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美和善的蔡其矫
2014-04-29彦火
彦火
家乡福建,当代文坛出现不少大家。诗歌和散文都优秀,小说是比较弱的一个环节。
散文、诗歌中,如早年的冰心,尔后的蔡其矫、郭风、何为,乃至遐迩海内外的当代诗人舒婷,都是广大文化天空一颗颗闪亮的星宿。
每个成功的人,在她(他)的生命中,肯定有一位在特定时空出现的伯乐。所谓千里马比比皆是,伯乐难求,舒婷这匹千里馬,是由蔡其矫这位伯乐发现的。
舒婷的成名作是《致橡树》。
1977年3月之前,舒婷还未真正涉足文坛。某日她陪老师蔡其矫在厦门鼓浪屿散步。一生追求人间美好事物——包括美女的蔡其矫表示,在他的过去经历中,邂逅了不少漂亮女性,可惜大多数是头脑简单,缺乏才气,然而有才气的女性,相貌不一定娟好。既聪明兼且美丽的女性,不是没有,却失之泼辣和强悍,令人不敢造次。
对此论点,舒婷大不为然,与之争论不休。她觉得天下男人都要求女人的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这只是从男人的角度出发,以为自己有取舍受用,其实作为女性的角度,她们有“自己选择标准和更深切的期望”。
舒婷因此有感而发,返家一口气写了《橡树》这首成名作,并由蔡其矫转交艾青过目,获得肯定。后来给北岛发现了,把题目改为《致橡树》,发表在《今天》杂志上,备受好评。此后舒婷一跃成为当代中国诗坛的一员大将。
我认识蔡其矫,是1978年夏天在北京史家胡同艾青的家。当时我是作为香港文化界代表团(团长是蓝真)的成员,应廖承志的邀请而上京的。期间曾跑去看望艾青。当时在艾青家刚巧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客人,艾青拉着我的手,说给我介绍一位福建老乡诗人。
我紧紧握着一双粗壮的大手,眼前赫然是心焉神驰的诗人蔡其矫,读过他不少抒情诗篇,爱上他明丽而柔情的诗篇,想像中的他是一位翩翩风度而有点彬彬弱质的男子,真人却出乎意料的英伟。
蔡其矫是抒情的,特别从他不徐不疾的谈吐和优雅的举止中——那是属于蔡其矫式的。
蔡其矫是追求美和善的。他不讳言他爱死美诗美文美女。2005年情人节,他在福建的诗歌朗诵会期间购买了九十九朵玫瑰花,当着闹市向经过的美丽少女,献上一支玫瑰花和他的诗作《思念》。时年八十七岁。
读罢这则新闻,我不禁莞尔:这就是蔡其矫!如果你读到以下这两句诗,你就不会感到纳罕了:“为了一次快乐的亲吻/不惜跌得粉身碎骨。”
这是诗人的恣情,也是蔡其矫的恣情。据知,他曾因热恋一个将军的千金,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诗人对感情是不矫饰的,他的诗不仅有激情,还有沉淀后的明澈。我曾说过,蔡其矫的诗像一片云,投影在一碧清潭中。
蔡其矫的诗作中,有着云的轻舒和云的洒脱,行云流水,是对文气而言,在这里指的是“诗气”,是蔡其矫诗的风格。从以下的一首短诗,我们看到“云的纯洁”:
我看见一队少女在击浪扬波/太阳照射她们如一群洁白的天鹅/而风吹乱嫩绿的柳丝和她们的头发/向每个心灵唱着青春的歌
在蔡其矫之前,我想像不到还有哪位诗人,写过如许朝气可爱、击浪扬波的少女——在明艳太阳照射下,恍如一群洁白无瑕的天鹅,那一匹为湖风搅乱的头发,柔软如“嫩绿的柳丝”……所有这些,洋溢着春天涨满的乳汁,撩动人心。
下面且看另一片云的流响──
南方少女的柔情/在轻歌慢声中吐露/我看到她/独坐在黄昏后的楼上/散开一头刚洗过的黑发/让温柔的海风把它吹干,微微地垂下她湿的眼帘,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她的心是不是正飞过轻波/思念情人在海的远方?/还是她的心尚未经热情燃烧/单纯得像月亮下她的白衣裳/当她抬起羞涩的眼凝视花丛/我想一定是浓郁的花香使她难过
《南曲》是盛行于闽南的古老曲调。这种曲调本身就很委婉动听,诗人遄飞的联想力,从少女的弹唱中向人们展示很轻柔、很澹美的境界,如云在水中的流响,汩汩地流进人们的心间,使人进入不是抽象而是形象的音乐的境界。
诗如其人,现实中的蔡其矫也是“一片云”,他在我们头上悄悄飘逝,却在每一个人的心间划亮人间真情的火花。
仿佛是作为一次大变革的纪念
你于无人知的地下储存
忍受长期黑暗的埋没……
以上是蔡其矫代表作《常林钻石》中经常被人引用的诗句。
在风雨如晦的年代,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才智之士,因政治冲击,秋风卷落叶般被扫落,萎化泥尘,渗入深邃的地层,渺无声息,“忍受长期黑暗的埋没”。
也许有一天,风雨过后,阳光普照的日子,“常林”经过地壳变动,被深埋地层,千万年淬成的“钻石”,终于出土。
但是在现实社会,出土的机会率是很低微的。因为──
当你处身在深邃的地层
僵硬、冰冷、微贱而无光色
经历时间和风雨无数冲洗
你逐渐显露,逐渐呈现光泽色彩
藏身在流水下,又为泥沙掩盖
有些被掩没的文学天才,刚在文坛崭露头角,很快又被无形的政治巨手打入万丈深渊,“又为泥沙掩盖”。
还幸蔡其矫与他的同一代人,在埋没二十年后,又重新出土。诗人无不感慨地写道:
二十年,并不是短暂的瞬间
历史上有过短赫一时的文化
并不比它漫长!
………
这已经是悠久的行程:
错误的假设
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以为一切轻而易举
以为语言法力无边
毁坏多少精华
留下多少破烂!
二十年后的蔡其矫,在当代中国的诗坛上十分活跃,还幸他没有像“常林钻石”,一直被埋沒。
蔡其矫(1918年—2007年),祖籍福建晋江,1918年12月12日出生于晋江圆坂村。他父亲早年便到南洋谋生,1926年,鉴于战乱,举家迁往印度尼西亚泗水市,蔡其矫在那里接受了小学教育。他的父亲希望他继承父业经商,1929年,十一岁的蔡其矫却从印度尼西亚回到中国。
少年的蔡其矫怀着对祖国、对生活的热望,单身匹马去迎接生活的风浪。
他先后在厦门、泉州的教会学校度过五年寂寞的学校生活。1934年,他赴上海,进入暨南大学的附中,在那里他受到“一·二九”救亡运动的感召,直接参加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并开始发表救亡运动的文章。当运动陷于低潮,蔡其矫在中学毕业后,重返福建,旋后又回到印度尼西亚泗水家中。
蔡其矫对祖国炽热的感情,使他无法安于闲适的生活。
1938年,他又开始第二次的远征,先到新加坡,经缅甸、香港,再与一群同学,经武汉,奔赴延安。
后来,蔡其矫到河南新四军做宣传工作,由于患上疟疾,被送回后方,于当年初冬第二度到延安,并进入鲁迅艺术学院,开始对文学著作的研习。八个月后的1939年夏,他与三千名青年开赴敌后方,经历了三个月的艰苦行军,进入晋察冀。1940年,任华北联合大学教员。
此后,蔡其矫曾一度担任新闻报道工作。日本投降后,蔡其矫任随军记者,进入张家口,并参加绥远战役。1946年华北联合大学在张家口复办,蔡其矫在该校任文学系教员,在那里他邂逅了艾青,自此后便产生了深厚的交谊。
蔡其矫曾说过,“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我最爱的是李白的诗”;“在中国现代诗歌中,我最敬爱的诗人是郭沫若和艾青”;“在外国诗人中,我最喜欢的是惠特曼”。
蔡其矫在《〈涛声集〉后记》中,道出他在创作上的探索,其中之一就是力图“在意境上去学习古典诗歌”,把“古典山水诗中的出世思想,变为现代人心理上所必然具有的欣赏山水和热爱生活的天然联系”。
蔡其矫诟病大陆流行的长篇抒情诗:“好像一大盆白开水,无色无味,灌得你肚子快要胀破,而仍有饥饿之感!”
蔡其矫诗的气魄、格局也许不够宏伟,但他的诗短小精悍,语言新鲜,风格清丽,抒情味浓重,可读性甚高。这是蔡其矫对语言艺术下了苦功的结果。
蔡其矫深谙自由诗的要义:“诗是语言的艺术,这对于自由诗尤其重要。因为自由诗不以音韵取胜,就必须以语言的新鲜见长。”
以他的《波浪》为例,可见一斑。
永无止息地运动,
应是大自然有形的呼吸,
一切都因你而生动,
波浪啊!
…………
今天,我以欢乐的心回忆,
当你镜子般发着柔光,
让天空的彩霞舞衣飘动,
那时你的呼吸比玫瑰还要温柔迷人。
可是为什么,当风暴来到,
你的心是多么不平静,
你掀起严峻的山峰,
却比暴风还要凶猛?
你英勇的、自由的心啊,
谁敢在那上面建立他的统治?
我多么羡慕你的性子,
波浪啊!
对水藻是细语,
对巨风是抗争,
生活正应像你这样充满激情,
波──浪──啊!
这首诗寓有深刻的人生哲理,表明一种不畏强暴、热爱生活的处世态度,借此也透露作者一向以来追求不屈不折的“波浪式”人生的心迹。有人将波浪喻之为人民,那它就是这个大时代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