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写春秋清气留乾坤
2014-04-29傅平
傅平
胡献雅先生虽然永远地离开了,但我对先生的思念却日益浓烈。这么多年来,先生的音容笑貌时常在我的眼前浮现,他的谆谆教诲亦时常在我的耳边回响。斯人虽已逝,可他甘于清贫,献身艺术的精神却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先生生于1902年,1996年他以95岁高龄在景德镇逝世。先生中等个子,但看上去高大,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并透着深邃、智慧的目光,在他慈祥又略带消瘦的脸上,常常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说话平缓,语气和蔼,给人一种关爱与亲切。
先生1925年上海美专毕业,1943年创办立风艺专,1955年到景德镇陶瓷技艺学校任教,1958年陶瓷学院成立后任美术系教授。
先生一生从事教育事业。教国画、教书法。他为人朴素,不善交际,有一种老式文人的坦诚和超脱。他待人淳朴,为人率真,是位外在典雅,内心丰富,思维敏捷的文化人,他的品性人格一直受到在校老师、同学的尊敬和爱戴。
有人说先生有几个他最得意的学生,我认为这种说法不尽然,先生一生教的学生不少,有出息的学生也不少,的确,这是先生一辈子引以为荣的事。
我与先生的情与缘,要追溯到1960年,我考入陶瓷学院大专,那时我不满15岁,先生已是近六旬的老人,先生教过我们班几节书法课。那时对先生的认识是肤浅的,只知道先生画画得好、名气大,是教授,对他怀揣敬畏之心,真正开始接触和不断了解先生是从1972年开始,时值文化大革命期间,陶瓷学院解散,先生被分派到我工作单位景德镇为民瓷厂,随即又被遣送到浮梁山区农村监督改造。有一次我听说先生在市里作画,是李林洪同学(现陶瓷学院教授)把他接过来的,先生说他再画几天就要回农村,于是我就从李林洪那里直接把先生接回为民瓷厂,安置在我的住处,我的行为当时得到了厂领导的默许。一晃二十多年,我与先生再也没有分开,直至先生谢世。
先生是一位既有书法功底,又精通古法,既有广博见闻明乎画理,又很注重画法的人。他吸收了朱耷、石涛大写意的简括凝练的传统,强调其笔墨情趣的发挥,又秉承任伯年、吴昌硕等人刚健雄放、浑朴厚重文人画的气质。先生的作品柔秀之中有刚烈之气,静雅之中含遒劲之力。在他敏健的笔致里,流贯着运气的秩序和每笔画的整体气韵,作画时笔笔有着落,处处有照应,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与自己心律相谐和的风格。他在创作中,总是有意无意间调动自己的潜能,综合不同的表现手法,造就了他一种金石味和笔墨古朴的神韵,这一切仿佛是天成,但又无不出自他的学养、他的气质、他的实践。尤其是其不同于他人的气质,秉赋和学养,这些都在先生的作品中流露,在笔墨间透析出来。这是一种不能言其所以然的味道。
黄宾虹先生把作画的风格分为两种,一种是甜味的,一种是苦味的,他说苦味的是笔墨高古,不专求形式,先生的画,应该属于苦味后一种。他的画在国内有很大的知名度影响力,评价很高。但的确也有些人不易看懂,这并不奇怪,“曲高和寡”是自古皆然的事。先生作画时用笔非常简洁、非常注重对象的精神状态,他的画不是他人和生活的翻版,他是在不断地集中、概括、提高,逐步形成先生自己个人的绘画艺术风格。
对先生的画,我们要多看、多读,在赏读时能透过水墨和线条,窥见先生的精神家园,他的欢乐、他的忧思和悲愤与求索。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其造诣高之所在。他用笔多采用“写”,尤其是画梅、画竹,就像写书法一样,其实“写”是我国传统绘画的一个特点,但先生的“写”处处见笔道,他用笔简洁,厚而实,重而有力,不飘逸,且沉稳,使笔上的份量,全涌上笔端。
先生的画有个性、有技巧,具人格,但不张扬、不突兀、不显露,讲情感而含蓄,有观点而藏于内。因此,他的作品是智慧、技能、学养、厚积薄发的呈现,是感性表现与理性思考交融的陈述。他不“显学”,甚至略带保守,体现出他作品的人文内涵及艺术语言。
在上世纪60年代,悬挂在陶瓷学院新图书馆的丈二《红梅图》笔墨雄浑、璀璨深沉、气势夺人,以及他从井冈山写生回校创作的《井冈山》山水长卷,大气磅礴,笔力强劲,墨气淋漓。作品《庐山图》云雾缭绕,整幅画面浑然一体构成了刚健雄放的气势。这些画当时震撼了全校的老师和同学。从这些作品中不难感受到先生对生活的热爱和其纯朴的情操。这个时期正是先生艺术创作的盛兴期。
文革后,先生从学校到农村,由农村到工厂,再到学校,在那个充满风雨的动荡年代,先生虽然要挨批斗,还要劳动,但他仍然利用一切可能坚持画画。先生下放在山区农村,无笔无纸,他就用小树枝当笔、地面为纸,坚持默画,有时捡到香烟盒用小木炭条在烟盒纸上画小稿,回工厂后也只能利用晚上时间作画,先生的作品在这个时期,笔墨关系有所转化,作品极尽清秀,赋色较多,画幅小,但见精神、见品质、显功底,如我收藏的《突飞猛进》、《紫藤春燕》、《春光澜漫》等作品。先生在替为民瓷厂接待室创作时,有人说他是反革命,不让他在画上落款书写自己的名字,写了也要挖掉。如我保存的先生名字被逼迫挖补过的《春晴》,就是一幅记录先生这段辛酸往事的作品。同时期他为厂接待室画的四尺《迎客松》,是一幅用情感与智慧凝聚心血创作的佳品,整个画面苍润传神,山石与松树,主题与环境,在意境的处理上非常到位。但由于当时的政治大环境,多数作品都作赋色处理,有时我调侃说:“现在的画是红色的梅花、淡黄的小鸡、赭色的麻雀满天飞”。这时先生会会心一笑。在这种动荡的逆境中,是一种限制与自由的真实呈现,只有身处当时环境,才能感悟到绘画情感之中的欣慰。
进入八十年代,先生的年事已高,体力自然不如从前,作品多以四尺对开,三开为多。先生的山水、花鸟、书法,基本恢复了本能的个性与特点,如作品《春》和书法《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洒脱不张狂,朴实而自然。呈现出自由老辣,大方厚重的韵味,并有一气呵成的气势。由于改革开放、政治稳定,生活环境大大改善,从他的大多作品中反映出心自然、画也自然的韵律。这个时期的作品是他在绘画风格和气质、品质、性格的大释放,是他一生文化涵养的体现。
步入九十年代,先生的行走虽然有些困难,但这个时期先生的绘画达到了顶峰,可以说他是意念之中自由挥洒,是在绘画的情感之中畅游。他完全释放开了,他作画时往往是心到、笔到、意到,形似与神似让位神似,画技让位于画意,整个作品收放自如,笔力强劲,墨迹凝重,毫不修饰,犹如刀砍斧劈一般,是力度、深度、厚度的整体爆发,但又保持了他一贯稳健、厚实、内涵深邃的艺术风格,如作品《花开天下春》,这个时期的作品可以说是先生对他自己一生的总结与概括,他的深刻内涵,只有在“读”他的作品时才能慢慢地“品”出其味。
数十年来,每次赏读先生的作品,眼前总会浮现出先生那深邃、坚毅、平和的神态,尤其是他挥毫泼墨的从容、用笔赋色的淡定,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他每次作画,都把他的品性人格和艺术传承表现在作品上,是“画如其人”的再现。他画竹,对竹枝、竹叶的分割比例,粗细的变化,画面走向的韵致,都把握得十分到位。他画梅,笔法豪放,尤其是对梅花团块的构成和空白的分布都十分讲究,把形式规律和形式美运用得极为出色,营造的虚实、远近环境恰到好处,使画面形成主次相衬,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
任职于江苏宜兴轻校的著名国画家张志安教授,曾对先生评价说:“不管是学养,笔墨功夫,道德文章,胡献雅都是我尊崇的老师”。张志安画了一辈子鸡,他画的鸡是用线条写画,夸张有力度、有张力,一笔一画玩味无穷。而胡献雅老师画鸡是用浓淡湿墨点画,画出的小鸡活泼、可爱,生动传神,既简洁又韵味无穷,先生画小鸡多配梅花,人们统称谓“梅花小鸡”。先生将小鸡的小小生命,安排在“才觉彻骨寒,正见梅花开”的时候出现,可见先生是对这小小生命的寄托与希望。画小鸡是先生一生不可或缺的画题。先生说过,每当他画小鸡,内心总有一种快感,一种慰藉,一种愉悦,一种希望,他真想把这一切留住,留在画中,留在每个人的心中,让大家共同分享。
纵观先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的系列作品,我概括为六十年代大气天成,七十年代简约内敛,八十年代老辣厚重,九十年代洒脱豪放,这些特点是我这几十年对先生及其作品,从感受到感知再到感悟的理解。
我记得先生生前说过他曾为八大山人纪念馆题写过碑文和字,其中有“高山仰止”四个字,据说做成了一块匾,那是先生为八大山人纪念馆题写的,也是先生为缅怀前辈朱耷题写的,其实我觉得这四个字用来称颂我的先生胡献雅老师自己,也是当之无愧的!
愿我的老师在天堂里继续与艺术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