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中的视频日记
2014-04-29拉尔斯-奥拉夫·拜尔/刘黎/译
街上躺着死伤者,屋顶上潜伏着狙击手。在叙利亚内战中,人们试图用绳索将死去亲友的尸体从沥青马路上搬回家。一些人用手机拍摄下了这一切,镜头不断拉近,直到画面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有只无形的援手在尽可能地朝远方伸展,却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60岁的叙利亚导演乌萨马·穆哈马德的影片《银色的水,一幅叙利亚自画像》中,可以看到很多令人绝望的救援图像。观众的心理几乎无法承受,因为它们不仅记录了战争的残忍,而且展现了人们在面对这种残忍时的无可奈何。所有这些拍摄都不是穆哈马德自己完成的,他在YouTube视频网和社交网络上找到了它们。
“这不是我的影片,它属于我的人民。”穆哈马德说,他已经流亡到巴黎将近3年了。他的叙利亚电影和最新出品的很多其他电影一样,以最直接的视角讲述灾难或战争,例如2011年日本海啸和随之而来的核泄漏灾难,乌克兰基辅发生的巷战。这些图像不是来自纪录片编导对事件的理智重建和整理,而是由事件亲历者拍摄而成。
成千上万的角度
这些纪录片名为《我的海啸——通过Skype直播日本灾难》《我的革命——来自基辅的视频日记》或是《相机记录的歌诗达协和号邮轮的沉没》。它们诞生于一个任何人都可以随时随地成为电影编导的时代,提供全新的观察角度。
1963年,时任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在达拉斯遇刺身亡,业余编导阿布拉哈姆·扎布鲁德尔用一部8毫米相机偶然抓拍到了枪击瞬间。2001年双子塔被撞毁的过程,也被很多纽约市民和游客用相机记录下来,正是这些录像使得9·11事件成为全新意义上的媒体事件。
“人们不是一次两次看到双子塔倒塌,而是成百上千次,每次都从不同的角度,甚至多年之后还在不断涌现其他未公开照片,”德国路德维希堡电影研究院院长、纪录片编导托马斯·夏特说,“角度的爆炸性倍增改变了我们对事实的认知。”
猝不及防的震撼
2004年印度洋海啸时,那些把他们的相机对准海洋、想要在海天一色的背景下为孩子拍照的游客,突然就看到巨浪朝自己劈头打来。这些图片比电视图像要惊心动魄且有说服力得多。观众的心也很快就会被绝望的恐慌所填满,因为他们清楚地看到,海啸会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摧毁现代文明。
像这样的图像是专业电影人很难拍摄出来的。人们可以将摄像机对准一座火山,期待它某天喷发,而灾难却永远让人猝不及防。然而为灾难所惊的外行临时起意拍下的图像,比仅仅只是事后记录下它的努力,表达出来的要多得多。
《相机记录的歌诗达协和号邮轮的沉没》讲述了2012年1月歌诗达协和号豪华邮轮在意大利海域遭遇的海难。这一纪录片建立在由船上乘客和船员拍摄的图像基础上,相机的移动和图像的交替讲述了整个故事。在海难发生3个月后,这部由英国电视4台放送的触目惊心的纪录片,也出现在了YouTube上。
该纪录片约长45分钟,前三分之一时间乘客们还沉浸在邮轮带来的奢侈休闲享受中。他们缓慢移动,想为这豪华的邮轮拍出漂亮的图像。一个男人将摄像机对准他的妻子:“我们早上离开的那个港叫什么名字,尼扎还是巴勒莫?”两人笑闹不断,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突然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邮轮开始剧烈颠簸,玻璃四处飞散。但是最初乘客看起来并不显得忧心:这个在地中海中浮动的奢华宫殿怎么会出事?影片中,首先是船员中出现了骚乱,他们越来越焦虑地在船上跑来跑去。然后船身和船上的人开始摇摇晃晃,画面也随之越来越晃荡,直到完全模糊。
大无畏的拍摄人
在巴黎流亡了几个月后,穆哈马德在网上看到了那些来自故乡的图像。“有成千上万个,”他说,“我日以继夜地坐在计算机前,视线根本无法离开,就算短暂睡着之后也会很快开始在梦中剪辑这些图像。我感觉自己是个胆小鬼。在我祖国的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拍摄这些画面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坐在巴黎什么也不做?”
最初出现的是那些期望和平的人游行示威的图片,然后是巷战和枪击的录像,最后出现了虐待的场景和死去孩子的画面。一天,来自叙利亚霍姆斯省的年轻女教师西马芙·贝蒂尔珊通过脸谱网和他说,她想拍摄城里的战争,希望得到他的建议。
“那之后,我开始整理、剪辑所有我看到的图像,”穆哈马德说,“而西马芙继续在霍姆斯拍摄,我不知道她明天是否还会活着。”让西马芙的拍摄最不同寻常的,是她表现出的大无畏精神。她甚至还拍摄了一次她自己中弹后的手术过程。“西马芙抱着相机睡觉,这情形就像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手里抓着一块浮木。”
通过Skype直接对话
“对于有些事件而言,这些图像是唯一的记录。”汉堡纪录片编导和制作人斯蒂凡·拉姆比说。在日本核泄漏事故发生之后,福岛地区被大面积封锁,没有一家电视台拍摄团队允许入内。拉姆比想知道,那些在污染区生活的人们究竟过得怎么样?
他在网上寻找图像,通过网络语音沟通软件Skype和污染区的人们对话。“Skype的好处在于,它设置的聊天场景比传统的采访摄像更让人觉得放松。采访对象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因为旁边不会站着让他们分心或紧张的摄影队伍。这样他们往往说得更多,更愿意表达自己的内心。”
纪录片《我的海啸》在地震发生两个月后在电视上播出。今年,拉姆比还和他的团队一起制作了关于基辅独立广场暴乱的影片《我的革命》和土耳其抗议运动的影片《我的生活——来自伊斯坦布尔的视频日记》。
拍摄目的和真相
拉姆比为每一段视频签署了一个合同,哪怕它们只在他的纪录片中出现了几秒钟。“对于不是我们自己拍摄的录像,”他说,“我们得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渠道,是否真实,是出于何种目的拍摄下来的,为何提供给我们使用。”
穆哈马德在拍摄关于叙利亚的电影时,也见到过一些施虐者拍摄他们的受害人的图像。“我能感受到他的贪婪,”他说,“单纯的施虐已经无法满足他,他还将这个过程拍摄下来,传到网上。我问自己:如果我在影片中用这些图像,是不是正中他下怀?”
一方面,这种新的纪录片类型使得这个行业变得更加民主化,因为每个手上有相机的人都可以参与拍摄,哪怕他握着的只是一部小小的手机,另一方面著作权仍然属于整理、选择和编排这些材料的导演。
纪录片编导托马斯·夏特说,网上传播的资料存在很多道德和法律问题。“如果无法查明是谁拍摄了它们,那么这些图像还能被使用吗?那些出现在视频中的人的权利是不是也受到了侵犯?这种类型的影片需要导演背负更大的责任。”
值得深思的是,这种新类型的纪录片中的多视角,并不一定会直接展现出真相。在关于基辅抗议运动的影片《我的革命》中,可以看到狙击手射杀平民。将来所有看到这些图像的人都不会否认当时确实发生了这样的惨案,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图像意味着什么,这些狙击手是谁,他们是谁派来的。
“视频日记永远不会取代信息编排良好的传统纪录片,而是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补充。”拉姆比说,“它们只能表现出部分真相,但是它们也会向我们讲述某些我们无法触及的生活领域,从而达到其他拍摄方式无法企及的震撼力。”
目前拉姆比正在制作一部影片,讲述一群拍摄自己疾病发展历程的癌症患者的故事。“知道有其他人和自己共患难,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莫大的帮助和安慰。”穆哈马德也相信:“摄像机是生命之窗,有时也是死亡之窗,而我们电影编导的任务便是,在拍摄死亡的同时颂扬生命。”
[译自德国《明镜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