路还是折回,这个细节却是久保田直的刻意柔化,他说这也是他很满意的片段。牵出怨恨是为引起反思,并不是要去激化它。
美丽之下的恐怖
初次进入禁区,久保田直心里有些纠结,把惨不忍睹的东西拍成一部商业电影,是否合适?看到地震之后遗留的建筑和人们黯然的脸,他不再犹豫:一定要拍下来,让大家看到灾难留下的痛苦。
拍《家路》前,久保田直做了30年的纪录片导演。他说,纪录片独有的形式当然会拍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但不是纪录片,也会有直击人心的一面。由于故事主题是住在禁区的人回到家乡,但禁区并不能住人,如果要做纪录片,就得涉及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一旦纪录片放映后,在全国或者全世界有名,那么这个人就有可能受到谴责和鄙视。但如果拍成电影,这是从真实抽离出来的虚构形象,就没有这样的情况了。”
虽然没有深入完全禁止的区域,只在有开放时间的禁区停留,但拍摄同样遇到重重困难。拍摄前一天,气象台说明天开始梅雨季节,久保田直的心一下子悬起来,“拍摄要跟气候斗争,而取材要在限定区域,必须在某个时间段内拍摄完毕,也有跟时间的斗争。”
有别于一些影片中以破败废墟来直接表现核恐惧,在久保田直那里,福岛的禁区美得让人窒息,核辐射的威胁隐匿其中,看不到,也触摸不到。一片粗粝的绿意在镜头下舒展,福井县内,山谷、田野静得只剩下鸟儿啁啾。自然的生命和以前一样自由呼吸,只是人类无法在此居住。
然而第一次踏进那里,久保田直看到的不是美,却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怖感”:“虽然眼前一片绿意盎然,但是总感觉这里有什么东西,是那种可以用肌肤感受到的东西,让人内心一下起了变化。”
绿意之中,次郎和妈妈默默注视着水流入稻田,干涩的田野慢慢湿润起来。那场种植水稻的场景,久保田直整整花了两天去拍,他想表达的,正是灾难痛楚之后,人对故土不变的深爱。由于拍摄场地条件限制,工作人员提议放弃,他还是坚持下来,“对农家人来说,田里水满的瞬间是最幸福的吧”。
久保田直说,最初并不想制作反核主题的电影,因为在那场事故中,我们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并不能为当地人做些什么。走入禁区后的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发现自己能做的,只是一种“注视”,并把这种“注视”放大、再放大,直到这里不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