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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篇处女作的反响

2014-04-29康宏逵

科学文化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数理逻辑逻辑学逻辑

康宏逵

“处女作”是摹状词。明知一个逻辑学者使用摹状词应当格外地讲究,我心中却认定我一生的学术创作是从两篇稚作开的头,两篇都是我的处女作。毕竟两篇稚作的发表相隔那么近,何况第二篇的酝酿比第一篇早好些年。

我的《概然推理的作用》一文——简称《概》文——1961年8月15日发表在《新建设》杂志上。我在上海度假,没有立刻见到。不几天,文汇报编辑卢侨生来访,谈两件事。一,文汇报要报导我发表《概》文的事。二,请我给该报投稿,随我写什么。我同他商议了一会儿,说定试写一篇鼓吹数理逻辑的文章。那就是1961年9月29日见于文汇报的日后臭名昭著的《数理逻辑就是现代形式逻辑》,简称《数》文。

受宠不能不惊 修养到家的人宠辱不惊。我虽然历经四年大大小小的批判的磨练,还是只做得到受辱不惊。《概》文的出世方式令我大惊,位居首篇不说,标题还是用大号黑体字印。没有“上面”的恩宠,这是不可能的。

替我解惑的是金老。据他说:《概》文是潘老亲自看稿发稿,潘老觉得写得好。

《金岳霖的回忆》说“我同毛主席吃过四次饭”。我现在要说“我同金老吃过一次饭”。不骗你们,地点是在文化俱乐部,吃的是西餐,东道主是他。看来,他请我吃饭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向我透露内情,为的是鼓励我继续好好干。

对于潘老、金老及其他长者的好意,我是领情的,因为我能够理解他们。从大处说吧,1949年后,解放了的中国失误累累,挫折不断。幸灾乐祸者有,又怎能没有?然而,多数人——还没有从灾难中学到什么东西的多数人——希望自己的国家好。每当有一点点变好的苗头,人们就会兴奋不已。从小处说,那些年中国逻辑界只知一味空谈,历时5年的逻辑大讨论已入绝境,恐怕身为大讨论倡导者的潘老、金老也感到不但乏味而且无聊。我猜想,他们也盼着出现转机。

胡世华拉我写规划《概》文一发表,胡世华先生便约我去中关园他家。他那时胸怀大志,恨不得新中国没几年就跻身于数理逻辑强国之列。他设想的十余项宏伟规划中有一项是与人工智能密切联系的概率逻辑发展规划,他要我负责。我说我做不了,他说你完全做得了。

我对卡尔纳普的归纳逻辑确实着过迷,读过他的大书《概然性的逻辑基础》和《归纳方法的连续统》,相当佩服。可惜,随着我在中科院图书馆内的调查渐渐深入,我对概率逻辑的理论前景和应用前景越来越没有信心,觉得这个逻辑分支太纸上谈兵了。拖到1963年,勉强交给胡先生一份《概率逻辑简况》的报告之后,我就煞了车。

继续关心助探论很少有人注意,《概》文看概然推理与其说是用逻辑的眼光,不如说是用助探论的眼光。我把heuristics译成“助探论”。助探论古已有之,但是它在20世纪的振兴大大归功于匈牙利数学家玻亚。我佩服玻亚的《数学与似然推理》远胜于卡尔纳普的归纳逻辑著作。1963年我从助探论观点出发写过4章概然推理讲义,稍后又从助探论观点出发写过几篇论辩杂评,都没有留下来。

逻辑总是死的,助探论能补逻辑的不足。

犯了众怒《数》文引起的反响正与《概》文相反,大大地犯了众怒。这其实早在我预料之中。

《数》文有一续篇,简称《传》文,见于文汇报1962年1月15日。两篇的标题合为一个极鲜明的论点:数理逻辑就是现代形式逻辑,传统形式逻辑已经过时了。

这个论点针锋相对地向苏联式的形式逻辑二重制挑战,在当时的中国逻辑界内不大可能找到支持者。要知道,连我的老师王宪钧也从来不敢反抗这个苏式二重制。他50年代的数理逻辑讲义一开头便抬出苏联马尔科夫给数理逻辑下的狭窄定义:“数理逻辑是研究数学证明的科学”。他还在讲义中专辟一节“批判夸大数理逻辑作用的唯心论观点”,其中强调“它不能代替普通逻辑”。显然,他不想冒犯一起并开中国逻辑饭店的“燧人氏以前的古人”。

我又何尝想冒犯他们呢?所以,《传》文特地写过一段讨好的话:“也毋庸讳言,我们的逻辑工作者(我也是一个)在思维的形式规律和规则上还没有多少发现。在我看来,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我国年轻的逻辑工作者还没有来得及用数理逻辑武装起来。兵是精的,但技术武器太旧,战果便大受限制。我相信,局面不久就会改观。……当前的任务是使广大的逻辑工作者认识数理逻辑的优越性。”最后这句话讲的是我的亲身体会。

认识数理逻辑的优越性 多年之后,我跟宪钧师谈起有必要写一部叫《理解符号逻辑》的书,向人们解释为什么在一切问题上传统逻辑的处理都赶不上数理逻辑的处理。宪钧师当即表示“太有必要了”。他的反应说明我们有十分相近的体会。

不多读点书很难有这样的体会。而且要读两方面的书,传统逻辑的和数理逻辑的,作周密深远的比较。这个过程有时很艰难,不亚于“洗脑”,然而必须是彻底理性的,决不能像金老早年那样是掺杂诗意的。

我在武汉大学任教。那里逻辑书很多,还订有全套的《符号逻辑杂志》和《数学基础》。另外,我自学了一点波兰文,虽然蹩脚,已经能抱着波俄、波英字典去啃《逻辑研究》上的波兰文著作了。这些著作题材多样,不限于数学基础问题,因此有助于我领悟哥德尔所强调的数理逻辑的一般意义:“数理逻辑不是别的,就是形式逻辑的准确和完备的表述。它有很不同的两面。一方面,它是数学的一个部门,处理着类、关系、符号组合等等,而不是数、函数、几何图形等等。另一方面,它是先于一切科学的一门科学,包含着位于一切科学底层的观念和原理”。(哥德尔:《罗素的数理逻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要不是在武汉大学哲学系一再遭压制,我会不会抛出《数》文和《传》文,连我自己也说不准。

1958年教育革命,我被拔白旗,我的“逻辑特殊论”被批判。人们指责我追求“纯粹的形式逻辑”,把我的追求的立足点概括为:(一)“形式逻辑中牵涉到哲学的问题都不属于逻辑的理论”,“在形式逻辑中,不渗透入哲学观点的影响,将有助于形式逻辑的发展,应作为进步的趋势加以欢迎”;(二)“这种不受哲学观点渗入的‘纯粹形式逻辑,并非是想象的和带有人为性质的,近年来现代逻辑研究者已提供出这种榜样”。[张巨青1959]显然,我所追求的“纯粹形式逻辑”是指数理逻辑。显然,我说了大大的实话。实话是可恶的。人们责骂我想“摆脱马克思主义哲学在逻辑学中的指导,把逻辑引向邪路”。

1959年又搞什么教学改革。我编的几章教材比较多地吸收了数理逻辑处理法,又引来轩然大波。愤怒的人们指责我顽固不化,想通过引进数理逻辑来篡改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健康发展的逻辑科学。如果说1958年的“逻辑特殊论”确有公然对抗教育革命之嫌,我不得不作点检讨,那么这一次我全未屈服。在批判会上,我不止一次声明:学术分歧,我要保留个人意见。

1960年甄别平反,到底轮着我说几句了。我当众批评系领导破坏“双百方针”,把我的学术见解当作“资产阶级方向”来肆意批判,其实谁是谁非还未见分晓哩。这时候,我已经作好为现代形式逻辑请命的准备,箭在弦上了。

“3+1”摊点不响应 中国逻辑饭店内由北大哲学系3个人与哲学所1个人组成的“数理逻辑摊点”,在《数》文出世后,小心翼翼地与我保持距离。《红旗》杂志约王宪钧写了《数理逻辑和形式逻辑》一文,光明日报约沈有鼎写了《论“思维形式”和形式逻辑》一文。宪钧师四平八稳,沈公东扯西拉,都决意对我的基本论点不置可否。

“金老要批判你了” 1962年的一天,在高级党校外面一家小饭店里,吴允曾向我透露这个消息,神情凝重。高级党校就是由金老任主编的《形式逻辑》一书编写组的住地。我去那里探望吴允曾。大概他也是犹豫良久才决心不瞒我的。

吴允曾叙事永远详尽而准确,但这次吞吞吐吐。据说金老已经就我的问题讲过几次话,金老认为《数》文宣扬修正主义观点,应当在书中批判,而且最好是点名批判。据说其余人没有反对,只有人觉得点名欠妥。

前文提过,我早已修炼得可以受辱不惊了。因此,我告诉吴允曾;我怕的就是没人吭声,金老出场是好事,《论所以》的账还不曾好好算哩。

吴允曾预告的点名批判的事始终没有发生。即使《形式逻辑》赶在文革前出版了,大概也不致发生——中共中央有一通知,在反修斗争中不得点国内任何人的名。

今我与昨我之战文革后出版的《形式逻辑》终于了却金老一愿,在全国范围内给我定了罪。该书宣称数理逻辑与传统形式逻辑有三不同,即研究对象不同、研究方法不同、在认识中所起的作用不同,所以,“把数理逻辑中的一套硬搬到形式逻辑中来,甚至用数理逻辑来代替形式逻辑”是“错误的”。当然,“修正主义”的帽子是不见了,因为时代不同了,金老也好,替金老执笔的周礼全们也好,都不再知道什么叫“修正主义”了。这些不说也罢。

我现在要说,金老对我的批判是一种自我背叛,而且,与他对旧著《逻辑》的自我批判不同,是一种有意不事声张的自我背叛。

1941年,金老为反驳张东荪的多元化逻辑观写了《论不同的逻辑》一文。金老断然宣布,“本人向来主张只有一逻辑”。张东荪则相反,认为传统逻辑、数理逻辑、形面上学的逻辑(辩证逻辑应看成其特例之一)等等都是逻辑的不同种类。就传统逻辑与数理逻辑而言,张坚持它们(一)来源不同,(二)用处不同,(三)工具不同,(四)着眼点不同,(五)范围不同。金老针对这五点一一详加驳斥,不讲半点客气——不稀奇,金老原就认定只有思想“非常之混乱”的人才写得出张东荪那样的滥文章。据金老看,逻辑的对象是他所谓“必然之理”,而“所谓一门科学有进步就是它底内容比以前的内容更接近对象”。注意,基于这条根本的标准,金老断定:“传统逻辑学与数理逻辑学的对象是同一的对象,它们不是两门学问,是一门学问的两阶段。如果传统逻辑是一门无须进步无须修改的学问,我们不至于叫它作传统逻辑学。其所以叫它作传统逻辑学,一部分理由是因为逻辑学已经由它进展到数理逻辑学。”

请问读者,能不能说《论不同的逻辑》一文已经隐含着我被批判的基本论点:数理逻辑就是现代形式逻辑,传统形式逻辑已经过时了?无论如何,《形式逻辑》中用来反对这个论点的“三不同”都是金老当年驳斥过的。

敢问有没有真实的历史 《数》文引起的反响,不妨讲到这里为止。这跟读者从《逻辑学百年》[赵总宽1999]或《逻辑学大辞典》[彭漪涟、马钦荣2010]里读到的近半世纪中国逻辑发展史大概完全不一样吧。

问题来了:为什么对于一种人来说非真实的历史是如此可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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