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神一样的夜光

2014-04-29吴文君

上海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琳琳

吴文君

铁门关着。两点还没到。又来早了。黄绢下了车,走到拐角的大槲树下,拉开一把椅子。

服务员过来,问她:“一杯摩卡?”

摩卡送了上来。黄绢搅散奶油上的五角星,喝了一口,眼睛瞥着旁边的铁门。

铜牌上写着“达雅画廊”。

天井里有棵盆栽的树,几个画框。玻璃门里点着灯,亮得炫目。

画依然在老位置上,透出神秘的气息。

看着画,她心定了一点,往嘴边送咖啡的手势也漂亮了。她记得第一次和洪生约会,她喝伯爵红茶,他看着她的手发愣的样子。

而后问她怎么知道那家婚姻介绍所的。

老老实实说丹佳告诉她的。

他说他是因为有一天汽车挡风玻璃上塞着一张介绍所的广告。

她先挑的他,他同意了,在游船码头边的一间茶室见了第一面,之后又见了几面。两个月前,他带她去了家里。

他的房子很好,布置得也漂亮,干净得出人意料。

她很难相信自己日后会住到这里。她太喜欢那些纯白的、带金色拉手的家具了,还有客厅那张奶黄的沙发。

不过,他看上去就像没有女人也过得很好的老单身汉。这感觉让她不安。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她这样一个老婆。

丹佳叫她再相几个,洪生再好,不过是千千万万男人中的一个,好男人多的是。

黄绢嘴上说好,没说她已认定洪生就是自己以后的丈夫。她有个奇怪的顾虑,相了别的男人,和洪生的结果就不是这样了。她宁愿老老实实守着这个可能性。

绝不能告诉丹佳,不然她又要说“只能我们甩男人,不能让男人甩我们”。

洪生的汽车一开进来,黄绢就看见了。待他停好车,开了铁门,才含笑起来,买了单,不紧不慢朝他走去。

他穿了灰绿的外套,颜色略深一点的长裤。

阳光洒在卵石小径上。

踏着被风吹落的树叶子,脚背在太阳下暖融融的,舒服极了。前面洪生摸钥匙开里面的一道门,太阳照在他头发、背脊上。

门后的世界她已经熟悉,一件件脱掉衣服,挂到衣架上。

他是细心的,在一只秘密的抽屉里替她准备了护肤品,睡衣,拖鞋。一块去百货公司买的。她不至于怀疑和别的女人共用。他闲淡地谈到,要等儿子考了大学再结婚,她虽不是深信不疑,却没有细问。

镜子里,她的脸散发出雅致的淡金色的光。这面镜子里的自己,比别的镜子里的都要漂亮。她的心怦怦跳着。这是间有魔力的房间。她到了这儿,脱头脱脑成了另外一个人。姨母从小的教育,跟男人乱搞的下场,全抛到了脑后。

如果最后他不跟她结婚,她也成了乱搞的女人,虽然这是因为爱——爱。

他很正派,不像前一个男人那样跟她玩一块洗澡,用手指给她抹肥皂的游戏。

她在黑暗中感觉他面孔的轮廓,他眼睛一闪而过的光,他触到她的力度,他有些瘦却结实的身躯。

她很想胆子大点,贪婪的,恶狠狠的,实际上却有点缩手缩脚。一道灯光落在他裸着的腰上。她想起月光下的海浪。皮件店的女孩咯噔咯噔踩着缝纫机,画廊鸦雀无声。她完全沉醉了。

稍后,他跨过她,先起来了。等她洗漱好,出来,他已经在天井里,给她倒了橙汁,自己面前是一杯茶,侧身朝着她,轻松地说着上午的事:投资方突然驾到,不得不立刻安排会谈,吃午饭,差点以为见不到了。

“见不了面,你一定生我气吧?”他凑近她,凝神看她。

她只是笑,满足地享受着这个时间特有的愉快——他们的身体离开了,可还有一部分没有离开,她享受的就是这个部分。

他的脸在太阳光下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他四十几了。她也快四十了。他们的属相和星座都很合适。

他看够她,脸缩回去,语速快起来。

她不大懂他的工作,但知道他看上去洒脱,一切了无牵挂,实际满腹心事。他迷信巴菲特,把巴菲特的名言挂在嘴上。他说“我用屁股赚的钱比头脑多得多”就是巴菲特说的。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大股神。她应付他的办法就是让他说个够,然后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于是他把他的打算一一说出来。听到一个地方问他行吗,“行啊。”他说,把行的理由告诉她。发现不行他会停下来,半张着嘴,很傻地看着她笑。

她喝着橙汁,想着丹佳的叮嘱,一定要弄清楚他有多少钱,他对今后的生活怎么打算。

这关系到她的幸福,可她不知怎么套出他的话,又不让他看出她的用心。她真不会在这种事上用心,隐隐觉得这正是她性格上的弱点。也是那些曾经很有希望结婚的男人最终离开她的原因。

洪生收起茶点,拿起灰绿的外套。

他今天没打算跟她吃饭。她没有说什么。上了车。车子开出两个路口,洪生说下个礼拜他去巴黎。

她大吃一惊,问他去多久,他说,“可能要两三个月。”

看他眼中闪过的狡黠,她顿感不祥,却抿紧嘴唇不语。眼前浮起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香水,钻戒,时装,手表,路易十五,断头台。

最后,他说,“我会打你电话的。”

洪生出发次日,黄绢正好要带一队人去富阳桐庐。她虽是会计,公司的规矩,导游不够用,所有的人都要出去带队。她想不去,到了主任办公室门口,里面座机手机铃声响成一片,只能算了。

好在富阳桐庐她还熟悉,富春江严子陵钓台龙门古镇,走几下神不至于酿成大错。只一颗心忽上忽下不能安定,心思全在手机上——以为他一到就会给她打电话。

筋疲力尽回到家,收掉早上来不及收掉的蛋壳,锡纸,奶杯。把琳琳乱放的漫画书收到抽屉里。

她结过婚。一个女儿跟著丈夫,两个礼拜接来一次。

过去他们吵架,一半坏在婆婆手里。现在两人更像好朋友。他准备明年结婚,给她看手机里女朋友的照片,问她怎么样。她说还不错,心平气和。他叫她也好结婚了。

她摔脱鞋子,去卫生间刷牙洗脸。镜子上的螺丝又松了,掉到地上。她懒得弯腰找。关掉卫生间电灯,摸黑倒到床上。

这家伙。到了也不打个电话。巴黎现在几点?蒙蒙眬眬睡着,却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料不到这日起自己每天和巴黎升起的太阳一起朝着山头爬去,渐渐爬到山顶希望的最高点上,耳朵捕捉着手机铃声,指望着他来电话,直到太阳淡去,窗外夜色弥漫,昏昏默默夹进下班的人潮奋力挤车。巴黎下午的光景,她情知已无来电话的可能,难耐心里的失望,关掉电视,在下山的松懈中无味地睡着了。

丹佳约她买衣服,她蔫蔫地提不起劲。

丹佳察颜观色,问她男朋友呢?

“去巴黎了。”她答。

“给你打电话吗?”

她抬头,忽而充满敌意。

丹佳纹着深绿眼线的大眼看着她,“记着,要钓男人,就下他喜欢的饵,不是你喜欢的。”

丹佳和她脾气完全不一样,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招惹男人的机会,迷住他们,让他们疯狗似的着急,控制他们追求她的节奏。偶尔有一个没上她的套,她就气急败坏,郁郁不乐。

还是做了十一年朋友。

她耐着性子陪丹佳逛了半天。回来睡了一觉,醒来天已黑尽,只有自己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

随手往身上套件衣服,出门吃饭。电梯降着,手机响了。

“到了一个礼拜了。”他语气如常。

“怎么样?好不好啊?”她问,冲入夜色。

“哎,天天忙,七天住了五家酒店。”

这时该下哪种饵?她心慌意乱,电话里他的声音像风吹着破面盆,漏风,破碎,不同于平时。她用力把手机按在耳朵上。

她不愿再跟着丹佳到处逛服装店,宁愿一个人呆着,反复回味洪生的语气,他在电话里透露的信息:他们完全错误地估计了欧洲市场;已经投进的钱收不回来;正努力寻找第三方力量,尽量减少损失;他暂时还得呆在那儿。

她安撫他的那套办法完全失灵。他不喜欢在电话里长篇大论。

梦里她给他打电话,电脑提示音告诉她:您所拨打的电话1975年已停机。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受不了等待电话的煎熬,自愿带了一次队。在严子陵钓台讲姜太公讲得口干舌燥。

中午有人抱怨饭有馊味,她来回跑,忙着交涉,赔着笑脸解释是蒸笼味道,不是馊。

继续吃饭。她远远望着那两桌人。像母亲看孩子。

一对母女迟了半个小时还不出来。车上有人骂了起来。她在古镇的老街找得满面油汗,焦灼不已。忽而在做饼的铺子前撞到,拎着几大袋饼,看着两张笑脸,责备的话吞回肚里。

数齐人数,司机小陶发动汽车,调头向前。她坐下喘息。什么也没变,是她的魂灵伸进了巴黎。虚空的巴黎。看不见,摸不着,这感觉让她想哭。

丹佳催她再去相两个。她看了半天资料,想不出相谁。

丹佳老谋深算地称赞登记的女孩发型漂亮。总有那么多人服她的装扮和微笑,几句话足够把人泡熟泡软泡发热。

她坐在一边只有挂着笑脸听的份,眼看一粒榛果巧克力递过去,问出关键的话——洪生最近约过什么人没有?狠狠瞪过去一眼,心一阵乱跳。

女孩剥开巧克力,填到嘴里,滚了几下鼠标,“没有啊,黄绢之后没再约过。”

欣喜之色还未出来,就被丹佳刹住了。

“之前呢?”

之前。她盯着女孩的脸,一阵眩晕。

“十七个。有一个是玫瑰夫人的老板。”女孩回过头,看看她,又看看丹佳。

丹佳去玫瑰夫人拍过一套写真集,还和摄影师交了朋友。玫瑰夫人的丈夫除了打麻将泡酒吧别的什么也不干,几年前玫瑰夫人给他一笔钱,离婚了。

丹佳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说,“又遇人不淑。”她就算第十八个,还会有第十九个,二十个,迟早的。

汽车停下,她拉开车门下车,丹佳在车里说,“算了,咱们吃腻他了,不玩他了。”

她回到家里,坐在餐桌前吃了早上剩的一个冷肉包子,上完厕所,她没有出来,在马桶前坐下,眼泪汹涌想了半夜。

一个完整的蛋裂出第一道口子。

她知道丹佳的意思,他根本没去什么巴黎。去了也早回了。他就在这儿呢,冷着她,跟她分手呢。

然而还是怀疑。风把树齐刷刷刮断,可断树中还有一棵不屈不挠站着,不屈不挠。后半夜她两脚冰冷爬回到床上,度过十六岁谈第一个恋爱以来最难过的一夜。

去便利店买早饭的路上她把这一切抛到脑后。她根本不在乎玫瑰夫人,另外十六个女人她也一样不在乎。

不是吗?往嘴里填着蛋饼豆浆,她还有更惊讶的发现——每次都卡在这个时候:她爱上他们了,她希望他们热烈一点,使结婚的可能性更稳固一点,可他们没有,愿望遇堵,情势急转直下。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爱他们。

洗干净杯子,搁在厨房窗台上,她恢复了正常。

一个下午,她送了汇票出来,只觉眼前树木落尽树叶,天空空得异样,不知不觉走到拐角的老槲树下。

喝完咖啡,仍不想走。忐忑走向那幅深蓝色的画。

画廊空无一人,寂静异常。灯光带着金属质地从四面八方流淌下来。她在玻璃镜面上看见自己黄铜一样发亮的脸,发亮的五官瞳孔。每幅画都看过一遍,又回到那幅深蓝的,透露着神秘气息的画跟前。

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住了。深蓝的色调?天上那颗过大过亮的星星?那三棵既孤独又紧紧站在一起的树?水中三棵树的倒影?说不清楚。

一种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自己留了下来的感情冲撞着她。

“你喜欢这幅画。”一个些微苍老,但很圆润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她一惊,回过头,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男人站在身侧,彬彬有礼看着她。

一和他那两只过大过亮的眼睛碰触到,天哪——她心中瞬间划过一个奇异的念头,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像画上的星星?但是,这已经是一双不清灵的眼睛,他应该有六十岁了,虽然他板直的腰,鼓起的坚毅的腮,更像四十岁,可他的眼睛,眼睛下沉重的眼袋,藏了太多他个人的秘密,显现着老态。

他的头发比眼睛更惊人,细钢丝似的卷着,梳理整齐——她仿佛触到他的心思,复杂,诡秘,细而坚韧。

“这是江原的画。他是日本人的遗孤。他还有别的画。你或许感兴趣。”男人走向内室——她先前没有注意到那儿,房间相接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除了红木笔架,一帧他的照片,还有一尊轮廓模糊的青铜小佛。

她站在桌子这边,他很快捧着画走了出来。

“坐。”他说。

她怀疑他见过她,不然就是二十五岁过世的母亲遗传的艺术气质起了作用。由姨母养大,永远寻不着自己生根之处,一个灵魂,一个心,飘飘荡荡,加深了这种气质。

她宁愿他保持这种错觉。在他专为来客安置的藤椅上坐下,拿起一卷展开。

男人俯下时,她闻到淡淡的体味,苹果放熟后绵软下来的味道,感觉到自己心里滋生出那种“爱”的东西。

她因此漏掉了好几句话,不过还是了解到这幅画的古怪之处。

这幅画没有名字,是江原所作的最后一幅画。完成这幅画的同一年冬天,他就因病去世了。

这么说,这画是他的绝笔之作?

男人颔首,微微一笑。江原曾多次去日本,希望找到亲生父母,但没能成功。他在国内只有年老的养父母,十岁复为孤儿,无一亲人。

身为孤儿,江原会不会在画中藏了身世的秘密呢?她提出疑问。

男人颔首。此画得于五年前,之后一直悬挂在画廊最醒目的位置。可惜,五年来,看的人不少,没遇一个真正买主。

男人流露出些许遗憾。

“一般总是这样,卖得好的往往价值不大,价值大的却无人赏识。你可以看看这两幅。说实话,挂在家里,绝对是这两幅好。”

她不想说自己无意买画,她根本也不懂画,提出那个疑问,不过想起自己的身世。

“喝茶。”男人泡了茶。

茶盏上画着茅舍斗鸡,她喝著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说,“这两幅色调太艳了。”

男人笑起来,“你还是喜欢这幅。”

郁积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她笑着说是这样,她喜欢,她最喜欢——难道说它就像一个老熟人?仅次于洪生的老熟人?认真起了把它搬回家的念头。

然而它未免太贵了。

男人给了她一张名片。

她看着上面的名字。

男人说,“你可以叫我老齐。”

从画廊出来,她踏进另一个昏黄的世界。马路上到处是刚放学的小学生,被大人带着。她想起琳琳,想着还有两天才能接她过来,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希望早点看到她无拘无束的笑脸,一本正经告诉她将来要同怎样的男人结婚,生小孩。

皮件店的女孩咯噔咯噔地踩着缝纫机,头发漆黑,肩背纤细,全部心思都在手里做着的零钱包上,并不曾在意有人倚门站着。

不久她就又去了。坦然从老齐手里接过茶。

依然是画着茅舍斗鸡的茶盏,托在手里暖烘烘像刚生的蛋。

她并不希望他当她潜在的买主。但是,当她潜在的买主,本身就令两人都觉得愉快。

有一些时候同时望着画出神。

老齐也说不清这画究竟想表达什么。

“好东西呀。它很宁静,不是吗?它还很澄澈干净。好东西呀。”

她想是这样的。它很宁静,而且澄澈干净。看这幅画的人也同时得到了宁静,澄澈干净。

这是种很好的感觉。

这里也很宁静。晚上好一点,老齐说,晚上他的朋友会来,喝酒,谈天,看画。

她想着晚上这里的热闹,猜想画廊的开销靠什么维持。

老齐隔山敲虎地建议她买画,“事情往往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你给我电话号头,有人买我先通知你。”他说得郑重其事。

她郑重其事把电话号码认真抄在老齐的名片上。

她喜欢他撺掇她时委婉的语气,老于世故的微笑,又是超尘脱俗的。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他有了别样的期待,一边想着疯子才花几年收入买一幅画。她还冒出过画是假的这样的念头。不见得是江原本人画的,临摹对美院的学生来说小菜一碟。再怀疑下去,根本连江原也查无此人。

大槲树的叶子从边缘慢慢黄向中心,随风落着。

她又去画廊,突然发现紧闭多日的铁门开着,她还在发怔,一个酷似洪生的男孩拎着东西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胖胖的女人,在门口站了一站,随后推上铁门,咔哒落了锁。

男孩还没走远,走路的姿势也跟洪生一样。

她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看他的神情太突兀,惹人生疑。这对父子都这么瘦,有钱,却不大正常。还有那个胖胖的女人。

关门的咔哒声在她脑子里响着。咔哒。咔哒。

老齐起身烧水。

她看着画,“老齐,真是太神了,我看叫夜光?夜之光?”

“神秘夜之光?”

“神一样的夜光?”

老齐说,“好了,名字都有了,这说明你快拥有它了。”

这狡黠的老家伙,她按住脑子里的咔哒声,笑着说,“那要看你肯不肯……”

外面进来的人像一股陌生的气流截断她的话。是老齐的三个老朋友。

“里面坐,里面坐,我一会就来。”

待他们进去,她和他相视一笑,老齐说,“不喝一杯再走?”

她说,“不喝了。”

老齐送她到门口,问她,“真不喝了?”

“真不喝了。”她笑着走了。

很快到了她最忙的时候。月报,季报,年报,汇集到了一起。她整天按计算器,相加,相加,相加,减去,减去,乘上,除以。

最近她老是算错,以前她从来不算错,总能按需要用最快的速度算出来。

过年她回家呆了三天,新年的夜里,梦见和丹佳睡在从前学校宿舍的木板床上。她抚摸丹佳的乳房,把一个东西插到丹佳体内,醒后惴惴不安,不懂自己怎么做这种梦。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是再正常不过的异性癖。她爱洪生。

大年初一晚上,她陪姨母在医院药房值夜班。姨母口齿不清问她有男朋友吗?她说有了。走之前给姨母留了一笔钱。姨母口齿不清叫她有空回来。姨母跟母亲很像,七岁发了次烧,再也说不清楚话。

母亲死了。姨母活下来了但口齿不清。她很幸运了。

接到老齐的电话时她在富春江上游的游船上,包着头巾,依然被早春的风吹得瑟瑟发抖,青着嘴唇耐心跟游客介绍江的源头和始末。

黄昏时分赶到画廊,墙上画已摘尽,地上横竖搁着七八只木箱。

她呆呆地站在木箱之间。

老齐面色青白,一股精神欠佳的疲态。他把画廊盘掉了。不打算再开,一直赔钱,只能靠转手店面的钱弥补亏空。

画廊是他的宝贝。他屡屡说过。出价低得足见他卖画的诚心,内中还包含喝他三次茶的交情。

她发着烧一样和他一起去银行自助机取了款。说好她回家等画。他数清钱,一笑之后和她分头而走。

这大概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想起他说过的话。“真的,”他说,“人人都只想自己,除了爱你和恨你的人。”她回头找他,见他拖着辫子,像一只仙鹤,悠然融入冬天青灰的街市。

送画的人把画往门口一放就走了。

待她半拖半抱,面红耳赤把画弄进房间,才知它远比在墙上时大。勉强在门和饭桌之间腾出一块地方,斜靠上去,立刻撕掉包裹的硬板纸和泡沫塑料。是那幅画。没错。可还是觉得不真实。根本是冒牌的赝品。有这种可能。她想到老齐狡黠的笑,不觉坐到地上,抱膝久久凝视。

夜光,星星,既是天黑之后也是天亮之前。

等天真的亮了,闹钟把刚睡着的她叫醒,她真正迎来新的一天。刷牙时一股热流从腿间冲出。早几年医生就告诉过她终生不能再有小孩。她依然期待自己有个小孩,属于她,也属于洪生。她在浮想联翩中弄干净自己,穿上新买的棉袍,这让她看上去像是从另一个时代穿越过来的。

这天她一直忙个不停。主任叫她把近三年的账册都搬到小会议室去,一会事务所要来审计。她弄了个大纸箱,分几趟把所有的东西弄了过去。但是事务所的人一直没来。下午主任告诉她今天他们不来了,叫她把东西弄回来。

她问主任他们明天来不来。要是明天来呢?主任说那就明天再弄上去。

腿间一股热流涌下,突突地继续往外流着。她脑袋发空,有一种要发作的欲望,但很快熄灭。下班前,她把东西弄了回来。

她从过度看手机走向另一个极端,一回家就把手机随手一抛,手机响了好一会她才找到。洪生问她在干什么,他坐后天的飞机回来。

她说在看画,她买了一副画,喝咖啡等他经常看的那幅。

“噢?什么画这么好?等我回来看。”

放下电话,她飞快地算了算,他去了五个月。打过三个电话。这能说明他爱她吗?她以为经历这五个月,有什么悄悄变了。一条河在一个地方分了岔,往不同的方向流去。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洪生又来电话约她见面,她稍作迟疑便答应了。她不是丹佳,用不着说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她没跟丹佳提这件事。洗澡洗头,换上白色的内衣。洪生从来不留意她穿什么。是她自己需要这样。

她衔着发卡,细心梳理头发,当她的眼睛转到角落,涌出把画带去的念头。

在这儿它太委屈了,它需要宽敞的墙壁。

然而当她坐在车里看见大槲树高大的树冠时,洪生说他临时要陪客户不能来了。

“可我把画带来了。”她说,万分懊丧。

“你等一会,我叫个人过来吧。”

她让司机小陶先回去,自己把画半拖半抱到大槲树下,拉开一把椅子。

达雅画廊的铜牌敲掉了。天井堆满黄砂,水泥。几个工人正在粉刷墙壁。皮件店的女孩依然咯噔咯噔踩着缝纫机。她想起他们曾在这个声音里目不转睛地对视。五个月的时间被折叠了过去。她依然处在五个月之前。他们很快会见面。没什么变化。等他儿子考上大学,他们就结婚。

一个人很快来开门了。正是上次看见过的胖胖的女人,伸着短胖的手指,指点放画的位置。放下畫,她被领到卫生间洗手,女人有些不放心地站在门口看着。

擦干手出来,女人眯眼一笑,“我是洪生的妈妈。你是?”

她红着脸说,“我叫黄绢。”

洪生的妈妈噢了一声,说,“不好意思啊,我实在走不开,不然留你坐一会。吃点点心。”

她忙说不要紧,她也就要走的,还要回去上班。说着,已经走到门口,只能走了。背后传来咔哒声,回过头,没看到人,门已经关上了。

看来洪生根本没提起过她。她郁郁地上了车,给洪生发了个短信,告诉他画送到家里了。晚上她换了睡衣,坐到桌前准备吃饭了,才收到他的回复。“好的,我回去看。”

她看着这几个字发了一会呆,合上手机,开始吃她的晚饭。

这天夜里,孙休带着琳琳来了。他要去韩国。电话里跟她说过这个事。她猜想他带老婆一起去,但没问。说好这几天琳琳她来带。

琳琳一到便拿出iPad接着玩游戏。

孙休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开着的电脑,问她,“这是什么?”

“噢,”她抬了抬头,说,“我买了一幅画。拍了做成屏保了。”

“你现在还有这样爱好啊。”

她知道孙休在揶揄她。他们离婚,就因为她受不了他揶揄。现在也不会再为这个生气了。早上收到洪生的短信,说画看到了,非常好,他准备北京回来就把它挂起来,乐于继续谈论一下画,“你看这是天亮前还是天黑后?我到现在也搞不清。”

“我来看。”孙休说。

他从来不是有见地的人。她对他说什么不抱指望。走过去,随意地把胳膊支在椅背上,透过孙休稀疏的头顶望着屏幕。

“喂,喂,你难道没注意到?这三棵树其实是……”

她一个激灵,抢着说,“我知道,是三个人。”这一霎,她确是看清了树中隐藏的人形——早该想到的,一阵冷意从背上往四肢弥漫开去。

“这边一个是女人,这边一个是男人?看到吗?”

“看到的。他们坐着,脸朝着这边。”

“是的,这边这个是小孩,他正朝他们跑过去……看到吗?一只脚在这儿,还有一只脚在这儿。还没看到吗?”

他的确是在飞跑。难道作画的人预感将要与死去的父母团聚?她惊呆了。

孙休继续移动着鼠标,“这两边是墓地。你看。这么多十字架。”他把画放得很大,粗一看,的确密密麻麻全是十字架。

她嘴唇发凉,辩解,“你神经啊,那树上这些是什么?也是十字架?”

放大的树上也交叉着许多十字。

孙休不说了。临走说,“你最好把它删了。”

她说,“明天再说吧。”他走了很久,她背上仍然发着冷,不仅背上,胳膊也在发冷,还有头皮。她就像掉进水里被人捞起来。冷的感觉很长时间消退不掉。给琳琳洗了澡,带她到床上,问她,“新妈妈好吗?”

其实看琳琳崭新的衣裤和iPad就知道了,但是还是想听到琳琳说好,说了好以后再说“再好也没自家妈妈好”。而后像往常那样给她朗读一段童话,等她睡着,悄悄从床上爬起,坐到电脑跟前。

抱着胳膊,她依然感觉到冷。脑子却像发着烧,如同站在银行自助机前取钱那天。

这幅画画的是死后的世界。

是另一个世界。

那么多画,为什么就喜欢这幅?难道她也向往着死后的世界?

她还把画给了洪生。她是无意的,可正因为无意,更像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玄秘的深意。

他们会因此走近还是疏远呢?他会跟她结婚吗?

好不容易一夜过去,陪琳琳吃了早饭去学校,上班的路上,她给洪生发短信,叫他先别把画挂起来。

洪生回复她:“怎么了?我还在北京。”

“回来再告诉你。”她发完短信,望着面前厚厚一堆表格,再也没有心思算下去了。

孙休从韩国回来,问她画删了没有。她说没有,说到底不过是幅画。她现在反应没那么大了。孙休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删了,任何东西都是有能量的。”接走了琳琳。

她当晚想删掉,但总下不了手,最终仍把它留下了。后天洪生就要回来了。她原来那么盼着他回来,现在却有点怕他了。

怎么跟他说那幅画呢?干脆什么也不说,把画拿回来?他一定要挂,就由他挂。

可她心里已经不一样了。一种东西已经变化了。

第二天早上,她觉得头疼,往公司打了个电话,查到还有一星期休假,索性把这一星期假都请了。

第一天,她就躺在床上看电视,中午起来热了一个汉堡,吃了又回到床上。第二天下午她在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坐了好一会。离她十来米远的地方,一个女人在新砌的墙上刻一首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她多少年没读过诗歌了,越读越觉得有味。配到老齐茅舍斗鸡的茶盏上还要好。她问女人刻這么一首诗多少钱,想不到女人抬起黝黑的有些脏的脸,开玩笑似的要她猜。

她犹豫说,“二十?”

女人大笑起来。

“五十?”

女人说,“二十,够吃饭吗?干一天活不能连饭都吃不上吧?”

她大着胆子说,“七十?一百?”

“你来跟我一块干吧。”女人笑,“你干了就知道一天到底多少钱了。”一连三天,黄绢都跟那个女人在一块。女人刻诗,她在一个圆碣上凿出雨点样的浅浅的孔。洪生给她打电话,她含糊地告诉他出去了,还没回来。洪生只以为她带队去了,说画放在书房里了,看了许多遍,还是没能参透画的含义。只有等她回来解开谜底了。

黄绢七天假期的最后一天,洪生外出回来开错一条道,想倒出去,已经倒不出了,只能开到底,准备在那儿调头。

在那个还没有完工的大广场上,他看到几个人合力把一棵树挪到坑里。一个女人面朝着他,正往大理石板上画六角形。身后砌了一半的花坛,蜂巢似的,正是用那种六角形砌起来的。

她一直没有抬头,长头发披下来罩住两边的脸,露出小巧的鼻尖。等她画完一整块,站起要走,他才喊起来。

“黄绢!黄绢!”

她回头,看见了洪生。

像一颗钉子把她钉在了那儿。后来她很怕洪生就这么走了,朝他跑了过去。

猜你喜欢

琳琳
去奶奶家的路程
纸币游戏
牙印之谜
“托管”二十余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树叶哭了
倾听,最优雅的成长姿态
刘圈基善良
只是点点头
帮孩子赶走“坏脾气”!
做最美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