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爱的Mud

韩松落

能在电影院看到的电影，都在竭力取消文学性，偶然在电影院之外，看到一两部保留着文学气息的电影，感到非常珍贵。杰夫?尼克尔斯的《污泥》（Mud），就是那种有着小说的密度、韵味和意趣的电影。

少年艾莱斯，与父母一起生活在密西西比河畔。偶然一次出游，他在河中小岛上遇到一个避祸的男人玛德（Mud，污泥，也正是片名的来历）。男人的爱情故事打动了艾莱斯，他计划协助玛德和女友茱尼珀私奔，最终，窥见这段爱情真相的艾莱斯，在失落中一夜长大。故事框架，以及孩童视角，都有点像塞林格的短篇小说《笑面人》，那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群孩子和一个教练，孩子们崇拜年轻的教练，觉得他富有魅力，为他讲述的“笑面人”传奇着迷。结果，教练的恋爱失败了，他让“笑面人”在故事里死去，目睹了教练在爱情中的惶然、颓丧，经历了自己现实中和故事里的偶像的同步死亡，孩子长大了。

《污泥》如果换算成小说，篇幅会比《笑面人》长，容纳了更多的细节和更丰富的情感。少年艾莱斯的成长，不是用单线描述来进行的，而是用了明的暗的各种线索、此岸彼岸各种角度来完成，视角不是单一的、判决式的，每个人都得到了充足的话语机会，这其实很复杂，但导演做到了平淡自然、不动声色，像贯穿整个电影的密西西比河的河面。

艾莱斯生活的第一个侧面，是他的父母。父母正在闹离婚，各有各的委屈。父亲对密西西比河畔的生活怀有深厚的感情，母亲却厌倦了河边的生活，打算放弃河边的屋子，离开这里。父亲貌似无能，甚至没能力保留自己的住处，但他对故土的情感在若干细节中透露出来。艾莱斯意识到父母即将分开，向父亲发问：“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父亲回答：“享受这条河，享受你在这里的时光，因为这个世上，这种生活持续不了太久了。”艾莱斯偷了马达，母亲袒护他，父亲爆发了，认为她“丝毫不尊敬男人的工作”，不懂得船上的马达对一个河流人意味着什么，这里面的信息是，她不珍惜河边的生活以及河流滋养出的风俗。一个男人幽暗的故土情怀，那么平淡而痛切地呈现出来。

玛德是艾莱斯生活的另一个侧面。起初，艾莱斯和玛德发生交往，并帮助他搜罗食物，是为了从玛德那里讨回一条船的掌控权。随后，艾莱斯被玛德的爱情故事打动了：他青梅竹马的女友茱尼珀，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和许多男人往来，又屡受伤害，玛德成了茱尼珀的守护神，一次次去揍那些负心的家伙，“把他们打到再也不敢碰她”，最终，他杀了让她再也不能生育的男人。那男人来自大家族，玛德成了警方通缉对象，也成为大家族的追杀对象。艾莱斯从父母那里感受到的失落，在这里有了挽回的契机，他被这个男人和他的传奇经历、爱情故事迷住了，玛德问他：“为什么帮助我们？”他回答：“因为你们彼此相爱。”他要挽救一个爱的实证，使它圆满，使自己有所寄托。

汤姆和茱尼珀，为故事提供了另一个侧面。汤姆是玛德亦父亦友的伙伴，他揭穿了玛德杜撰的传奇故事，指出他人生的失败：“你一辈子就跟在那个女人屁股后头，她让你跑遍大半个国家然后回来。”而茱尼珀是这个“罗生门”的另一个答案。当她扑倒在床上痛哭时，观众和艾莱斯都明白了，她被玛德爱上，是他的不幸，也是她的不幸，他那种忠心耿耿、天涯海角追随的爱情，对她是一种更大的伤害。玛德对这份爱情的需求度，胜过茱尼珀，他的人生没有目标，他固执地、不容分说地要求她充当自己的幻梦，来给自己的生活一个意义，哪怕是悲剧性的意义，她被动地承担了这个幻梦的角色，也从此成了囚徒。

艾莱斯本来会是另一个玛德，他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一个女孩，只要看到她和别的男孩交往，冲上去就揍，还自以为保护了她。经历了玛德的人生之后，加上被女孩当众拒绝，他终于醒觉了。他开始成长，而那是玛德始终没能完成的事，玛德是一个停在少年期的艾莱斯。

《污泥》的主题是爱与成长。它描述出爱的多侧面，让众人用不同声部，奏出一曲重奏；它描述的成长，不是偶然获得一个真相，并且接受真相，而是获得一种多角度审看的能力，能从各个侧面去探察人和事，接受人生的复杂、难以言说。只有这样，才能从执着中脱身，避免成为污泥。

导演杰夫?尼克尔斯 （Jeff Nichols）是独立电影新贵，《污泥》获得第65届戛纳电影节竞赛单元金棕榈奖提名。他的前作，2011年的《存身》（Take Shelter），曾在第64届戛纳电影节上引起关注。那部电影隐含的主题是关于人与事的多解、多侧面。主人公是建筑工人柯蒂斯被龙卷风毁灭一切的噩梦困扰，并认为这是一个末日启示。他耗费巨大的金钱和精力，在后院建设一个掩体，为了这个掩体，全家陷入焦虑，他丢了工作。龙卷风一直没有来，但生活里的一切危机都提前爆发。就在所有人以为这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狂乱时，天边出现了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