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地理志
2014-04-29莫沉
莫沉
我至今怀疑那本书是否出版过。事后想起来,那天店员的装束也有些奇怪,他穿着普通的横条纹海军针织衫,右胸挂一枚胸章,在灯光的映衬下,慢慢晃成影影绰绰的花朵盆栽。可我记得他们向来都是墨绿T恤搭配围裙样工作服的。
随便在二月某个降温的夜晚,街上下着南方特有的涓涓细雨。因为惯性的无聊,还是因为无聊的惯性,或者仅仅无处可去,我只好像往常那样,去附近的学而优书店溜达,看看能发现什么好书。
推开挂着“营业”牌子的玻璃门,再下两级台阶,视线往左前方一转,你就能看到当季最畅销的各类书籍。这类书籍的大部分作者都是充斥在各种场合的名人,他们通常有着罕见的知识储备和应付能力,像八爪鱼那样触角四散,无所不及。当然他们更像一些盛年的花朵,未知的花期一过,就毫不留情地被削价处理,积灰度日。同时,也有一些寂寂无名的年代作品,在今世还魂重生。
而《初恋地理志》什么都不是。我经过书店尽头的打折区时,无意中发现了它。虽然书脊已经褪色,前面几页边角经已卷曲,但封面却是某年最流行的图案之一,扎在海底的深蓝色锚。海面有一叶轻盈的小舟。无人乘坐。船身上隐隐刻着三个粗拙的字:绿田路。
护封上同样写着一段吹嘘绿田路的简短介绍,上面这样写着——
绿田路,深植在每一个初恋的胚芽中。
在内心无尽的大海中,绿田路是最终的锚泊地。
在苹果般的少年脸上,你可以隐约看到绿田路。
同样,当你觉得面容青春消逝时,那是因为离开了绿田路。
但其实这并不是一本所谓的青春小说,而是有关饮食旅游的特色推荐。出版日期是1999年9月。让我兴奋的是绿田路距离我出生的镇子并不远,里面提及的景点和餐饮店大多我都听说过,可惜一直没时间去。书里有关绿田路的大体介绍是这样的:
或许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条属于你的绿田路。如果用当地话说出这个地名,口型是这样的:O-0。就像鱼儿张嘴呼出个泡泡,笑一笑,再呼出另一个泡泡。所有美好生活片刻都隐匿在那些泡泡中了。实际上,它是日光镇南边的一条二马路,经过环市街种满美人蕉的马路圆盘,转右,慢慢走着走着,当飘落的紫荆花瓣越来越多时,绿田路就到了。这条马路的饮食店尽显岭南特色,根记供应的早餐:秘制糯米鸡;远近闻名的阿二靓汤;稍贵的紫罗兰,除了精致的西餐外,大厅还有初啼试声的驻场歌手……另外的一些特色小店,诸如小玩意,据说如果在冬季的第一场雨那天,收到男生送的兔毛流苏围巾,你的恋情将会得到神灵的佑护;那间近二十年的老文具店卜卜斋,特质的棉麻手工书包,更是许多少女的心头大爱。对了,绿田路之所以人气鼎盛,青春洋溢,是因为这里的中心是一所百年老校,日光一中。这是当地最好的全日制中学……我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就是那所中学毕业的,可惜各自工作以后,联系渐渐稀少,到后来就像沙漏,当最后一粒细沙顺应地心引力掉入瓶底时,我们的感情琴弦也不能自已地猝然断裂。我顺势将滑下来的头发拨挂在耳后,却怎么也忆不起那人的名字来。
介绍完绿田路,书的后面还有其他街道的推荐。或者都是围绕着“初恋”展开?不过我想该是大同小异的吧,也可能是因为不想了解离我太远的物事。出于某种无法说清的感觉,我决定买下这本廉价的打折書。我拿着它去柜台结算。店员头顶着鹅黄色吊灯,我看不清他的脸,胸章反而好明显。我问他是否还有新一点的存货时,他看着电脑屏幕搜索了一下,摇了摇头,然后说:
“真抱歉,只剩一本了。不过这种书,或许旧一些,感觉能更贴近那时的事物呢。”
我听后,表示不置可否。付了钱,我便推开来时的玻璃门,一阵强风灌进来,我缩缩脖子,一脚踏进深刻的黑夜。
在另一个多云大风的周末清晨,我早早地起床,带上《初恋地理志》,随手套一件灰蓝色的粗绒线大衣,简单地洗漱过后,直至在玄关处套长靴的间隙,我仍在盘算要不要叫上相熟的朋友一起去逛绿田路,可在脑中转悠了一大圈,再回到原点时,仍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我拍拍靴子上不存在的灰尘,顺便拍掉了最后一丝考虑。独自去也是一样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绿田路并不难找,1106路巴士直达日光镇的环市街,当我按铃准备下车时,司机告诉我,回去的夜班巴士就不是1106路了,它会换成另一个号码:2843。我在心里嘀咕着:不就是一路公共巴士嘛,号码变来变去的多麻烦。不过我也没去深究,两步跳下车,就看到书中所说的马路圆盘了。当我在环市街口正准备右转时,时光的分岔路,让我避开了一台迎面而来的邮递面包车。而后根本无需寻找路牌,视线稍一偏转,就看到一条铺满玫红狭长花瓣的巷子。北风强劲,花瓣不依不饶地继续飘落,我想这样的速度一会儿工夫树枝就会秃掉吧,但只要看看枝头繁茂的花簇,你便会释然,所有的担心皆是多余。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一群穿着上白下蓝运动服的学生唧唧喳喳围着一家店面,店铺卖什么一点都看不到,不过上方的招牌倒是很醒目,红色油漆涂就的隶书体:根记。我兴致勃勃地跑过去,也想尝尝这边的糯米鸡有什么不一样。可那些学生把柜台围得水泄不通。一个留着髭须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从大号饭煲里拿出热气腾腾的糯米鸡,他脚边有数只毛色不纯的猫咪,大都在进行早间的洗脸梳理工作,怡然得意,似乎在嘲笑饥肠辘辘的学生。
这时一个女生小声地抱怨,“阿叔,唔该快手啲,迟到咗要畀根记闹啦(大叔,麻烦快一点,迟到了会被根记骂的)。”
我倒是懵了,根记不就是店主,一个卖早点的中年人吗?他怎么可能骂学生呢,他感激还来不及呢!然后这时根记店主发话了:“唔使急,你唔好次次畀佢见到男仔帮你买早餐,就乜事都无啦(不要急,你别让他每次看到男生帮你买早餐,就相安无事啦)!”
那群小鸟一样的女生突然爆笑,那个女孩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脸蛋涨得通红。
我在一旁也笑了,每所中学应该都会有这样的“根记”吧。当然他不是卖早餐的。我无从得知其准确身份。他可能是某个不苟言笑的老师,年级长,或者神出鬼没的训导处主任。我想起某人以前讲起过的中学趣事:放学后,扎着马尾的某个女生就跳上中分头男生的嬉皮车,训导处的女主任看到后,立马招手叫了辆三轮尾随,可机车一溜烟早就无影踪了,于是第二天清晨早操之时,她气急败坏地逐间课室扫描疑似女生。可那时候,女学生几乎是清一色的黑色长直发啊……
铃铃铃,铃铃铃。上课钟声隐约飘了过来,而我终于可以去买糯米鸡尝尝了。但是根记却摊开手表示,都被学生抢光了,天未亮他们便跑步爬坡近一小时,饿得慌。如果我需要的话,他可以再去做新鲜的。需要等候。我看看门口土地财神旁的猫咪们,和地上沾了不少灰尘的鸡骨头,想想还是算了。继续往前走,看看前面的卜卜斋有没有什么样式好看的布包。
我走了好久才看到刚拉起门闸的卜卜斋。店面倒是挺大的,文具一应俱全,还有各种大小的砚台,素描用的拍纸簿和满桌不同型号的铅笔。店铺中间是一个圆形的旋转黑色铁楼梯,这时候有个声音在角落响起:
“上面有蓝工房手工书包卖喔,今日多咗好多花色,不过每样得一两件,睇吓有无啱心水个款啦(楼上有出售蓝工房的手工书包,今天多了好些图案的,数量少,您可以去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搭上黑铁提花扶手,绕着DNA螺旋样的楼梯,上了夹层的二楼。楼上三面墙都挂满了各种树木、花朵图案的布艺包包,斜挎的,单肩的,手拿的,一应俱全。另一面墙铺了桃木,上面钉满了大小不一的便笺,零落穿插着一些大头贴纸。时光荏苒,很多字迹已不再明晰,我勉强挑了一张能读出个大概的字条,上面写着:
“今天我们买了一样的蒲公英书包,有些贵,要四十五蚊(元)。我们打算再买同款的星座钥匙链套在书包拉环上。希望我们的友谊永永远远,到大学还能背一样的书包。”落款是:LUCY。
旁边紧紧贴住的纸条看似是对LUCY的回应,字迹认真厚重,该是个死脑筋的女孩子:“我下铺的衰婆(坏家伙),别老是让我当传话筒。我也要复习看书的,记得我们今年期末的目标哦!”落款是:LILY。
我饶有兴致地连蒙带猜看了很久。心里暖意融融。那时候电邮还是稀罕物,用来承载的是官方的客套。而学生之间,传递的却是这种直白到肤浅的地下宣言,上面涂着拳拳的情谊,莽撞的赌气,事后的道歉,微妙的。爱情,我顿了顿,那是爱情吗?说到爱情,我想我真不太懂。我挑了一款墙上提到的,蓝底蒲公英斜挎包,拉链上用麻绳套着牛皮质地的树叶状标签,上面写着:
当许许多多事物被岁月斩断,但我们不得不向道路妥协,蓝色却没有让时间的积累而增加磨损。在时光里流淌的同时混合着的不只是陈酒的味道,温柔的记忆,更是一种执著。蓝,并不仅仅是天空与海洋的颜色,它属于你属于我。蓝工房品牌始于1999年……
走出卜卜斋,奇怪的是我感觉并未踏出1999年。我站在绿田路的某一点,感觉有些蹊跷。这时候肚子打起了锣鼓,一抬眼,阿二靓汤就在左前方。牌匾的字样是烫金的,店内布置让人有些失望,难逃千篇一律的窠臼,略带油腻的玻璃门,竹编的桌椅,红泥盅装的汤水,或者糖水,菜牌上首位推荐的炒米粉(牛河)倒是惊人地便宜,三块五一份。我挑了张靠窗的卡座,点一份星洲辣味炒粉,配海底椰响螺汤。开始无目的地观赏街景。
街景平淡无奇。正对着是一条菜场巷子,巷口卖着刚出笼的小笼包,再往前一点,一间叫天天的简易超市,店里面光线不足,隐隐约约看到最外面的收银台,稍微靠里一点的货架却无迹可寻。这时候一个穿着校服样的男生從超市跑出来,急匆匆地向阿二靓汤的方向奔来。
男孩冲进来时差点把门撞松。他像街上的北风一样刮到前台,来不及喘气,就嚷着下单:
“我要一份,一份,那个,什么,红枣乌鸡汤……快,我要打包带走的……”
我的视线被他吸引过去。但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个男孩点乌鸡汤。有点意思。男孩身形高大健康,头发很硬,像蓝黑色的钢。唯一看得清的是放在台上的左手。修长却坚定的手指。指头强壮,我想他应该懂乐器。他另一只手拎着印着天天字样的塑料袋,里面装的什么,无从得知。
这时米粉和汤递过来。我盯上那盘红黄相间的炒粉。
饱餐一顿,看看时间,表面显示着两点半。喝点东西也不错啊。再往前走一会儿,就是紫罗兰了。
紫罗兰并不难找,玻璃窗全被内层的墨绿帷幔遮蔽,看不到里面的一星半点。门把手和“紫罗兰”三个字,是繁复纤巧的洛可可风格。正当我想着要不要进去时,门突然拉开,一个戴圆形眼镜的男人探出头来,“靓女,入嚟饮杯嘢啦,出边甘冻(小姐,请进吧,喝杯东西,外面多冷啊)。”
我走了进去。眼前全是黑色。某支歌的前奏像水里的钟声般回响,缓慢,悠扬,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歌词如此熟悉:
当时谁与你排着坐/白色恤衫灰裤子/再穿一穿可以么/遗憾我当时年纪不可亲手拥抱你欣赏/谁让我倒流时光一起亲身跟你去分享/能留下印象/拿着你歌书/与你合唱
眼前逐渐一点点有了光亮。温馨的家常画面。织毛衣,理衣领,不用多看,我都知道那是谁。一个发际线很高的歌手。但这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时光倒流二十年》的粤语歌,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张唱片推出的那一年,有个学生,每过来吃饭,必点这首歌。歌手也登堂入室了。过了多长时间,我算算……店主的脸逐渐在面前的咖啡杯中浮现。我猛然从沉湎的歌中回过神。他看着我,更准确地说,是打量着我。眼神让镜片过滤了感情评判。他突兀地总结了一句:
“依家啲女仔甘瘦,我啉,多数系因为,佢地无福气将自己变肥(现在的女生都喜欢自己瘦一点。我想部分原因是……她们没福气让自己,胖起来吧)。”
然后他哈哈大笑,震得只盖住底部的浓咖啡不再平静,震得店主的脸不再完整。
我晕晕沉沉地推开店门,咖啡里面可能放了酒。匿名的天使眼泪。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可惜头绪繁杂,一无所获。天色也已不早,还是搭乘2843路回家吧。这已是绿田路的尽头,我可以掉头回转,因为对面的街灯更亮一些(冬季的日头总是那么短暂),烈酒让我眼前的景物跳跃,我揉揉右眼,好烫手,就像触到一团烈焰火球。快点回家,快点回家。绿田路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开始啊。
当我后来再次回想那天的经历时,无意中发现小玩意,好似落在绿田路的黄金分割点上。我想我无法逃避。它只在华灯初上时打开店门,所以白天,很容易就忽略掉它的存在。不过我还是要经过它的。
小玩意的橱窗堆满了绒毛娃娃,门的右手边是袖珍的荷兰风车,门把手上挂了一串涂着清漆的木质牌子,头顶上是转动的迷迭香风铃。不可思议的是,在店里我又看到了中午的那个男生。还是和白天一样,他背对着我,好像正在结账。难道他不用晚自习吗?他跟店员说要当季最好看的围巾,要兔毛的,因为她怕冷。她,哪个她?他的女孩吗?店员帮他用熏衣草色的礼物纸包好围巾,可男孩还在逼仄的店里逗留不走,头并没有停止转动。最后他看中玻璃桌里面的绒线长条发卡和另一个草绿色青蛙图案的头绳。店员揶揄他,“甘有心,边个长头发靓女系你女朋友啊(这么有心,那个长发女孩是你的女朋友)?”男孩一言不发,不过我看到他的耳根变成了红色。后来他又说了一句,“我还要二十八张,不,四十三张节日卡,这是她的学号……每张要不一样的哦。情人节要到了……”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我失手打落柜台上的椭圆形梳妆镜。我慌慌张张地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边忙不迭地蹲下去收拾残局。满地的碎片,毫不留情地反射着整屋的灯光,像一百个太阳那么刺眼。我痛得闭上眼睛,试图用眼泪缓解一下不适。当我再次睁开眼时,一块湖蓝色橙边的黑影,便钉在右眼的视线中间,挥散不去。渐渐地,阴影变成了船锚大小的形状,我不知所措地伸手到挎包里摸索那本《初恋地理志》,可翻来翻去,只找到一本记事簿子,封面是棵手绘雏菊。
我是怎样回到家的,次日醒来,细节都忘得精光,但是黑影还是实实地存在着。我没有耽误,下午就去看医生。在外面喧闹的等候区,护士先帮我滴药水,散瞳之后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唤我名字。胖胖的医生让我坐上软椅,把头搁在一件直立的复杂仪器中间。她亮着小灯,通过一条狭窄的通道观察我的眼睛深处。医生下着简短的命令,看左上角。好,看左下角,可以了,看右下角。
我准备顺势看右上角的时候,医生突兀地冒出一句话:
“嗯,眼底黄斑区出血了,血量有些大,唔,你要注意了,需要留医观察。”
她再次问我,这段时间情绪方面有没有什么问题?有没有大喜大悲?
我怔住了,其实我原本想说一个有关情人节故事的。不不,我想你已经在童话里了,孤独的故事里我永远孤独。当我翻开最后一页,我的问题你可以拒绝不答:会不会有一天你回到家,家里有另一个人,你坐下来,妻子端上熱气腾腾的饭菜,你陪乖乖的儿子做完功课,洗澡,讲睡前故事,再和妻子看会儿电视,准备熄灯就寝的时候,你的脑海中哪怕闪过一下,一下下,长发的,已不存在的那另一个人?
我并不需要与你道别。
莫 沉,80后,博士生,现就读于香港浸会大学人文与创作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