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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元八角买不起“的卡”中山装

2014-04-29包光寒

上海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阿丁五子铁头

包光寒

看到小五子,林阿姨恶恨恨地说:“整天跟铁头这个大流氓混在一起,总有一天要吃子弹!”

小五子坐在板凳上用纸折一种“刮片”,想把昨天输掉的赢回来。林阿姨为什么这么说?他感到一丝恐惧。

忽然一声脆响,玻璃窗破了。一块石头落在小五子的脚旁。

“他妈的,哪个混蛋?!不想活了?”小五子从凳子上弹起,光着脚冲出门,看到铁头在门口的毛主席语录牌下,冲着他阴笑。由于时间长久,语录牌字迹已经暗淡,一个工人正在用红漆描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小五子看着铁头,心里发虚。在学校里,小五子经常因为背不出语录,被老师拎到黑板前罚站。

“你神经病啊,敲了我家玻璃?配一块玻璃,起码两角钱。”小五子的语气很弱,这和语意是矛盾的。他朝铁头走去,摸了摸头发,继续怯懦讨好的表情。

铁头消瘦的脸上,皮肤牵动,像鬼在笑一样,透着隐隐的凶狠,手里把玩一截一尺半长的三角铁。这是他进厂后专门制作的,已被玩得光润油亮仿佛涂过一层油,像一件工艺品。

“老头回来,又要打我了。”小五子继续摸自己的头。想到父亲打他时的下手重狠,身上立刻感觉到了疼痛。

“你傻呀,你就说,玻璃不知怎么坏的。”

“没用,一有事,老头子就打我,从来不问原因。老师来告状一次,就要打一次。他妈的。”

“他打你?他怎么打得过你?只要推他一下,他还不摔几个跟头。”铁头挥一下三角铁,脸上露出不屑。小五子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展示自己的肌肉,心里却很虚弱。

“我哪敢啊!那样的话,老娘还不一起来打我?”

小五子的母亲是菜场卖肉的,十斤重的切肉刀每天要挥舞几百次。

铁头看着小五子,嘴角牵了牵,又说:“一个每天烧锅炉,一个每天一早卖肉,他们不配打你。”

羞耻夹杂着愤怒在小五子心里涌起。他看了一眼铁头,把愤恨的眼神射向地面,心里大声骂铁头:“我 你妈!你老头子要被车撞死!你老娘和你妹要被流氓轮奸!”

太阳照在小五子背上,仿佛在火上烤一样。天气热得要着火了。

“是不是输了还不服气?想返本?”铁头看着小五子手上折了一半的纸片,纸张都是新的书本或者作业本,没等小五子回答又说:“玩这种东西没什么意思,小儿科。输给谁了?告诉我。哪天,我帮你要回来。”

像火一样的愤怒顿时被水浇灭了。小五子把折好的刮片塞进裤袋,看着铁头,脸上洇出快乐。

“输给大脑袋他们。”他的语调像过年吃了糖一样。

“大脑袋?那肯定是要输的。他聪明,否则人家怎么叫他大脑袋。怎么玩得过他?到时候,我问他要回来。输了多少?”

小五子张着嘴望着铁头,眼睛又向四周看了看,想了一会儿夸张地说:“我的刮片叠起来,有语录牌这么厚。他们几个人合伙耍我。以前赢来的老本,昨天全输掉了。拿了好几本书和作业本去换。”

实际上小五子没输那么多,根本没有拿书和作业本和他们换过。他们也没有合伙对付他。他只想让铁头多要些回来。小五子从心底里非常喜欢这种刮片。每天晚上睡前,他躺在被窝里,总是要清点一会儿刮片数量,然后揽着睡去。

“我让他们翻倍还你。”铁头轻轻地但让小五子觉得很威严地说。

小五子笑了,两颗暴门牙露了出来,感觉很爽,像吃了父亲下班时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汽水一样。

铁头点上烟,深吸一口,仰起头向空中吐着烟圈。烟圈很圆很圆。在空中飘了很长时间后,慢慢地淡化。小五子知道,只有铁头这个流氓,会吐得这么圆。

“铁头,我没看到过这么圆这么圆的烟圈!真的太牛了!比毛主席还伟大。”

铁头笑了起来:“小五子,我一定帮你加倍要回来。”

灿烂的表情像花儿一样在小五子脸上绽放。

铁头说:“你说反動话,世界上没人比毛主席伟大。”

“你铁头确实伟大!我悄悄地对你一个人说。”一丝忧虑浮上小五子心头。他忽然想到,自己和铁头在一起玩,如果被老师看到,肯定要挨批评。被父亲知道,挨一顿暴打是逃不了的。想到这儿,身上隐隐作痛,生出一丝恐惧。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空中热浪翻滚。远处红卫新村围墙外的大树上,知了叫着。小五子此刻完全忘记,如果父亲发现他和铁头在一起,会狠狠打他一顿的。

铁头跟小五子同岁。铁头已经中学毕业,但小五子因为数学物理英语不及格,父亲要他再留级读一年,考及格了再去工作。小五子的父亲尽管是个烧锅炉的,大字不识几个,但他明白,小孩子还是应该多读点书,因此找到学校磨了半天,教导主任同意破例让小五子留一年。那时学校是没有留级这么一说的,不管考试及格不及格,都毕业,由国家分配工作。小五子没法,只得再苦一年。因为这,教导主任很敬佩小五子的父亲,常常拿小五子父亲劝子留级的事情,教育不好好读书做错事的小五子或其他同学。

铁头考试门门不及格,他不想再读,他哥哥已在安徽农村插队,按政策铁头应该分配在工矿。通过父亲的关系,铁头进了一家中央直属的国营厂。工矿分两档,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全民比集体好。全民里又分几档,中央直属的工矿最好,军工厂第二,市属工厂最差。集体又分大集体和小集体。小集体就是那种街道组织的小厂,其规模最多只有全民工厂的一个车间那么大,有的比一个车间还要小。这是工矿里面最差的一档。铁头进的工厂是工矿里面最好一档,每天上下班进进出出非常自豪。福利待遇还比其他厂好,奖金比其他工矿的多,比最差的多五元(那里满徒工人的工资是三十六元)。

铁头让周围的人十分羡慕。小五子想,毕业分配时能够进大集体就已经很不错了。小五子不像铁头,有当厂长的父亲。铁头现在就穿着厂里刚发给他的深蓝色的确凉工作服,神气活现的,比市里最好的百货商店里卖的的确凉衬衫质量还要好,笔挺,漂亮,质地扎实,很抢眼。其他厂里发的工作服都是全绵布做的,穿着像农民一样。

“铁头,你穿的衣服真神气。什么时候也借我穿穿,让我也神气神气。”小五子伸手摸著铁头的衣服,又用鼻子闻闻:“真棒啊!”

“你老头真是脑子被锅炉烧坏了,还叫你读什么书呢?有什么用呢?你和我一样工作了,不也有这衣服穿了。”

“那也不一定。我的分配,我算过了,最好也就是进大集体。大集体不会有你这么好的的确凉的。”

“也是,像你爹娘这样,‘工宣队怎么可能把好的单位分配给你?”铁头不屑地说。他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天高云淡。蓝得发亮的天空,有一架看上去非常小非常小的飞机在慢慢移动,屁股后面留着很长很长一条白线。整个天空像被这条白线割裂开来一样。

小五子眼光从天空的飞机移到铁头的脸上。他猛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他心里的愤怒和羞愧并没有因为打了喷嚏有所减弱,相反像喷出的灭火器溶液一样膨胀开来。他的胸腔胀得难受。“我操你妈铁头!我非得把你妹妹给强奸了!你他妈的混蛋!”小五子在心中狠狠地骂着,难过像胀极了的肚子终于排泄掉了一样。

“这鬼天气,热死人了。‘工宣队算老几,还不是乖乖让我进最好的单位。”铁头说着用三角铁敲语录牌的边,语录牌被铁头敲得咚咚地响。八月寂静的午后终于有了一些生机。

“铁头,你不要敲语录牌,被他们看到要叫你去办学习班的。”

铁头突然用三角铁指着前方,仿佛前面有让他去办学习班的人一样,大声说:“你说什么?他们谁敢叫我去?叫我去办学习班我让他们脑壳开花。”

铁头说得很昂然。小五子知道,铁头也是嘴巴硬,没人时说说摆摆威风,若真看到“工宣队”也是要吓得逃的。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你叫谁脑壳开花?叫我开花吗?你他妈的找死啊!你这话真的让‘工宣队听到叫你去坐牢都有可能。真进去了,这辈子就完了。给我滚开!”

那个描补毛主席语录的工人上厕所回来,正好听到。他对铁头狠狠地说,还做出要踢铁头的样子。

铁头像装了弹簧一样猛地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了小五子家的大门里。小五子也跟着跑进来。

“你看,叫你不要敲吧。”

“没事。”铁头脸色苍白喘着粗气说。

一会儿,铁头又神气了,口气也大了起来:“一个刷油漆的算老几?敢对我这么说话。”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人在新村的马路上行走,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只有知了在远处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叫得人心里烦躁得很。偶尔有一个人从新村的商店里出来。小五子心里感觉很踏实。没有人好,全是知了叫好。这样,他和流氓铁头在一起,就不会被人发现。和铁头在一起,他也会被人当作流氓的。小五子不愿意别人把他看成是流氓。但和铁头在一起,小五子心里就会感觉雄壮许多。

铁头看到小五子还光着一只脚,说:“快把鞋子穿上,一起到癞蛤蟆家里去。”

以前小五子是不和铁头来往的。放学后和林家桥的阿丁打弹子。他在进五洞时,眼看着弹子就要进洞了,阿丁迅速趴到地下,对着缓慢滚向洞口的弹子使劲吹一口气,弹子在五洞前一点点地方,最多也就半个小拇指距离的地方,停住了。小五子说阿丁赖,要重来。阿丁不同意。吵了起来。结果小五子不仅输掉了弹子,还被阿丁抽了个耳光。这时铁头正好路过。他看到小五子委屈的表情和阿丁那张跋扈的脸,慢慢地走过去,拍了阿丁的肩。阿丁转过身,正想发作,铁头对着阿丁就是一个耳光,紧接着一脚踢在阿丁的屁股上。小五子摸着被阿丁打得火辣辣的脸,感激地看着铁头,心里对铁头充满了敬畏、恐惧和感激。

“你敢欺侮我们红卫新村的人?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阿丁撒腿就逃,连弹子也不要了。小五子白白赚了两粒弹子,八成新的花弹子,要一角钱一粒呢。小五心里涌起一股意外得到宝贝的惊喜,心想,铁头有这么大的威望,连林家桥的流氓阿丁看到他都像老鼠看到猫一样。若能跟着铁头,和铁头一起玩,那以后还有谁敢欺侮他小五子?但小五子还是没有和铁头一起玩,他不想自己也成为一个流氓。

小五子和铁头一起玩是以后的事情。

小五子想问铁头去癞蛤蟆家干什么,但话到嘴边停住了。暑假已经过了大半,暑假作业还没做。他要抓紧时间做完,否则开学后老师家访一说,又要被老头打了。另外他对铁头的感情很复杂,既想和他一起玩,那样就不会被人欺侮,可又怕和铁头在一起,被别人认为他也是个流氓。铁头很凶,常常和人打架,被派出所关过好几次。他和铁头一起玩,说不定哪天也会因为打架被派出所关进去。若让老头知道了还会打他。老头打他时是用棍子的,这根棍子是他在厂里用上好的硬木专门做的,敲到人身上骨头像断了一样的痛。

小五子尽管这么矛盾着,还是移动了脚步,回去把鞋子穿好,跟着铁头走了。小五子想起那些输掉的刮片,心里就痛,就酸,就悲伤,像流血一样。这是好几本书和上一学期的所有作业本做的。这些书和作业本如果卖到废品收购站,可卖三角钱!

他们走在新村鹅卵石路上。天空很蓝,蓝天上那架飞机还在飞,在天上划出一条很长的白道道。小五子奇怪,怎么这么长时间了,飞机还在天上,好像比他平时上学走路还慢。是不是又一架飞机?

路旁的杨柳缓慢地飘荡着。小五子没有感到一丝风,却看到路旁的柳枝在飘动。他奇怪没有风柳枝为什么会动呢?

一根柳枝低低地垂下来。铁头走过去把那根杨柳抓住,往下拽,把杨柳折断。铁头把杨柳当作鞭子,在空中抽了几下。

“铁头,你真神气,像座山雕一样。”

铁头鹰隼一样看了小五子一眼。小五子马上紧张得心脏突跳。

“座山雕算老几,他要到我面前我照样把他打趴下。”铁头说着用杨柳条朝一株杨树猛地抽去,声音很脆很凶,像铁头的表情一样。

小五子看看四周,有没有老师和同学看到他,眼神里透着犹豫和紧张。小五子希望早点到癞蛤蟆家。

“你今天怎么不上班?”

“我累了,不想上班,让厂医开了一张病假单。”铁头突然停住说话,眼睛盯住远处,眼光從阴冷变成凶悍。小五子顺着铁头的眼光望去,看到林家桥的阿丁正从七号门出来。阿丁边走边向三楼他的“敲定”小珍子挥手。小五子顿时浑身紧张兴奋起来,捏了捏拳头。他又想起上次阿丁打他的事。有铁头在身边,小五子顿时觉得自己也强大起来。他看了看铁头的表情。

阿丁一脸愉快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在离他们十米处,阿丁转头发现了铁头和小五子,立刻停住脚步,对视了几秒钟,阿丁突然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铁头和小五子像豹子一样冲上去。以前铁头每年都是区中学生田径赛的百米冠军,没一分钟铁头就追上了阿丁,左手抓着阿丁的衣领往墙上推,他念着墙上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对阿丁的小肚子几记直拳。阿丁连声惨叫,双手捂着小腹瘫了下去。

谁都知道这是毛主席的语录,小五子忽然觉得,铁头“活学活用”语录很贴切。他赶了上来,对着阿丁就是一脚。阿丁又是一声惨叫。小五子觉得非常爽,像喝了老头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汽水一样的感觉。

午后的阳光灼烈地照着。没有一丝风,空气中仿佛充满了焦糊味。

“以后不许到红卫新村来!你再来就上升到阶级斗争了,上升到敌我矛盾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是毛主席的话。你再来,我非让你趴着回去,叫你脑壳开花,听到了没有?”

说着,铁头用三角铁对着阿丁的头就是一下。阿丁一声惨叫,乌黑的血从长头发里流了出来,顺着脸流下来。

“喔哟,你的脑壳这么不经打,这么轻轻的一下,就破了?”铁头用三角铁轻轻抺了一下流到阿丁脸上的血。

“我不来了。”阿丁双手抱着头痛苦地说。

“把钱拿出来。”

“老大,我今天真的没带钱。”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铁头挥起三角铁朝阿丁砸了下去。

“啊哟哟,不要敲,不要敲。”阿丁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有两张一元的,还有几张角票。铁头一看,对着阿丁又是一拳:“就这么点儿?”

“刚才给小珍子了。不信你自己掏,没了。”阿丁缩在那里痛苦地说。

铁头把钱放进口袋,对着阿丁屁股上踢了一脚:“滚!”小五子也跟着在阿丁身上踢了一脚,大声说:“滚!”

阿丁急忙朝前跑了起来,他边跑边用手擦着脸上的血。小五子看着阿丁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心里涌出非常自豪的感觉。

铁头和小五子走进七号门,三楼的小珍子正好准备出门。小珍子看到铁头脸上出现惊喜夹杂着恐惧的表情,“铁头,你,怎么会上来?是来找我?”

铁头嘴巴牵了牵算是笑了笑,三角铁一下一下地往左掌上敲,盯着小珍子看了一会儿,说:“不找你找谁?”

“那,到我屋里坐会儿吧。”她把门打开,转过头来,看到了铁头身后的小五子,“喔哟,小五子也来了啊,真厉害呀。”

小五子明白,小珍子说他厉害是指铁头带他一起玩了。他冲小珍子笑笑,算是和小珍子打招呼。

小五子脑中闪出另一个姑娘的面孔,和小珍子一样好看。她叫小毛头,皮肤细细白白。小五子很喜欢看她,上课,课间休息,总是悄悄地看她。小五子喜欢她已经有好几年。他很自卑,不敢表示。眼看着学校的一些流氓在纠缠小毛头,他难过,像有无数条刺毛虫在心里爬一样。上学期结束时,小五子咬牙花了一角六分钱,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买了两张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的票,请小毛头看电影。票子在小五子的口袋里躺了三天,还是没有勇气把票子给小毛头。想在放学的路上等她,然后给她,但几次都因路上有其他同学而放弃。如果同学看穿他的心思,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多难为情。小五子撕下一张作业本,包了票子,想在课间休息时悄悄地给小毛头。多次鼓足勇气走向小毛头,但没一次是走完全程的。只有放学后去她家,只有这办法稳妥。但他还是担心,万一她家里的人问他有什么事,怎么回答。小五子在犹豫不决中度过了好几天。

电影放映的前一天,小五子决定去小毛头的家。一路走得飞快。楼道里静悄悄的。小五子坐在楼梯上,东张西望,耳朵像警犬一样,感觉背上微微地有些发热。等了很长时间,小毛头还是没回来。他有些坐立不安。实际没等多长时间,这才明白度日如年这成语的真正意思。一个阿姨走了下来,警惕地问他干什么。小五子说,我是八号的,等小毛头有点事情。阿姨又问,叫什么名字?小五子如实地说了。阿姨看看小五子的书包,下楼去了。小五子的心怦怦急跳。门口又有人声,小五子立刻站起来,脸上出现幸福的表情,却失望地看到一个低年级的男生。等小毛头终于回来时,小五子反而紧张得平静了。但小毛头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时,小五子又慌张起来,把票子往小毛头手上一塞,结巴地说,这是朝鲜电影,很难买的,我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买到的,一定要去看。说完就冲下楼梯,小偷一样地逃跑了。

回想那天的经过,小五子到现在还觉得紧张而又幸福。

小珍子泡了两杯麦乳精放到桌子上。

小五子心里直流口水。小珍子的父亲是“臭老九”,大学老师,蛮有钱的。他拿起杯子准备喝。

“当心烫。”小珍子看着小五子,和气地微笑。

小五子抬头冲小珍子笑笑,对着杯子喝了一口,心里的爽快,比喝老头子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汽水强烈得多。

小珍子穿着一身小花点连衣裙。小五子觉得小珍子很好看,像小毛头一样好看。铁头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让他有些紧张,心跳快了起来。

“小珍子,今天来找你,主要是为你和阿丁的事情,”铁头这么说着,盯着小珍子,表情平静,眼神却像老鹰一样,三角铁一下一下地敲着右手的手掌,“以后不许和阿丁再来往。”

小珍子脸红了,低下头去,两手绞着手绢。

“听到了没有?”

小珍子抬头看了一眼铁头,轻声说:“你又不要我,还不让我和别人来往。”

铁头立刻露出凶相:“我不要你也不允许你和林家桥的人来往,红卫新村的人都死光了?脸面都没了。”

铁头用三角铁对窗台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小五子说:“阿丁没啥好,又是林家桥的人,乡巴佬,红卫新村里有那么多同学。”

小珍子看着小五子,轻声说:“你以为简单呀,是男人就可以的?”

小五子紧张地看了一眼铁头。还好,铁头没有听到。

铁头实际上是听到了的。他把三角铁放到桌上说:“不是你不好我不要你,我是坏人,不适合做你男朋友。你好看,读书又好,家庭条件又好,将来分配工作肯定是工矿,找我这个流氓不应该。我要你,实际上是害你。”铁头停了一下说,“实际我不适合做任何人的男朋友。”铁头捂着脑袋,仿佛非常痛苦,奇怪可笑,“我看,你去找大脑袋蛮好,大脑袋读书好,人又聪明,家庭条件不错。”

“大脑袋不会要我的。”

“怎么可能?你只要愿意,我去说!”

小珍子闪了铁头一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样简单啊。”

铁头说:“我今天和你说清爽了,以后再也不婆婆妈妈了。我和大脑袋讲,他肯定开心死了。”铁头看了小五子一眼,脸上是一丝怪笑:“说不定做梦都会笑醒。”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大脑袋是全校的尖子,追求他的女生不要太多噢!他怎么会看上我?哪里会有什么笑醒?”

“好了,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铁头一脸严肃。

小五子看了铁头一眼,心里很难过又有些无奈。他知道,这是和铁头上次帮她有关系。一次放学路上,林家桥的一个流氓拦住小珍子,把她往田野里拉。小珍子大叫起来,和小珍子一起的女同学也大叫起来。小珍子被流氓有力的手抓住,跌跌撞撞往田地里走。铁头听到了小珍子的叫声,飞跑过来,二话没说,一个“大背包”,把流氓掀在地上。然后一阵乱拳。流氓满脸是血。铁头说:“认识我铁爷叔吗?小珍子是我的‘敲定!你知道不知道?”铁头单腿压着流氓,朝四周围观者扫了一圈,然后站起来说:“谁要是敢动小珍子的脑筋,这就是结果!滚!!!”流氓撒腿就跑(这流氓没多久因为流氓罪坐牢去了)。后来,铁头说,小珍子悄悄塞给他两包牡丹香烟。又过了几天,小珍子找到铁头,明确告诉他,想和他谈‘敲定,就是谈恋爱。铁头看着天空好久说:“我知道流氓肯定会盯你。那天我这么讲了,全世界的流氓都知道了,你不會有任何危险了。至于我,不喜欢你这种好看的,读书又好的女生,明白了吧?”

铁头端起杯子,正准备喝。看到三角铁上有血渍。这是阿丁脑壳开花的血。他放下杯子,打开水笼头,耐心地把血渍洗掉。铁头说:“阿丁这王八蛋,血都这么难洗干净。”

“刚才把阿丁怎么啦?铁头,你把他打出血了?”小珍子摇着铁头的双臂说。

“现在还这么惦记着阿丁啊?跟你说的都没听进去?不许和林家桥的人再来往!”

小珍子低下头,很坚决地说:“除非你要我,否则我不会和阿丁断的。”

小五子心里奇怪,小珍子怎么这么喜欢铁头这个流氓。他说:“大脑袋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阿丁对我很好!”

微笑在铁头脸上出现了,像《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笑一样,眼神慢慢地露出凶光。“你是十三点!白白救你了!不教训教训你,你是不会听话的。小五子,把门关上。”

小五子立刻站起,紧张得不知道铁头要干什么。铁头走到小珍子面前,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把她按倒在床上,撩起连衣裙,小珍子痛苦地叫起来。

铁头恶狠狠地说,“你这十三点,叫你再和乡巴佬来往!”

小珍子不敢反抗,任由铁头把事情做完。

小五子看着,浑身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僵硬得不能动弹,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铁头看了看脸涨得通红的小五子,还不解恨的表情。“小五子,过来。”

小五子走到铁头身边。铁头把裙子掀起来。小五子惊叫道:“流血了!流血了!”

铁头说:“你懂啥?”铁头抚弄着小珍子的连衣裙,虚弱地说:“上啊。”

小五子都快哭了。他朝后退。

眼泪流过小珍子的太阳穴。小珍子坐起来,用尽力气给了铁头一个耳光:“我认你是个人,你说这种话,比畜生都不如!真是白爱你了!你有本事把我打死。”说着泪如涌泉。

铁头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掏出“飞马”牌香烟,点了一支,阴沉地说:“小五子,今天的事,尤其我被小珍子吃耳光的事,要敢漏出去,我肯定要你的命,要你一家子的命!”

“放心,打死我也不敢说出去。”

“面子都没了。”铁头看看小珍子说,“哭什么哭?不和阿丁来往,什么事也没了。”

“那你要我。我现在是你的人了。”

铁头看了一眼小珍子,把大半杯麦乳精一口气喝完,到五斗橱边上倒了杯冷开水。“我是流氓,真愿意和我好?”铁头怪怪地笑着。小珍子点点头,眼泪愈流愈多。

铁头一把将小五子推到门外,门被铁头关上。小五子从钥匙孔里看到,铁头抱着小珍子倒在床上。

等铁头再次把门打开时,两人的脸上全是汗水,小珍子克制不住地微笑。

“小五子,从今天开始,小珍子就是我的‘敲定了。我要跟她过一辈子,在学校里,你要保护好她。谁欺侮小珍子立刻告诉我!我要叫他脑壳开花!尤其是那个阿丁!”

“哎,哎。”他看着小珍子说。小珍子脸上飘荡着幸福。

电影院灭灯了。黑暗中,小五子看着旁边的空座,心里失落,伤心地等待电影开始前放映的《新闻简报》。八分钱一张电影票,早知小毛头不来,还不如去买一根雪糕吃,从小到大还没吃过雪糕呢!小五子心疼那八分钱。小毛头或许会把票子退掉,那样也好,起码不会浪费这八分钱。她用了这八分钱,就是不能吃上雪糕,小五子也是开心的。

电影院领票的手电照过来,有个人慢慢移过来,借着电影昏暗微弱的光线,有点像小毛头。确实是她来了。一股狂喜在心里腾起。没等小毛头坐下,小五子颤抖地说,你终于来了。小毛头坐好,对小五子说,轻点,不要影响别人。

《新闻简报》结束了,整个银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静”字。然后是一片美丽的农村果园,几个穿朝鲜服的姑娘在欢笑,音乐清新悦耳。小五子非常激动。两人认真地看电影。小五子忽然想到,今天看电影不是单单为了看电影。他转过头看着小毛头,想和她说话。但刚开口,就被她制止了。小毛头轻声说,别影响别人。小五子时不时地转过头来,觉得她的侧影非常好看,有几次非常想把她的手抓住,但立刻打消了念头。电影结束后,小五子想和小毛头在电影院旁的小路边上说会儿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小五子还没开口,小毛头却说,谢谢你,天快黑了,我回去了。小五子叫住了她,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毛头看着小五子,良久说,不要和铁头一起玩,铁头是有名的流氓,你会变坏的。你要好好学习,这样可以分配工作,否则,你爸爸还让你再读一年。小五子说,哎,会好好学的。小毛头说,那我走了,谢谢你,再会。没等小五子说话,她已经走上了大街。小五子看着她头上的马尾辫子,心里很温暖。

从此,马尾辫子老在小五子脑中一闪一闪。他想,如果他和小毛头,像铁头和小珍子那样会是什么样呢?小毛头是什么反应?这样想的时候,下身醒了过来,走起路来十分不方便。若和小毛头在一起,他绝不会像铁头那样野蛮,那是流氓做法。记得语文老师说的一个成语:竭泽而渔。铁头对待小珍子,是竭泽而渔。若老师让他造句,他就说,不能像铁头一样,竭泽而渔。小五子不清楚这样造句对不对,但自己觉得这样造句很好。他觉得自己实际很聪明,他一定能好好读好,考试及格,让小毛头开心。

想到小毛头,小五子灿烂地笑了。他知道小毛头对他没意思,可还是很开心。但想到小毛头反对他和铁头来往,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像大晴天布满了乌云。铁头能帮我把输掉的纸片要回。小五子心里有了理由。只要不跟铁头做坏事,小毛头也不会怎么样对我。

铁头看着三楼的一家窗户说,“李跃进家的窗户,这个混蛋。我一定要揍他一顿,让他脑壳开花,让他跪下来叫爷。”铁头用三角铁使劲向前砸,仿佛李跃进的脑袋就在面前。小五子心跳加快,脸色苍白。小五子觉得,李跃进不是流氓,平时不大吭气,默默无闻,毛笔字写得非常好,学古代哪个人的字帖,这种字帖根本没有卖,他好像是市里哪里个著名书法家的关门弟子,经常上門习字,写“七律长征”的字,在市中小学书法展出。

小五子说,为什么打李跃进。

“恨不得宰了他。”

“为啥?”

“他妈的把我‘敲定抢走了。”

小五子惊愕地瞪大眼睛,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怪兽一样。

“胆子这么大?什么时候的‘敲定?哪一个?”

铁头转头看小五子,“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敢抢我的女人?”

铁头笑着用三角铁点点小五子:“学校里谁最漂亮?”

“不知道谁最漂亮。”

“不知道算了。”

铁头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对着李跃进家的窗户瞄了瞄,然后狠劲扔上去。窗玻璃在清脆的声响中碎了。想到自家的窗玻璃也这样被铁头砸碎,小五子忽然很恨铁头。真是流氓!女朋友被李跃进抢走,活该!现在李跃进出来,或邻居看到铁头和他,会把他看成铁头一样的人,肯定是他扔的石头。小五子说:“快跑吧,看到就不好了。”

“怕什么?他下来,我马上叫他脑壳开花。”

铁头看着李跃进家的窗户。半天没有人出来。小五子想,李跃进肯定到他老师家写毛笔字了。

“这个缩货。走!”

小五子如囚犯获释一样快步向前走,额头渗出许多汗水。阳光好像比先前更烈了,照得身上发热,黏稠稠的。小五子说:“用啥办法帮我要回刮片?”

“容易的,看到他们,要就是了。”

“这是不是……”小五子想说,这样是不是太不讲道理。

“是不是啥?这么小的事情,不要想这么多,帮你要回来就是了,怎么像女人似的?”

小五子想,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要想。竟说我像女人?羞耻像苏州河水的恶臭从小五子的脑中潽出。

他们慢慢走到了九号楼。刚转过弯,看到老K在树荫下抽烟,一手拿草帽扇风。老K五十多岁了,每天都在新村扫地,从早扫到晚,蛮可怜的。他原是厂里总工程师,被揪出来,老婆和他离婚,带着孩子走了。前几年戴着高帽子游行、被批斗,胸前牌子上写“历史反革命”,打红“ ”。据说他是中国远征军,替杜聿明当翻译。军医战死,老K兼着当军医。老K讲,远征军撤退时,原始丛林里没吃没喝又生病,很多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死了。他的命是捡回来的。远征军回到云南,活的不到三分之一。有个小女兵发高烧,军医已经没药了。小女兵烧得什么衣服都穿不住,用担架抬着在原始丛林里走。小女兵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睡过去,醒来时就要放她下来,大家轻装上阵。小女兵在又一次醒来,说要小解。老K说她哪有小解,几天根本找不到水喝。小女兵从担架上摇晃下来,拚了最后的力气,从悬崖跳了下去。老K说到这里,眼睛很亮很亮。老K说,几十年来,小女兵的情景每晚都出现在老K梦里。小女兵可以不当兵,父亲是交通大学教授,母亲是仁济医院医生,日子很优越,可她还是主动去当兵了。当兵也不一定要去远征军,小女兵真是净身来到这个世界,净身离开这个世界。老K说,小女兵叫李冬晨,她生在冬天,老K讲的时候还笑了笑。小五子看着老K。想到没有问老K,他是不是和小女兵谈“敲定”?有个同学讲,老K现在还说封建国民党,不怕再判你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老K说,我在缅甸打仗时,战友都死了。我那时就应该死,苟活了二十多年。历史反革命啊现行反革命啊,没什么关系。正想去看看李冬晨呢。另一个学生说,老K,我们不会说的,和你开玩笑,讲讲你做小K的事。老K笑了,说,知道吗,局长办公的那幢洋房,早先是我家的,整幢洋房就我们一家……

“这不是老K嘛。走,过去看看,老K老早是个‘老克勒。”铁头说。

他们走了过去。铁头冲老K笑笑,递一根香烟,替老K点上。

“老K英雄,打日本人就是英雄。他妈的,他们怎么让你扫地?”

“铁头不要瞎说,被人听到要倒霉的。”

“我不怕!谁叫我倒霉我先让他脑壳开花。我的三角铁不是烧火棍!”

老K吐了口烟说:“你是个不错的小青年,又进了这么好的厂,要好好珍惜,好好学点东西,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要再瞎闹了,又打人,又闯祸,要倒霉的。”老K再吸口烟,“现在形势紧,人为一件小事就到监狱里去了。到监狱里,就毁了。”

铁头笑了起来:“吔,老K,你这个老反革命分子还教训我?”

老K抬眼说,“听我一句,好好学东西,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知道了!他妈的,家里老头教训我,厂里的师傅教训我,现在你也教训我,烦死了。”

铁头使劲抽了一下三角铁。小五子听到空气的磨擦声。

老K望望天空,“你的年纪比李冬晨大不了一二岁,她比你还小的时候,就死在了缅甸野人谷。你多么幸运!”

小五子抬头,像看到李冬晨,站在眼前十来米外的柳树下,长得和小珍子一模一样,穿小花格连衣裙,白白的光洁得像瓷一样的脸上,一对闪闪的大眼。李冬晨用含怨蓄恨的眼神看着铁头,嘴巴似动非动。

“鐵头怎么哭了?”小五子惊愕地说。

“他妈的,谁哭了?”铁头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用三角铁指指地面,“老K,扫地不要太认真,休息休息。”铁头说着又扔了一支烟给老K。

他们走到红卫新村的小商店,一间六十平方米简易平房,骨架是用粗毛竹搭的,顶上开几扇天窗,几束光从天窗射进来。几只六十瓦的白炽灯终日亮着,墙上还有暗淡了的语录:“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店员有的严肃,有的发呆,有的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有的在擦柜台的灰,盛阿姨在整理货柜上的商品。盛阿姨是优秀营业员。

小五子爸爸每晚喝二两烧酒,小五子天天要到商店里零拷烧酒,一角一分一两,二两二角二分。爸爸顶真,二两酒多少,一清二楚。小五子买酒总希望盛阿姨来接,因为盛阿姨拷得认真,酒斗十分平稳,提上来速度快,酒量就足。其他服务员打酒,随意,提速慢(小五子看得急得心痒),酒量不足。小五子的爸爸一眼就能看出。多次酒量不足后,爸爸就在酒瓶二两位置上,贴一张纸,在纸上画一根线。酒不够时就让小五子拿回店里,让店里补足。每当这时,小五子特别尴尬羞耻,脸色像憋满了大便,站在柜台前,不知道说什么。盛阿姨主动说,是不是酒不够?就拿过酒瓶,塞上漏斗。看一眼离画线的位置,然后续酒,竟然和画线相差无二。

烧酒有好几种,也有九分一两、八分一两。小五子有时扣一点钱,就买九分钱一两的烧酒。八分一两太差,老头喝得出来,就要挨揍的。九分一两和一角一分一两,应该吃不出来。有次想多存些钱,拷八分钱一两的土烧,被爸爸喝出来,问他是不是拷了八分钱的土烧,小五子否认。爸爸就翻他所有的口袋,翻出六分钱。小五子解释不清六分钱的来历,当场被爸爸一顿痛打,脸颊都肿了。爸爸说,做人要老实,这和贪污有什么两样?你没有看到厂里那个贪污的人被关到监牢里去了?你这样,以后工作了,还不关到牢监里去?

以后小五子就拷九分钱一两的土烧,并且把四分钱藏在鞋垫下。若老头子怀疑,他死不承认,老头不可能想到鞋子的。翻不到钱,也就不能证明是拷九分钱一两烧酒,就没有办法。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吃一堑长一智。

二两土烧,小五子能多出四分钱。如果一个礼拜扣三次,就有一角二分,一个月能有四角八分,再加上每个月家里给他五角钱零用,一个月差不多有一元零用。小五子平时很节约,零用钱都藏在床下的纸箱子里,不用天天数,就知道箱子里有多少。现有十六元八角。他想好了,等他工作,买一件“的卡”中山装。好一点的要二十四元一件,差一点十八元一件。他还差一点钱,可以买一件差一点的。他一定要在毕业后,穿上“的卡”中山装,他要神神气气走进工厂的大门,做工人阶级。

小五子的妈妈从没有替他买过料子中山装。他所有衣服都是棉布的。他眼红那些穿“的卡”衣服的同学!他到厂里工作了,二十四元那种的买不起,十八元一件的一定要买!

此刻,小五子的眼睛落在了衣装柜台里十八元的“的卡”中山装。旁边一件二十四元。十八元一件的也漂亮!蓝蓝的,蓝得很耀眼,比二十四元的还好。

铁头在冷饮柜台前停下来,理出一角六分,对一个阿姨说:“两根光明雪糕。”

阿姨掀开棉被,打开木盖,拿出两根雪糕递给铁头。铁头递给小五子一根。小五子感激地看了铁头一眼,迅速剥掉包雪糕的纸,贪婪地咬了一口,顿时张大嘴,牙齿酸得钻心地难受,心里却非常非常甜蜜。

“张五,你怎么在这儿?暑假作业做完了没有?”

小五子一听到这声音,心脏突突急跳起来,心里立刻涌满了惊慌,吃雪糕带给他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慌乱地转过身,用紧张讨好的声音有些发抖地说:“杨老师。”

杨老师是小五子的班主任。实际上小五子并不怕杨老师。一个姑娘,有什么好怕的。他怕杨老师到家告状。每告一次状,小五子就要挨老头一顿打。为这,小五子心里非常痛恨杨老师。小五子现在怕杨老师,因为他和流氓在一起,要是和他老头说了,一顿痛打逃不掉的。

“杨老师,我——”小五子想说,刚碰到铁头。但小五子没说出来,知道这么一说,非被铁头打不可,脑壳开花都可能。

“柳承成,”这是铁头的大名。杨老师看着铁头,表情很冷淡,“你怎么不去上班?”

铁头看看杨老师,把头调到别处,脸上现出冷笑。

“你现在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你要起带头作用,要把张五带好,给他好的影响。”

铁头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神麻木地看着杨老师。

“杨老师,你人长得蛮好,‘条子老清爽。年纪轻轻,怎么像老太婆一样啰唆?”

杨老师漂亮的脸上气得通红,像一朵牡丹花一样。

铁头有些不耐烦,“走,小五子。”

“柳承成!”杨老师高声叫着,“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吃官司的。”

铁头快步走出商店的门。

“杨老师,我是买东西碰到他的,不是一起出来的,我不跟铁头玩的。暑假作业我做好了。”

小五子的声音很轻。杨老师可能还没有从刚才的愤怒中缓过神来,她可能也没听清爽小五子说的话,两眼茫然地看着小五子。

“杨老师,我走了。”小五子讨好地向杨老师笑了笑,转身走了。小五子想,先骗骗杨老师说作业做好了,或许杨老师不会去家里告状。

杨老师的话在小五子身后响起:“像啥样子,流里流气的。这种人,没他老头子,怎么可能进这么好的厂!张五不学好,跟着这种流氓……”

听了杨老师的话,小五子想杨老师肯定要去告状了。这么想着心里就吓得凉了半截,脊背顿时透凉起来。他想回到杨老师那里,跟她好好说说,求求杨老师,求她不要到爸爸那里去告状,否则,他会被痛打的,他实在吃不消老头的棍子。他想离开铁头,但这种情况下,铁头的三角铁起了作用,或许,还有铁头能帮他要回那些他输了的刮片,给了小五子力量,他没有选择离开铁头回到杨老师那里去。

知了在杨树上此起彼伏地叫着。一个工人正在向树上打药水,机器声破坏了午后的寂静。知了的叫声,像大海的波浪一样。药水打到哪里,哪里的知了就不叫了。红卫新村在灼烈的阳光下显得寂寥落寞。一时,没一点声音,没有一丝风。小五子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些空落落的,心里虚弱得难受,他的头和双手无力地荡着。

铁头和小五子在八号楼旁一株杨树下靠树坐着。雪糕早已经吃完,小五子还不舍得扔掉棒头,把雪糕棒含在嘴里,吸着剩余的雪糕味。

“晚上,杨老师肯定到我家里告状,老头又要打我了。真可恶,她为了报复我,就到我家里去告状,第二天还笑眯眯问,昨天爸爸教育你没有?脸上就是你爸爸教育的结果吧!应该收到效果吧。”小五子尖着嗓音,学着杨老师的语调。“她哪天不开心了,就到我家去一趟,好像我被老头打,她心里很开心,像吃过红烧肉一样。我没有什么大错,就是上课说几句话,她也到我家去告状,上课谁不说话,可我说话,她就去告状,真恨她。”

铁头阴险地说:“那就让她吃点苦头。”铁头递给小五子一根烟。

“我不会抽。”

“抽抽就会了。”

“老头知道了,我要挨揍的。”

“我又不会去告状的。”铁头嘴角牵了牵,笑了。小五子看了却很害怕,心里突突地急跳了几下。铁头点着火,递到小五子的嘴边,哆嗦着抽一口,身子颤抖起来,但他并没有像其他刚刚抽烟的人那样咳嗽。

“你肯定会抽的,而且还抽得很老练。”

“我从来没有抽过。”小五子像跟人家吵架一样地说。

“好了,小五子,我还看不出?”

小五子笑了笑。实际上,平时小五子会偷他父亲的生产牌香烟抽的。

“铁头,你抽的是高级香烟,你一包烟相当于我老头三包半,他抽生产牌。”

“烧锅炉的,也只好抽抽生产牌。”铁头说着,慢慢地吐着烟圈。

耻辱又次从小五子心里冒了出来。他看了铁头一眼,铁头正悠悠地吐着烟圈。

小五子一掌,把铁头的烟打掉,高声说,铁头!你他妈的再说我老头,我非杀了你不可。当然这是小五子脑子里的活动。他使劲连吸了几口烟,把烟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在小五子扔烟头的时候,小五子眼睛突然紧張地亮了起来。他看到远处的杨老师正向这里走来。

小五子轻声说:“铁头,杨老师过来了。”

铁头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慢吞吞地说:“杨老师是蛮好看的。”

“再好看我也恨她,因为她,我被老头起码打了二十几次。”

“哪天把她像小珍子一样搞掉就开心了。”

小五子听了吓了一大跳,心想,铁头你真敢啊,这是老师啊!

“今天我们就和杨老师玩一把。杨老师家住哪幢楼你知道吗?”

“不知道。”小五子恐惧地说,因为恐惧脸颊都哆嗦了。

“来,跟我来。”

铁头站起,拍拍裤子上的土灰。小五子的腿有些软。这时杨老师从八号楼拐了过去。铁头迅速追了上去,在八号楼的角上只露着一点点头盯着杨老师,像电影里地下党盯梢一样。见杨老师走进了二十三号门,铁头和小五子迅速跑过去。杨老师走进了一楼,铁头细听杨老师的动静。他吃准杨老师是哪间房子后,就走了出来,“走,去捉几只癞蛤蟆。”

“捉癞蛤蟆干啥?”

铁头脸上快乐而阴险地笑了起来。这是小五子第一次看到铁头笑得这么开心。

去捉癞蛤蟆的途中,小五子看到了昨天和他一起赌纸片的大脑袋他们。想到昨天输掉的厚厚一摞刮片,很是心痛。

“铁头,我昨天就是输给他们的。”

等他们走近,铁头把他们叫住。大脑袋他们紧张地看着铁头。

“大脑袋,昨天小五子输给你们的刮片,是我的。是不是可以还给我?”

铁头的语调非常平静。小五子没想到铁头是这样开口的。

大脑袋他们互相看看,又看看铁头。

“动作快点,是要刮片还是要吃三角铁?”

铁头的三角铁在手上敲敲。他们恐惧地看了铁头一眼,开始从口袋里掏刮片。

“小五子,你这样无赖啊!你输了让铁头来讨,是人吗?愿赌服输都不懂。”

“好了好了,快点。”铁头不耐烦。

“对不起,大脑袋,是铁头的刮片,没办法,我下趟还你们。”

“还啥还?全拿出来。”铁头瞪起眼睛,“你们还要小五子还吗?”铁头对着大脑袋冷冷地问。

“小五子,下趟不和你玩了。真没劲,你是个无赖!”大脑袋鄙视地看着小五子说。

每个人的刮片都拿了出来。小五子拿到比昨天输掉的多得多的刮片,非常开心。这时,他深刻地体会到和铁头一起玩多好!流氓有流氓的好处。我只要不做流氓就可以了。小五子这么对自己说,好像在向小毛头解释一样。

看到大脑袋他们走远的身影,小五子对铁头说:“铁头,多亏你了。”

铁头看着小五子满足的表情说:“这算什么,小事情,跟着我,以后有的是好处。”

小五子把刮片往口袋里装,几只口袋都塞满了。

“玩这种东西没意思,小儿科。”

“你不玩,不知道的。”

“我啥事情不知道。”铁头眼睛流出轻蔑,严肃地望着远处。小五子顺着铁头的眼神看去,不远处只有一个女同学在走。铁头对小五子说,走。迅速地跑了过去。小五子也疾步跟着。

女同学穿一身蓝连衣裙,非常漂亮,比小珍子和小毛头还要漂亮。小五子觉得,这个女同学漂亮得让人害怕。漂亮还会让人害怕,这是小五子第一次发现。

小五子看到铁头凶狠地盯着这个女同学。女同学有些恐惧地看着铁头,身子慢慢地朝后退着,退到了门洞里。

“铁头,你要干啥?”女同学的语调都发抖了。

铁头笑了起来:“我没做啥。我只是想和自己的‘敲定亲热亲热。”

铁头说着把女同学推到了墙上。女同学流出了泪水。

“铁头,看在我们好过的份上,你放过我。”

“放过你,我为啥要放过你?”

铁头说着,用左手抚摸着女同学的脸。

“铁头,难道你那时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

“我当然喜欢过你,当然爱过你,所以我现在还喜欢你,我在用实际行动喜欢呀。”

女同学用手推着铁头的手,“铁头,你不要这样。你喜欢过我,就应该放过我,难道你不想让喜欢过的女人幸福吗?”

“你和男朋友一起很幸福,是吗?”

“是真的。我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好。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铁头。”

这时铁头的脸胀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离开我跟了他,让我一点脸面都没有了!让我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

铁头双手狠劲地摇着女同学的肩。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就放过我吧。”大颗的泪珠滚下女同学的脸。

“放过你?我今天最后再弄你一次,我就再也不找你麻烦了。”

铁头说着凶狠地撩起女同学的连衣裙。

“不要!求你了,铁头,我这样怎么对得起他?”女同学哀哭。

小五子看到,铁头的屁股像马达一样一拱一拱地冲击女同学。

铁头喘着粗气终于离开了女同学的身体。

“铁头,说话是算数的,再也别找我和他的麻烦了,否则你在我眼里,再也不是个男人。能做到吗?”女同学擦着泪水问铁头。

铁头把头转向大门外。

“铁头,你回答我!”

铁头转过头,眼睛虚弱地看着女同学。这是小五子第一次看到铁头还有这样的眼神。

“好,我答应你。”铁头无力地说。

女同学搂住铁头,说:“铁头,我永远记得你。谢谢你放过我,让我开心过日子。”

女同学走出门洞。铁头和小五子眼睛盯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大楼的拐角。铁头的三角铁凶狠地敲在门洞的墙上。

很长时间铁头和小五子无声地走着。灼烈的阳光让大地冒烟。

他们来到粪坑边上。铁头的脸色稍微好些了,开始找癞蛤蟆。癞蛤蟆喜欢躲在粪坑周围阴暗的地方。铁头翻开一块石板,有两只癞蛤蟆在那里睡觉。铁头让小五子捉,小五子不敢。

“这又不会死人,捉!”

“这么恶心,捉了派啥用场?”

“为你呀!快捉。”

小五子很不情愿地捉起一只癞蛤蟆,心里一阵想吐。

“还有一只也捉起来。”

他们来到杨老师家的窗口,悄悄地往窗里看。杨老师正坐在竹椅上看书,一台华生牌台扇无声地对着她吹,吹起了杨老师的白裙子。他们看到了杨老师白生生的大腿。真美啊!恨不得咬上一口。

铁头对小五子耳朵悄悄地说:“快摔,摔到她大腿上。”

小五子不敢。刚才路上小五子都在说他不敢摔,否则要被老头打死的。铁头没办法,狠狠地踢了一脚小五子屁股,抓过两只癞蛤蟆,朝窗里摔,不偏不倚,正好摔到杨老师的腿上。

一声惊恐的尖叫从窗口传了出来,紧接着他们听到杨老师大哭起来。他们撒腿就跑,边跑,铁头边闷声笑着,小五子却一脸的慌张。他在想,若被杨老师知道了,老头非打断他的腿。

现在他们去找另一个癞蛤蟆。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铁头和小五子还没吃饭。他们到癞蛤蟆家时,癞蛤蟆正在摆弄他的玻璃弹子。看到铁头和小五子,癞蛤蟆有些吃惊,还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癞蛤蟆说:“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班呀?”他又转向小五子,“你也和铁头在一起啊。”

“癞蛤蟆,这么多弹子?给我一粒。”小五子仗着和铁头在一起,口气不一样了。

“这怎么行?这些弹子我赢了半年多了。”

“那借我五粒,我赢了还你。”

“你臭水平还想赢?不输就蛮好了。你输了我去问谁要?你家里会给你钱买吗?”

玩弹子比玩刮片高级。花色弹子五分一粒,白的四泡弹子,二分一粒。小五子曾经咬牙买过五粒弹子,输掉后再不敢买了,为那五粒弹子心痛得要命,只得羡慕地看着癞蛤蟆盒子里的五颜六色的弹子想,他那些弹子,肯定也在这个盒子里。

“癞蛤蟆,你这么多弹子,给小五子十粒。”铁头轻轻地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癞蛤蟆看着铁头,看看小五子,又看盒子里的彈子,极不情愿地说:“既然铁头说了,那就给小五子十粒。”

癞蛤蟆从盒子里挑出十粒最差的弹子,肯定像割去一块肉一样痛。

小五子惊喜地接过弹子,高兴得恨不得叫铁头一声爷。他捏着两粒最好的弹子,心里的欢喜一阵一阵冲击着,就像过年看到母亲买回糖一样。他忽然觉得这两粒弹子就是他花了钱买来输掉的。有种重新找回丢失宝贝的快乐。

“癞蛤蟆,我们肚子饿死了,有啥吃的没有?”

“不好意思,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姆妈给我一角钱,让我等会去菜场买点青菜和刀豆。”

铁头脸上马上变得阴沉起来。癞蛤蟆紧张地看铁头,眼神像狮群面前鹿的眼神一样。

“哎,我有办法了,我到隔壁小毛头家看看,她家条件好,肯定有吃的。”

一听说小毛头就住在癞蛤蟆家隔壁,小五子的心里立刻滚了起来,像有几只兔子在心里来回窜腾。但他奇怪,小毛头家不住在这儿呀。

“癞蛤蟆,小毛头家不是住在六号的吗?”

“噢,她老头提职了,住房从一室调成了两室了,所以才搬到对面。”

小五子自告奋勇地对铁头说:“我去,我去,我去对小毛头说。”

小五子立刻奔了出去,但马上就后悔了,这下,小毛头就会发现他和铁头在一起玩了。

“小五子,这么起劲干啥?”癞蛤蟆问。

铁头掏出香烟,抽出一支,对着大拇指甲盖轻轻地敲着,说:“人家起劲总归有道理的。”

一会儿,小五子和小毛头端着两盆菜一个饭锅进来。一个盆子是两块大排,另一盆是青菜。小五子讨好地看着铁头,心里在说,你看我弄来这么好的菜。

小毛头进门后看了铁头一眼,铁头正色迷迷地盯着她。小毛头有些紧张,把菜放到桌上转身就准备走,看到小五子讨好铁头的表情,瞪了他一眼。小毛头对小五子说,吃好了到我家来一趟。小五子连说“好好”。

铁头和小五子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小五子把盆底的排骨汤都吃了,放下盆子,嘴巴啧啧地响。“真好吃。”小五子用手背擦着嘴说。

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吃大排了。平时一周只买点红烧肉,家里条件不好,要吃一顿排骨是很难的。小毛头爸爸是国营厂的科长,妈妈是纺织工人,所以家里会有排骨,而且一点不小气。

小五子把吃完的碗、盆子和锅端到水池洗了,送到小毛头家。临送前,铁头对小五子说,别放过小毛头,一定要弄点水花出来,把她搞到手。

小五子走进小毛头家,正看到她在窗前看着远处,穿“的确凉”短袖白衬衣,下身是小花淡色裙子,看上去婷婷玉立。小五子在门口站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子。想到铁头刚才说让他去搞小毛头,怎么可能!小毛头怎会看上我?上次看《摘苹果的时候》,小毛头的态度这么冷淡,离开他的时候,要他别和铁头一起玩,这就是对他的不满意。现在看到了他和铁头在一起。肯定更不满意了。这么想着,小五子一点信心都没有,但不死心,仿佛和铁头的交往,让他感觉到力量和自信。阿丁,大脑袋,不都是乖乖地服气了?癞蛤蟆不是照样把五分钱一颗的弹子乖乖地送给他十颗?你小毛头就这样看不起我?现在小五子的思路真的混乱了。

小五子把盆子锅和碗放在桌子上。小毛头转身问,洗了没有。小五子说洗干净了。小毛头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说:“你还蛮会做家务的。”

“家里的事都是我做的,我哥哥去了农场,父母亲都上班。”

小毛头脸上出现一丝笑容,她这样非常好看。小五子看得心里满是欢喜,同时一阵一阵的激动,像有两只小兔子在跳。

小毛头在自己的书桌旁坐下。桌上一本《金光大道》,一本《毛泽东选集》,另一边是一本报纸包着的书,大小如一本笔记本。报纸包着的书看到一半,扣在桌子上。小五子拿起翻了起来,看到《悲惨世界》四个字。小毛头立刻把书拿过来,说:“这是本禁书。让别人知道了,我要倒霉的。”

小五子疑惑地说:“为啥是禁书?”

“一定要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我保证。”小五子举起手发誓。

小毛头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小五子心里再次涌起激动,一下子抱住了她,口吃着说,“我欢喜你小毛头,我欢喜你小毛头。”

小毛头没有把小五子推开,她看着这张激动的脸,说:“那你不要和铁头来往。”

“好好,我听你的,我一切听你的!”小五子把小毛头抱得更紧了。他没想到小毛头没拒绝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因为高兴,他又想起了刚才铁头和小珍子的事情,就拉小毛头的裙子,被她立刻推开。

小毛头说:“铁头是流氓,你要变坏的。我要你考试及格,毕业到工厂上班,平安过日子。”

“铁头挺好的,不是流氓。”

“他不是流氓?把别人头打开花,动不动就把别人脸打肿,把别人脚打骨折,还不是流氓?”

这时铁头站在小毛头家门口,悠悠地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发给癞蛤蟆一根,对癞蛤蟆说:

“癞蛤蟆,小毛头说我是流氓,你说,我是不是流氓?”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是流氓,小毛头瞎说。”癞蛤蟆表情非常紧张,铁头脸色发白,脸上的笑容却还在。

小五子立刻站了起来。铁头刚才的话,吓得他有些发软。小毛头一动不动在那儿看着铁头。

铁头看着小毛头,小毛头也看着铁头,眼神平静,心里却惊慌不安。

“小毛头,你刚刚弄排骨给我们吃,真是个让我觉得非常好的人。我还真把你当朋友看。没想到你对小五子这么说我。”铁头深深地吸了口烟。小毛头脸通红。

“小毛头没有说啥呀,她没有说你。”小五子说。

铁头笑了起来:“小五子,你刚刚‘拍到小毛头,就帮小毛头说话了,把我都不当回事了。你重色轻友啊。”

铁头“嘿嘿”地怪笑起来。小五子被铁头的笑声弄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小五子太不对了,铁头对你多少好,要不是鐵头说话,我怎么会给你十粒弹子?你想想看。”癞蛤蟆在一旁说。平白无故地就少了十粒弹子,自然耿耿于怀。

“小毛头说我是流氓,不要和我来往,你要听小毛头的话。”铁头说。

“没有没有,铁头,你不要生气。”小五子说。

“刚刚抱小毛头很开心的是吧,本事蛮大的,这么一会就‘拍到手了。我佩服,佩服。”

铁头说着走近小毛头。小毛头像羊羔一样的眼神紧张地看着铁头。铁头笑嘻嘻地看着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癞蛤蟆你说,小毛头好看吧。”

“好看。”

“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是吗?”

“是是。”

“好看是不是就应该让我铁头先享受一下,是吗?”

“是是。”

小毛头脸一下子烫了起来,像猪肝一样红,表情紧张,眼睛流出恐惧。

铁头把小毛头抱过来就亲了起来,左手伸进了小毛头的“的确凉”衬衣。小毛头用手使劲推铁头,可一点用都没用。铁头把小毛头的衬衣扣子解开。

“铁头,求求你,小毛头已经和我好了,你就放过她吧。”小五子的语调都快哭了。

“小五子,一边立好!少说闲话!否则我叫你脑壳开花!”

铁头严厉地说着,瞪了小五子一眼。小五子吓得再不敢说话,心里却难过得要爆炸一样。

“不要,不要铁头。求求你了铁头。”

小毛头挣扎着。

“有什么关系,好看嘛,就让大家看看。否则不是太浪费了。”

小毛头的双手被铁头的左手轻轻一抓,就抓牢了。小毛头的乳房露了出来。小五子和癞蛤蟆都瞪大惊愕的大眼。

“好看吗?好看就来摸呀。”

癞蛤蟆立刻冲了上去。小毛头的眼里盈了泪水,她哀求道:“铁头,求求你了,不要,不要。”

铁头笑了起来,笑声像从地底下传来一样。

小毛头哭了起来,小五子也流下了泪水。

这时三楼的林阿姨下楼来,正听到小毛头的哭声,走进来。

“铁头,你这个流氓!上次打我儿子,现在又来欺侮人家小毛头!‘严打怎么不把你这种流氓捉进去!”

林阿姨手指着铁头眼里冒出毒火。

铁头、小五子还有癞蛤蟆走在红卫新村滚烫的马路上。他们还有点惊魂未定。刚才被林阿姨的一顿训斥,尤其是关于“严打”的话,三人都有点害怕。因为去年高他们一级的一个男生,一个晚上对两个谈恋爱的男女动了粗,把男的打了一顿后赶走,摸了那个女的,也就是摸了摸,结果男生被判七年。今天这样,不也要被判七年?而且正在“严打”期间。

三个人谁都没说话。午后的阳光毒辣辣地照着,他们个个无精打采,走出了红卫新村的大门。突然,小五子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离他们大约十米处红卫新村的围墙根下,一个女人靠在墙上。婴儿的啼哭声好像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但是小五子没有看到婴儿。

“铁头,要不要过去看看?”小五子看着铁头问。

“就你喜欢管闲事。”癞蛤蟆冲着小五子没好气地说。癞蛤蟆还在为他的弹子心疼。

他们看到一个女人靠在墙上,一头乱发枯焦肮脏,几缕头发覆盖住她的脸,特别瘦,旁边还有一个婴儿。小五子忽然想起以前老师教过的一个成语:骨瘦如柴。当时老师(就是那个教导主任)让小五子造句,小五子站在座位旁,怎么也想不出来。老师很失望地说,你要对得起你爸爸让你再读一年的苦心啊!现在小五子会用成语造句了:今天下午我在红卫新村的围墙根下,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小五子想,这个造句,教导主任一定会表扬他的。

小五子看到婴儿身下压着半张纸。纸上写着:“我是热爱毛主席的安徽农民。请哪个好心人可怜可怜我的儿子,把他收养吧。”

癞蛤蟆忽然大叫起来:“啊呀!怎么是冷的?怎么会是冷的?死了?”

癞蛤蟆好像要哭起来。铁头伸手到女人的鼻子下,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赶紧蹲到婴儿边上,用手背触碰着婴儿的脸颊,很烫。婴儿微微动了一下,嘴里吐出一丝气息。铁头抱起婴儿说:“癞蛤蟆,你赶紧到里弄去报告,说这里死了个人。我和小五子带婴儿去厂医务室。”

癞蛤蟆立刻跑了起来。

“铁头,我不是刚给你开过病假吗?怎么又来了?这小囡是谁家的?”

曾医生站起来,看着婴儿,示意铁头把婴儿放在诊床上,听了听小孩的胸,量了体温,然后给小孩做了皮试。在等待皮试结果的时候,曾医生倒了开水,又兑了些凉开水,喝了口,又加了点凉开水,然后在抽屉里翻出勺子,顿了顿,放下勺子,拿了一点药棉,蘸了水放在婴儿的嘴上。

“铁头,像我这样给喂小孩水,千万不要多,看到没有,一次就这样多啊。”

曾医生在处方上写了几种药,在药袋上写着服药的次数和剂量,从药瓶里舀出药放进药袋,之后把药递给铁头。铁头问曾医生要不要付药费。

“算了,我写的是你的名字。是你亲戚的小孩?小孩身体很虚弱,给他吊点葡萄糖和青霉素。”

曾医生看了看皮试结果,没问题,就给小孩腿上打吊针。小孩哇地哭起来。曾医生还算是有水平,一针就见血。

“没什么大事吧?”

“很快就会好的,三天就能退烧。回家就给他吃稀饭,清淡些。”

在拘留所,小五子的母亲看到小五子的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要学好呀,你为啥要这样做啦?去摸人家小姑娘?”

“姆妈,我是和小毛头谈‘敲定呀。”

“那,他们为啥要把你捉进来?我要去找他们的。”

小五子对他母亲说:“姆妈,你是要帮我去说说。我是冤枉的。”小五子忽然脸上开心起来,“姆妈,我床底下纸箱子里有十六元八角钱,买一件差点的‘的卡中山装还不够。你再给我添一元二角,帮我买一件十八块的‘的卡中山装。我出来后要穿的,不是,是我上班后要穿,我要穿着‘的卡中山装去上班。姆妈,我还从来没穿过‘的卡的衣服。”

“你哪里来這么多钱?”母亲惊愕地问。

一星期后一个炎热的上午,灼烈的太阳把体育场照得像个蒸笼。全区公检法在体育场召开公判大会。体育场坐满了人。一个身材魁梧穿深蓝色制服头戴大盖帽的法官,宣读了厚厚一叠判决书。当读到铁头他们的判决书时,铁头猛地挺了挺胸。小五子紧张得脸通红腿发酸,因为前面宣判的大部分都是死刑。癞蛤蟆转头看了看铁头和小五子。在认定他们犯罪事实时判决书是这样写的:“7月29日下午二点三十分左右,柳承成(绰号铁头)、张五(绰号小五子)到赖祖跃(绰号癞蛤蟆)家,三人经过谋划,由张五先到毛某某家,把毛某某家的门先骗开,然后,柳承成、赖祖跃就冲进毛某某家。他们不顾毛某某的坚决反抗,先是对毛某某进行猥亵,抚摸了毛某某的乳房,后又由柳承成带头张五其次赖祖跃第三分别强奸了毛某某。然后,采用恶劣手段,折磨死一个农村妇女。有证人林某某和被害人毛某某证言供述,柳承成、张五、赖祖跃也供认不讳。三人犯有流氓罪,强奸罪,杀人罪。三人所犯的罪行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打击流氓分子的嚣张气焰。判决如下:判处首犯柳承成死刑,立即执行;判处主犯赖祖跃死刑,立即执行;判处从犯张五死刑,立即执行。”

小五子听完立刻瘫在了卡车上,大小便瞬间拉了出来。癞蛤蟆哭了起来。铁头的腿也开始发抖,但还是保持听宣判时的站立姿态,一动不动。小五子感到脑袋空了一下,感觉脑浆都没了,就像肩上是一只轻飘飘的气球。一会儿他能集中思想了。他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小毛头。这么想的时侯,鼻子酸了起来。小毛头喜欢他,他却要死了。他忽然很想看看那个带去看病的小孩子阳阳。阳阳还是他给取的名字,意思是在毛主席的阳光下茁壮成长。阳阳多可爱啊!有人喊口号,体育场的口号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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