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尼亚:“男装处女”之国
2014-04-29迈克尔·帕特尼提
第一眼看到那些照片时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一个朋友把照片发到我邮箱里,标题写着:不可思议!!那是一些“老年男人”的照片,看得出是近期照的。但看着看着,我渐渐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也许是“他们”眼神中的某些东西,或者是“他们”的双手,甚至是“他们”身体骨架流露出的一丝温柔,让我感觉越来越神奇。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尔巴尼亚的“男装处女”(burrneshas),从外表上看她们和男人一模一样。她们生活在阿尔巴尼亚北部与世隔绝的地区,那里的人们道德观念极其保守。从女儿到“男人”的转变有着严格的规定和理由,它们作为中世纪法典《卡龙》的一部分,在500年前确立并流传了下来。如今,这样的女人只剩几十个了,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减少。
照片中的女人们凝视着镜头,眼神朦胧;她们有的吸着烟,脸孔消失在吞云吐雾之中;有的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周围是露出慈祥笑容的家人,温柔与力量在她们身上完美融合。我发现自己在端详这世界上最罕见的一群人,她们如此神秘,让我移不开视线,忘了时间,忘了现实……直到我跋山涉水亲身来到那片与世隔绝的土地,直到一声牛叫把我猛地惊醒,然后,哈奇便出现在我眼前。
哈奇(Haki)
那是11月的一个下午,哈奇站在自家花园内,手持拐杖,嵌在烟嘴里的卡莱利亚香烟有力地燃烧着。“他”身穿格子呢衬衫、黑色皮夹克,满头银白短发,虽然71岁了,可体态非常轻盈,除了略微的驼背,浑身甚至带着一股男孩子气。
到达哈奇的村子时,我仿佛走入了一个失落的山谷。这里没有直达的公路,我的翻译是个名叫厄玛尔的年轻人,他身形魁梧,虽然是个好的向导,但开起车来有如贝多芬第九交响乐那样“波澜起伏”。我们从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沿最近通车的高速公路一路向北开,进入科索沃,在午夜时分到达一处由携带AK-47步枪的士兵把守的检查站。然后,我们向阿尔巴尼亚更北部的山区继续行驶。
要找到这些发过誓的处女可真难,高速公路早已变成之字形的土路。
“你怎么了,失望了吗?”厄玛尔问,他察觉到我的疲惫。
“就好像在寻找独角兽一样。”我答道。
“是的,只不过独角兽不存在,而她们真的存在。”
众里寻他千百度,我们终于找着了这样一位。过去,也有其他记者拜访过哈奇,还问过一些无礼的问题。人们想知道这群女人是不是就是一群深藏不露的女同性恋,而这深深地刺痛了哈奇。哈奇边说边从嘴里取出一片烟草叶,“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我都很难受。上帝赋予我独特的人生,我欣然接受。但女同性恋和宣誓独身的处女实在差着十万八千里。”
哈奇是一名宣誓独身的处女。在历史上,当一个家族的男性继承人去世,家族财产不能在父系子孙中传承时,如果此时家族里有一名处女之身的女儿,她只要在十几个村中长老面前发誓自己将一辈子独身,就能承担起家长的角色,保住家族财产和荣誉。这是一个被迫的、而不是出于幸福的选择,这是一个为了保护某种社会结构的自私的传统。
但哈奇的情况并不是这样。她的命运在出生之前就已注定。哈奇的父母有13个子女,她排行老三。当母亲怀着她时,一个从科索沃来的托钵僧恰好经过村子,他预言哈奇的妈妈将会生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孩必须像男人一样活着,才能让家庭平安。哈奇的父母相信了这位僧人的话。
哈奇的举止和男人一模一样,她的身体早已形成这样的记忆。无论是吐痰、抽烟、挤牛奶、穿裤子的动作、站立,还是骂人,都是百分百的爷们范儿。
即使不像哈奇那样从小就被告知要当男人,或者家里还有其他兄弟、不存在继承问题时,阿尔巴尼亚女孩仍然有其他理由想成为一个男人。想象一下,一个15、16,顶多17岁的女孩,要嫁给一个40、50甚至60岁的男人。新婚之夜,你父亲在你的嫁妆里塞了一粒子弹,这是给你丈夫准备的,万一你不是处女,他就可以杀掉你。整个婚礼中,你都得站着,眼睛只能看地,仿佛一只屈服、听话的动物。你将和你丈夫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充当他们的奴隶,服从他们的全部指令。你不得回嘴,无权做决定,即使是关于你所生子女的决定。你不得抽烟、喝酒,或使用任何武器。从日出到日落,你的生活就是苦役。
哈奇坐在花园里一棵桃树下的长椅上,惬意地抽着烟。她很庆幸自己不必度过那样的一生。在她眼中,自由是最珍贵的东西。
山鹰之国
阿尔巴尼亚和意大利中间隔着亚德里亚海,两国相距60英里。它北接黑山和科索沃,东临马其顿,南边与希腊接壤。如果你没听过它“山鹰之国”的称号,请放心,不知道的绝不止你一人。当地人说阿尔巴尼亚语,这是一种印欧语,可追溯至希腊语和拉丁语。当地人使用列克,它和美元的兑换率是100比1。当地的食物棒极了,融合了希腊、土耳其和意大利风味,菜肴以豆类为主,鲜嫩可口。
还有一些重要的事实需要介绍:在阿尔巴尼亚,摇头表示“是”,而点头表示“不是”,这常令游客困惑不已。阿尔巴尼亚人还习惯用捶胸表示对别人的极度尊敬。这个国家到处是坑坑洼洼、七弯八拐的小路,坐在车上,你永远感觉在上下颠簸,而不在往前行驶。阿尔巴尼亚社会相当保守,30%的人口是基督徒,70%是穆斯林。去年春天,首都地拉那爆发了首次同性恋游行,阿尔巴尼亚国防部副部长埃克雷姆·斯拜休回应此事时对媒体说:“这些人就是欠‘修理’。如果你们还听不懂,我可以解释,就是要拿棍子狠狠敲打他们。”
阿尔巴尼亚是我去过的最好斗的地方。当地人很容易瞪眼,而不是微笑。这有一定的历史原因。几个世纪以来,阿尔巴尼亚北部地区家族之间的械斗就没有停歇过。时至今日,至少有2万名阿尔巴尼亚人因躲避家仇而不敢迈出家门一步,或辍学,或流亡海外,或在当地的古城堡里集结,准备即刻进攻。因为一言不合而开枪射击,然后为了躲避对方的报复在祖母的公寓里一躲就是5年,这在阿尔巴尼亚实在太常见。厄玛尔笑着对我说,在他们国家,女人被压迫,男人要复仇,只有“男装处女”才既自由又安全。
言归正传,在地拉那,很多人从未听说过自己的国家里有一群宣誓的处女,也有人曾听说过,但却以为她们只是某种神话或传说,好像双耳尖尖的精灵族一样。至于她们当中还有多少人仍然在世,众说纷纭。十几个?二十几个?人类学家安东尼娅·杨(Antonia Young)研究她们有25年,她说这个数字可能接近100。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相继离世,关于她们的故事真的成了传说。这条巷子,这个街角,这栋房子里,那些时隐时现的魅影正在我们眼前消失,把她们的故事带进坟墓。
鲁姆(Lume)
告别哈奇,我们花了一整天翻过另一座山。在山脚石灰岩悬崖的阴影中,我们找到了鲁姆。她骑在马背上,从头到脚一身迷彩服,还戴了一顶军帽。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下,绿色的眼眸散发着迷人的光彩,让42岁的她看上去顶多18岁。
鲁姆家里有4个兄弟和2个姐妹,鲁姆排行老五。鲁姆和母亲以及一位哥哥住在一起。当我们走进小院时,鲁姆的嫂子正好抱着一大捆干柴经过。她头上戴了围巾,笑起来牙都掉光了,手背又脏又黑,皮肤干裂,让人觉得她可以是35岁到65岁之间的任何年纪。
鲁姆说自己从女孩到男孩的转变从未是个问题,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受制于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裙子是什么东西,也永远不会知道!”她说道。
鲁姆带我们参观了她的房子,和我们一起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的两个手肘自然地架在膝盖上,她嫂子端来了茶和点心。“当我大约12岁时,我说,‘上帝啊,求你帮我。我祈祷成为男装处女,直到生命的尽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没想到父亲竟能理解。他召集4个兄弟,并告诉他们,“从今往后,这个丫头就是宣誓的处女,会像男人一样生活,这是她的选择,你们只要管好自己的事,不许干预她的生活。”兄弟们都很愤怒,喊着问为什么。也是,家族中的男性成员都健在,他们还需要一个弟弟吗?但鲁姆已经义无反顾完成了宣誓。
父亲过世后,兄弟们陆续成家搬走,鲁姆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她骑马、砍柴、打猎;有时受了伤,就在伤口敷上点烟草,然后用皮带扎住伤处了事。还有一次,她进城和几个男人喝酒,其中一个男人要强行带她去酒店,她毫不犹豫掏出随身小刀,捅了下去。
鲁姆走路的姿势非常有自信,双手时而攥拳,时而松开,看得出她双手上有不少疤痕。她指着我们头顶上方浅橙色石灰岩峭壁说,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上面包、奶酪和40度的白酒,去悬崖上野餐,顺便猎兔子和野猪。“我还没打到过野猪”,她说,“但我总有一天会的。”当我问她能否和她一块儿去打次猎时,她毫不犹豫地说:“不,就我自己。”
山里的日光没有持续多久,当我们回到屋里时,鲁姆的哥哥在暮光中出现。他的脸晒得很黑,牙齿也没剩几颗。他一天都在山上打发时间,和朋友野餐,身上散发着酒精、烟草和肥料的味道。他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除了他妹妹。他们连眼神都没有接触,两人之间的冰冻几乎可以切断一根手指。
鲁姆第一次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了一丝畏缩,她把颤抖的手插入迷彩服的口袋里,一个字也没说,眼睛转向别处。她母亲从屋子里出来,她留着一头银色卷发,相貌依然出众。你一看就知道鲁姆的长相来自谁。就是这样一个女儿,站在母亲和哥哥中间,她的脸消失在帽檐下的阴影中。在那一瞬间,她的迷彩着装给人一种错觉,她仿佛融入树林中,不清楚她到底是谁,是否真的存在。
夏吉达尼(Hajdari)
86岁的夏吉达尼生活在农场里。她的穿戴有点儿夸张,白毛衣、白衬衫,大红马甲,白色长裤。镶了假钻的超大腕表格外吸引眼球——要知道,阿尔巴尼亚妇女戴手表很罕见——夏吉达尼却十分高调,她对自己家里的一切都引以为荣。
每个人的一生都充满挑战,你不可能打一个响指,幸福就立刻降临,幸福需要努力争取。夏吉达尼6岁时迎接了自己第一个、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挑战——决定穿什么衣服。
6岁的夏吉达尼爱穿男孩的衣服,为此她母亲曾用皮带打她,认为她违背了上帝的意愿,但却让夏吉达尼更加坚定。做一个男人,这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种需要。14岁时,夏吉达尼告诉父亲:“请给我一头牛和一小块地,我要像男人一样过自己的生活。”她父亲动了怜悯之心,夏吉达尼成为了一名宣誓的处女,开始像男人一样生活,以她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夏吉达尼的两个侄孙女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听她和我们聊天,就像在听童话故事一样。在她们眼中,这位“爷爷”神秘、幽默,充满了活力。阿尔巴尼亚有一种说法:每个人都有两个童年,第一个是真正的童年,第二个是人到老年时。夏吉达尼有孩子气、亲切和智慧的一面,同时也有强硬的一面,因为她要面对真实的生活。夏吉达尼的哥哥死时才32岁,她帮助嫂子抚养5个子女。为了供养他们,夏吉达尼在城里开了一间商铺,辛苦地工作。这也是“男装处女”的责任,挑起家庭重担。当她侄子5年前在家族械斗中不幸身亡时,也是夏吉达尼出面料理一切后事。
夏吉达尼身上的坚毅最能打动我,那个躲在床底下的6岁小孩,那种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自己到底是谁的坚强意志。不管家人、村民或整个阿尔巴尼亚是否接受这一点,“男装处女”这一古老的传统以父系继承的名义,不经意地为自由不屈的女人凿出一个生存空间:女人也能找到圆满,只要她把自己伪装成男人。
陆勒(Lule)
在城外的一家酒吧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叫陆勒的男装处女。“对于我们来说,生活无忧,但就是非常孤独。”陆勒说。
陆勒50来岁,身穿浅色卡其裤,猎装坎肩,戴了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大墨镜。她讲述了一个相似的故事:一个想穿男孩衣服的女孩,一番斗争后得到了父亲的同意。陆勒当了一名机械工人,她修过无数拖拉机、汽车,最喜欢修理的是卡车。
我们去了一家餐馆。在点餐时,侍应生对陆勒流露出明显的好奇、轻蔑和困惑。在谈到自己这一生如何孤立无援时,陆勒一直在墨镜后默默流泪。也许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因此而流泪,但陆勒掩饰得很好,从头到尾没有摘下墨镜,以至于厄玛尔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
还有两天就要离开阿尔巴尼亚了,我渐渐明白,这些“男装处女”,她们并不比其他人神秘,也不是某场运动的先驱,她们只是一个被遗失的群体。生活在偏远地区的她们虽然受教育的程度有限,从事的也都是体力劳动,但她们笃信精神的纯洁。使她们坚持到底、实现自我价值的东西,不是她们的性别,而是她们的信念。做一名男装处女,不是简单地改做一个男人,或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赋予自己新的用处,而是涤净自己的心灵。它无关性别,是一种真正的超脱。
斯库坦(Shkurtan)
我们的最后一站是地拉那。一身黑西服,头戴黑色水手帽的斯库坦,行动迟缓,走路拄拐。她今年83岁,当她在大街上朝我们走来时,就是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老男人”。
巧合的是,斯库坦也来自哈奇的村子,曾担任了数十年的村党支部书记。盛年时的斯库坦十分有能力,曾组织过300人的工人活动。在北部山区生活了几乎一辈子,斯库坦在两年前搬到首都,以便接受家人的照料。我们找了一家酒吧坐下。她边喝咖啡边介绍说,自己出生时是双胞胎——她和妹妹索萨。索萨后来生了7个子女,但在11年前过世。成长过程中,小斯库坦每天起得很早,去地里干活,喂牛吃草,摘黄瓜、洋葱、芥菜……那时的西红柿又大又多汁,人们称它们为“牛的心脏”。
如今,斯库坦的生活大部分由睡觉、看电视,吃“酸奶、奶酪和蔬菜”构成。此外,还有做梦。斯库坦说她每晚都梦见自己回到村庄,和哈奇在一起。“我看到家人,看到人们的婚礼、葬礼,以及过去在村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梦里,我又可以组织大家劳作,他们仍然爱戴我、尊敬我。”
然后,斯库坦在城市生活中醒来,眼前是现代社会的种种混乱。斯库坦说,这个国家随着共产党在1990年下台就终结了。这时,电话响了——是哈奇打来的。
斯库坦笑了,皱纹拧在了一起,但好像又变得年轻了。
“很高兴听见你的声音。”斯库坦说。
“你还好吗?”
“家里还有吃的吗?”
“牛犊怎么样?”
“家里的年轻人还在参与家族械斗吗?告诉他们躲一躲,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寂寞吗,哈奇?我好寂寞。”
斯库坦挂上电话,似乎显得精疲力尽。她拿起意式咖啡,手却在不住发抖,“我们就是最后的男装处女了。”她用陈述事实的口吻说,不带任何情绪。
在地拉那的最后一晚,厄玛尔开车送我回酒店,并且告诉我他也许憋在心里很久了的话。他认为,“男装处女”这种超越性别的人生状态是不对的;每个人都应按照性别生活,而不应生活在这种迷惘和孤独中。他很高兴“男装处女”正接近绝迹,也深深为这些最后的勇士们感到钦佩。
厄玛尔还在我耳边不停讲着,路灯透过湿漉漉的车窗向后移动,这个夜晚非常黑,一颗星星都没有。男装处女们应该都已进入梦乡——守在山谷的哈奇,爱待在山顶的鲁姆,待在平原的夏吉达尼,寂寞难耐的陆勒,还有梦到“牛心”番茄的斯库坦。
对于男装处女来说,她们的人生是一道誓言,让她们在自己的家庭和国家里找到一个位置,一个她们的家庭和国家都没有留给她们的位置。
[译自美国《GQ》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