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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胶丸”的噩梦

2014-04-29克里斯·艾尔斯

海外文摘 2014年7期

每天清晨的餐桌上,几颗粉红色的胶囊都会静静地躺在那里,爸爸总不忘提醒我一句,“记得吃药,克里斯。”而我总会不耐烦地应和着,喝口茶水吞下它们,完全无视锡箔包装上的警示语:孕妇禁用——这原本就与15岁的我,一个高中男生无关,不是吗?“克里斯,你有没有吃……”砰!此时我已身在门外,赶去坐校车。

以上一幕,循环上演了长达5个月,我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我脸上的皮肤变得又硬又痒,嘴唇干裂出血,头疼、眩晕、流鼻血,还经常觉得很累。最糟糕的是我的心情,如同黑夜一般没有光亮,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如果当时谷歌已经存在,我很可能会去网上搜索一番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甚至可能通过网络了解到,17世纪探险家狄利思·德·维尔的船在北极搁浅时,一些船员因为食用北极熊的肝脏求生,而出现了脱皮的情况,原因就是北极熊的内脏含有大量的维生素A,它正是我所吃药丸的主要成份。我可能还会看到这种药会导致失明、精神异常、呕吐、腹泻等报道。

但我对以上一无所知,因为1991年时还没有互联网。我只记得皮肤科医生当时对我说,这种神奇的痤疮药可以将折磨了我3年的粉刺通通消除,而且这种药对我来说毫无副作用,除非我是一个孕妇,那么服用它可能造成婴儿残疾、畸形甚至死亡。我更加无从得知,这种名为泰尔丝的维生素A酸最初是作为化疗药物来研究的,它的研发者,维尔纳·博拉格博士——瑞士罗氏医药公司的化学家,当发现这种痤疮药含有可能引发“不孕”的危险成份时,早在1971年便终止研究。

当然,无论这些负面消息是否会使我改变主意,如果我父母知道这些,他们绝不会让我吃泰尔丝。但我一定会去央求他们。因为在治疗严重痤疮方面,泰尔丝的确功效“神奇”。它抑制并杀死了过分生长的皮脂腺细胞,自13岁起就出现在我脸上的囊肿,没有进一步恶化,蔓延到头皮、颈部、背部和胸部。服用泰尔丝后,面部囊肿开始消退,5个月后,竟然完全消失了!我结交了新朋友,成绩也从C提高到了A,甚至和一位漂亮女孩开始约会。

泰尔丝,又名爱优痛、同类松脂酸,据瑞士罗氏公司统计估算,它的使用者在全球超过1700万,是医药史上最盈利的药品之一。据估计,该药最盛行时,罗氏制药公司一年可获利4.35亿英镑。虽然我依然庆幸泰尔丝的存在帮我解决了痤疮的困扰,然而,随着我对泰尔丝了解的深入,我心中的疑问也逐渐增多:为了让那些恼人的粉刺消失,我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对于一个13岁、自我意识极强、容易自卑和羞怯的孩子来说,令人头疼的远不止几颗粉刺。当我被告知,我的脸上将来还可能出现比粉刺更严重的化脓性炎症时,大人们除了安慰我“都怪运气不好”,也没有其他更有用的建议了。事实上,囊肿型痤疮不仅带来了身体上的疼痛和外貌上的影响,更是对心灵的巨大折磨。13岁到15岁的3年里,我简直过着“僵尸”一般的生活。我害怕上体育课,害怕脱掉外衣露出僵尸般脓肿的皮肤时,同学们望着我的恐惧眼神,我宁愿逃课受罚,也不想忍受更多的羞辱。在那3年“僵尸”生涯中,我每天都淋浴4、5次,只是想让自己感觉干净一点;我的父母也不惜重金为我买来各种医用香皂和深层清洁巾;内科医生也给我开了一些特别的抗生素,以杀死毛孔中的被感染菌,当抗生素显示无效时——事实上,以上一切都徒劳无益——我又被送到了当地医院。每天午休时段我都要赶去那里,脱掉上衣,坐在一台冒着蒸汽的仪器前接受治疗。这种方法依然无效,只是使我的脸上徒增了新的晒伤。

粉刺真是一种令人畏惧的存在。虽然人们都说,它会自己痊愈,只是时间问题,但是那可能需要10年甚至更长。在青少年的眼中,长了粉刺就意味着社交生活的终结,他不得不孤独终老,并且永远躲避镜子。迄今为止,人类对粉刺的了解依然很少,大部分原因是,它几乎只在人类身上出现——墨西哥无毛狗是动物界为数不多的例外,因而粉刺的治疗仍然是一大医学难题。一直以来人们对于粉刺的印象,不过是“不太美观却也并无大害”,所以当博拉格博士意外发现他的维生素A酸抗癌药“适合”治疗粉刺时,可以想象,他会有多么不屑。再加上撒利多迈德(一种镇静及安眠剂,孕期妇女服用会造成严重先天性畸型)丑闻的影响,博拉格博士终止研究并不出人意料。

博拉格博士放弃研究后不久,两位美国科学家弗兰克·尤德博士和加里·派克博士也发现维生素A酸适于治疗痤疮,他们的研究还登上了英国医学期刊《柳叶刀》。1982年,瑞士罗氏公司就获准在美国出售爱优痛(Accutane,维生素A酸在美国注册的药名)——显然,罗氏公司没有将博拉格博士的早期研究结果告知两位研究者。一年后,爱优痛又获得了英国的售药许可,并以罗氏(Roche)的前两个字母冠名,更名为泰尔丝(Roaccutane)。该药自上市起便一鸣惊人,大受欢迎。不过,尤德博士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大获成功的喜悦中,他担心人们滥用或误用爱优痛,以致引发难以想象的悲剧。他曾写信给《美国医学会学报》表达他的忧虑,信上说“此种药的潜在毒性没有获得足够的重视”。

没过多久,畸型婴儿出现了。一些女性服药时,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或者开始服药后才怀孕,抑或对其副作用完全了解,但是并不在乎。为了“面子问题”而付出这种代价,许多儿科医师表示,简直太荒谬了。美国社会很快爆发了对爱优痛的声讨。然而,美国政府并没有对爱优痛下达禁令,只是就该药可能引起的不良反应重新发布了警告,罗氏公司则在孕检和避孕机构安排了更多的筛查和宣传。与此同时,出生缺陷有关的诉讼案多半庭外和解,档案也被永久封存。此时,早已成为罗氏公司“眼中钉”的尤德博士在《华盛顿邮报》刊发了声明,他准备把爱优痛研发、使用及误用的全部档案进行公开拍卖,起拍价950万美元。罗氏公司遂起诉尤德博士阻止了他。

在我服用泰尔丝期间,针对它的争议大多是关于对孕妇及胎儿的危害,而且美国的“爱优痛畸婴”在英国几乎闻所未闻,所以,尽管纽约媒体对于该事件有大量报道,它在英国并未引起重视。就我个人而言,直到那时,我还万分庆幸自己发现了这么好的痤疮药。然而,享受了3年“后僵尸时代”的美好时光后,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抑郁,还经常莫名感到恶心、发冷,提不起精神。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夏天,然后开始升级。但在定期接受了心理医生的治疗后,那些不舒服的感觉慢慢消失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上了大学,毕业后来到伦敦,在《泰晤士报》谋到一份工作,期间,我的身体又出现了其他一些不适。我的眼睛出现刺痛,光线暗一点就看不清东西,以至于一到晚上就无法开车。我找到眼科医生,医生说我得了眼睑炎,一种慢性炎症。然而,几乎同时,我的胃部也开始出现各种奇怪的不适感,另一位医生告诉我,我得了典型的肠易激综合征,无药可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这些不适归结为神经衰弱、对自身健康过分关注——没办法,这都是职业作家的通病。

然而,2002年发生的一件怪事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则新闻中说,美国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一个名叫查理·比夏朴的15岁男孩,盗驾塞斯纳172型单引擎飞机,飞行途中,险些撞上满载乘客的西南航空公司客机,最终撞上当地的美国银行广场大厦坠毁。该男孩当场死亡,无其他伤亡。鉴于对恐怖袭击的警惕,美国联邦调查局介入调查,但并未发现与恐怖主义有关,却发现了另一条重要线索:这个男孩一直在服用一种强效的痤疮药:爱优痛。看到这里,我恍惚意识到,像这个男孩这般大时,我也吃过这种药。

我开始搜索相关信息,有关它的负面报道令人生畏。原来爱优痛存在很多副作用,尽管从来没人对我说起过,网上却已是铺天盖地。包括视力问题:眼睑炎和夜间视力减弱;不同程度的肠胃紊乱,有一个叫亚当·梅森的佛州人,他跟我开始服药的时间相同,但肠道后来出现了严重的病变,结肠最终被切除,法庭判决罗氏公司向其赔偿700万美元;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抑郁和自杀案例,罗氏公司在药盒上增加了新的警告标识:爱优痛可能导致抑郁和精神疾病,极少情况下会引发自残的想法和行为,以及自杀。后面还补充一句:以上,不足以成为停止使用爱优痛的理由。

至今,比夏朴一案已过去10年,有关爱优痛使用者自杀的新闻却始终不绝于耳。最近的一起自杀事件是一个16岁男孩,名叫杰克·波尔比,他在著名的寄宿学校切尔滕纳姆学院上吊自杀。生前他曾抱怨,服药时出现了很多“阴暗的想法”,于是医生将药量减少到三分之一,每天一片。显然,也于事无补。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几乎很难说清,爱优痛是否与这些悲剧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首先,长粉刺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抑郁的事情——这一点我本人就是证明。第二,坦白地说,青少年确实倾向于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尽管英国药品及医疗保健产品管理局接到报告,爱优痛与50起自杀案件以及950个精神失常病例有关,但也有研究证实,即使不服用爱优痛,自杀的情况也不会减少,这也解释了为何美国人身伤害律师至今很难成功对这些案件提起诉讼。比夏朴的家人也曾经向罗氏公司索赔7000万美元,后来却撤诉了。原因是男孩的妈妈就有过不光彩的自杀史。此外,许多学生上学期间都有过抑郁情绪,眼睛干涩和夜视能力差也很常见,而肠易激综合征患者更是不计其数。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维生素A酸的危害巨大。它之所以存在也是因为痤疮实在是一种折磨人的病症,而且目前依然是现代科学的一道未解谜题。虽然人们常说“是药三分毒”,可维生素A酸对使用者造成的伤害要恶劣得多,在美国尚有很多由爱优痛引发的严重肠道疾病,正等待司法机构的审判。佛罗里达律师迈克尔·胡克就负责2000多起由爱优痛引发的肠道疾病诉讼,他的很多当事人因服用爱优痛导致结肠切除,即使接受了结肠造口术,每天还要上10至20次厕所。“其中一些人已经死了。”胡克说。他还告诉我,维生素A酸对消化道内壁的伤害可能在服药20年甚至更长时间后,才会显现出来。这对于曾经吃过这种药的1700万人来说,也包括我在内,无异于定时炸弹。

胡克对诉讼胸有成竹,却没能获得陪审团的认同。美国新泽西州目前已做出9次审判,已勒令罗氏公司对其使用者做出数千万美元的赔偿,平均每名患者获赔2500万美元以上。然而,也有判罗氏胜诉的案例,有陪审团认为,爱优痛的风险已经被明确指出,是病人自己一意孤行。5年前,罗氏声称出于“商业经营”的原因,无关“药品安全及有效性”,已经在美国停止生产爱优痛。当我联络罗氏公司时,他们反复表明该药品并没有被“召回”或者“下架”。目前,爱优痛在美国的专利权已经到期,这也意味着,同类不同名的痤疮药,将以更低的价格上市。而爱优痛的另一个化身——泰尔丝,至今依然在英国有售,且没有官司缠身,肠道疾病的诉讼案更是鲜见于英国报端。

事实上,只要一天没有找到治疗痤疮的安全疗法,无论这种药是否由罗氏制造,维生素A酸的噩梦都会继续。不过,人类基因研究在寻找痤疮药方面已经取得进展,相信未来几年就可以找到可靠安全的疗法。但是,令我担忧的是,如果痤疮是一种遗传性疾病,大约6年后,我必然会处于两难境地,那时我的儿子很可能也要面临粉刺的困扰。真正让我害怕的并不是这种药丸的可怕副作用,而是,如果我不让儿子服药,他将会忍受怎样的痛苦。

[编译自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