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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四起

2014-04-29张夏

长江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姆妈虾米砂子

张夏

据大江网报道,5月10日, 再次迎来一场全省范围强降雨,最大降水量442毫米。记者从省防汛抗旱指挥部最新获悉,受暴雨影响,本省发布三级地质灾害预警34次、四级地质灾害预警6次,共转移群众20.68万人……

刘虾米戴着围布,坐在吉祥发屋的转椅上,拿着手机一字一句地念新闻。念着,念着,他突然扑哧一笑:“要决堤啦!”话语间竟透着一丝兴奋。

突然,他哆嗦了一下,有所期待地把眼睛闭住。一点什么东西滴落在头皮上,冰凉冰凉的,很有悬念。两只柔软的手,像扑打着翅膀的鸽子,盘旋、搓揉、舞蹈。转眼间,那泡沫越泛越多,堆砌成一朵美丽的白云。白云下的刘虾米,慢慢地就有些迷糊了,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嘴没顾忌地张着,现出了一点蠢蛮之相。

发屋老板娘劳吉祥歪着头打量他好一会,肩膀一耸,显得很是同情与理解:真是没办法的事,她的小学同学刘虾米就这么个气质。他从娘胎里出来,就皮肤黑,嘴皮厚,一张脸肉团团的,眼睛细眯得像两道指甲印,眼珠子盯起人来,好半天不转动。唉,念过大学的无业游民刘虾米,自打上个月从广东回来,好像越来越反应迟缓。

反应迟缓也还罢了,刘虾米最近老找她谈心,磕磕巴巴地说他思考人生呢。比如,人为啥活着?

今天,刘虾米一大清早就来到吉祥发屋理发,进门第一个字就是:烦。

吉祥问他烦啥?刘虾米直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吐出一句话:“洪水来了。”

这话很突兀。但是吉祥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洪水的确来了。洞庭湖里的水,早已过了警戒线。每年这个时候,吉祥她爸就脑壳不清楚,总要跑到大堤上去侦察一番,然后逢人便讲:大堤要垮啦,老天要惩罚你们啦,砂子庙的男将女将,都不会有好下场啊。男将女将们听了,都笑道:癫子!然后各忙各的,却免不了有些慌张。

砂子庙村所在的垸子,是政府规定的蓄洪区;砂子庙更是紧挨着大堤,像个娃娃依赖在母亲的臂弯里。大雨年年下,洪水年年来,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每年搞得人心惶惶。蓄洪区的百姓,如同这蜿蜒的堤坝,外强中干。今年的大雨连续下了一个多月,所有人的心也悬在嗓子眼上。

劳吉祥的发屋,就处在蓄洪计划中的决堤口。镇里的李书记已经来做过工作了。据说如果一旦要决堤蓄洪,吉祥发屋会被浇上汽油焚烧,然后有专人敲锣打鼓,通知整个垸子。等老百姓安全撤离之后,随着一声巨响,解放军会用炸药把大堤炸开,那决口将有两三里长。滔滔的河水随即涌入,整个洞庭湖的水面便会降低。那将是一幅多么悲壮的画面啊。

吉祥发屋的角落里,几个打牌的中年妇女,大声讨论着这场洪水,肆意想象着,连连咂舌。刘虾米听着好笑,忍不住火上浇油:假如某个半夜,大堤突然被冲垮,你们正睡觉呢,来不及逃生可咋办?

“咋办?”一声冷笑自里间响起,哼道:“混吃等死呗。昨夜里,老子梦到杨幺爷,杨幺爷说,砂子庙这地方风气不正,男不善,女不贞,统统死了才干净!”(杨幺,南宋时农民起义领袖,主要活动在洞庭湖一带。)

大家听得面面相觑。

吉祥她爸劳大贵这才慢慢走出,模样很是吓人:眼珠暴突,脸上无肉,一副身子瘦骨嶙峋的,行动起来骨头似乎咔嚓作响。他旁若无人,自顾自找了个本子,说要再写一封告状信,他妈的,这回老子要寄到中共中央办公厅去,告倒刘洪生这个狗屁村支书!

说罢,看看刘虾米,问他有何高见。

刘虾米顿时抓耳挠腮。村支书刘洪生是他爸。爸这人不厚道,自己芝麻官当得窝囊,却容不得儿子上网玩游戏,今天一大早就将刘虾米轰出了门。

爸老朽了,人家要告就告呗。于是刘虾米憋着笑说,大贵叔,你这告的不是状,是寂寞。要不,你就取代我爸来当支书吧。

但劳大贵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谈告状信,他问:“开篇就这样写,年年感谢共产党,月月发点救济粮,各位看看如何?”

妇女们听得吭吭直笑。

月月吃救济粮的劳大贵却很严肃,跷个二郎腿慢慢喝茶,用长指甲掠起一条茶叶扔到嘴里嚼了,然后指点着各位亲密交谈的妇女:“你们这些长舌婆!装个啥的相亲相爱?就怕有朝一日,大水冲了砂子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呢。”

妇女们都开始翻白眼,说难怪陈花篮把你赶出来呢,劳队长,你是越来越邪门了。

劳大贵曾经算得个威武男将,不仅会跑龙船、做法事,还耍三棒鼓、唱地花鼓样样来得。他还是砂子庙最高尚的人。十年前在一次抗洪战斗中,作为队长的他第一个跳下水用身体堵木排,被洪水冲出去300米,一头撞在木排上晕死过去。得救之后,他被评为抗洪英雄,但身体垮了,脑壳也糊涂了,一天到晚骂骂咧咧,监视着大家的一言一行。谁家公爹媳妇扒灰,谁家老牛踩了别人的禾苗,谁家超生了伢女,通通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他有点文化,自比钟馗,说大鬼小鬼看见老子绕道走呢。他自我感觉甚好,却不晓得自己多么惹人嫌。村里人对他是又恨又怕,巴不得这个棺材瓤子早死早埋。三个月前,他被老婆陈花篮,也就是吉祥的后娘赶出了家门,只好在吉祥的发屋里安身。白天,他是整个砂子庙的纪检书记,晚上就在发屋里间支起一张凉床睡觉,说是替女儿守店。但这么个店有啥好守的?由于他的讨嫌,反而使很多人不愿上门。吉祥的理发生意因此越来越差了。

吉祥见她爸又开始啰嗦,毫不客气地喝住他:“你发个啥癫?别人都忙着防汛呢,连人家知识分子刘虾米都回来啦!”

刘虾米听得脸上发烧,扶了扶眼镜。

劳大贵瞟他一眼,仍是话不饶人:“戴副眼镜就算知识分子了?洞庭湖的芦苇絮子,吹点风就能飘上天了?连工作都找不到,你那三流大学有个屁用!年纪轻轻的,就该挑大堤抗洪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还比不上人家陈德满,才初中毕业,去广东当了十几年的包工头,好歹混了个人模狗样。整个砂子庙,就算他最有出息,只有他勉强配得上我家吉祥……”

吉祥气得顿脚。刘虾米赶紧闭上眼睛,转过脸,装没听见。妇女们捂嘴窃笑,纷纷起身。有个要染发的,也打了退堂鼓。

没人搭理劳大贵。但劳大贵不在乎。他一边写信,一边念叨:保护家园,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可这些狗娘养的,哪个真心抗洪?看着吧,迟早要决堤的!

24岁的刘虾米没见过决堤,大他一岁的吉祥也没见过。肆虐的洪水年复一年地咆哮着,惊涛拍岸,气吞山河,最终总是温柔地退却了。所以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对决堤的说法总是嗤之以鼻。两人异口同声:“砂子庙年年防洪水,年年都好端端的,怕个啥?”

劳大贵瞪圆了眼,正色道:“别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四八年倒垸子,淹死过好多人晓得吧?当时国军来打捞,捞起来的尸体成串成串!”吉祥与虾米对望一眼,都说不信。

劳大贵嘿嘿一笑:“吉祥,你婆(奶奶)亲眼看见的,有的人逃生不得,就找根麻绳把一家老小吊在一起,死也不分离。淹过之后,便是瘟疫,瘟疫过后,便是饥荒。别看砂子庙的老家伙如今吃饱喝足,装得跟老爷太太似的。你们去问问,当年几个没逃过荒,没讨过米?人吃人的事都有呢。你们不信老子的话,吃亏就在眼前!”

虾米赶紧点头,说:“我信!我信!”这情景,他确实也听他爸刘洪生提过,爷爷当年还吃过死人肉呢。

见虾米心虚气短,劳大贵越发说得起劲,口水四溅地检举揭发:虾米的爷爷刘大水年轻时是个剃头匠,有把剃头刀好生锋利。有人讨论,剥人皮是从脚后跟开始。他嘿嘿一笑,脱口而出:“哪里?明明是从耳朵根开始的。喷点凉水,拍几拍,拿剃头刀一划,‘嗤的一声就裂开啦。”自此,再没人敢到刘大水手里剃头。刘大水也不在意,人肉都吃过,他还有啥害怕的?五八年办食堂,大伙抗洪挑大堤,又累又饿时,他又说起了吃人肉,肉嘛老是老了点,加些莲藕进去,用吊子锅慢慢煨,煮得白滚滚时倒也吃得。就在这时,一盆莲藕粥端到桌上,他舀了一瓢,尝了尝,点头赞许:正是这个味呢。别人听了,恶心吃不下。他倒正好吃独食,肚子胀得溜圆。六七年洪水过后,他死于血吸虫病。刘大水面黄肌瘦,肚大如鼓,躺在床上悠了三个月,直喊要吃人耳朵,还唤他的长子,即虾米他爸刘洪生:堤坡上的芦苇丛里有野芹菜,蠢东西呀,未必不晓得扯一把来炒人耳朵吃?人耳朵入锅之前,可一定要记得掏耳屎呀,还要撒一把干辣椒皮子!刘洪生那时还算个好人,一听这话,连连呕吐。谁也不敢近身。整个屋子都发出一股恶臭。过路的纷纷捂鼻。刘大水死后,一副水泥棺材装了,就埋在堤坡外的河道边。吃过人肉的刘大水早死早超脱。后人没有半滴眼泪,墓碑没竖一块,鞭炮也没响一个。真是造孽呀。

劳大贵此话没错。刘虾米无法抹掉爷爷的历史污点。上小学时,他最喜欢沿着河道走。但每次经过爷爷的坟堆附近时,他总是拉着吉祥撒腿就跑。为此,吉祥那帮细妹子都瞧不起刘虾米,骂他是个胆小鬼。但这归根结蒂都是洪水害的嘛。

虾米他爸刘洪生,这辈子被洪水愁白了头。今天早上他突然拔掉刘虾米的网线,大吼道:洪水如猛兽啊,他妈的。虾米,你最好走远点,一个大学生,老窝在这个鬼地方就是忤逆,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

此刻,忤逆子刘虾米惊魂未定地闭着眼,由着吉祥的手穿过他的头发,嘴里嘀咕一句:“老朽!”吉祥没听清,问:“你说啥?”

虾米却说:“陈德满这人,你可别上他的当!”吉祥的手明显迟疑了一下,嗔怪地说:“你好歹是个大学生,还跑过广东的,咋那么蠢?别以为陈德满有钱我就稀罕他!我呸!看他那样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刘虾米点点头:“是的,是的,绝对言之有理!”吉祥又打听:“他的前妻真是个富婆?你见过吗?他们真断利索了?”

刘虾米就不吭声了。陈德满的前妻是个广东婆,刘虾米在深圳打工时确实见过,人还不错。至于人家是不是藕断丝连,他咋好说呢?

吉祥的手暗暗使劲:“你说不说?说不说?”

刘虾米疼得直歪嘴,却坚强不屈:“不说,怕死不当共产党!”

吉祥又拧他的耳朵:“就你这样的,配当共产党吗?小心我爸听见笑话!”刘虾米赶紧睁开眼睛,却没见到共产党员劳大贵。吉祥说他又看汛情去了。他呀,半夜里都睡不着,竖着耳朵听着窗外浪打浪的,就怕突然决堤。决堤怕啥呀,淹死砂子庙的王八蛋!吉祥说罢,咯咯直笑。

吉祥是个胆大包天的,目无尊长,口无遮拦。年幼丧母的她由婆一手带大,被惯得不行,发起狠来,后娘陈花篮都要让她三分。家里穷,成绩也不咋的,吉祥初中没念完就辍了学,到镇里学理发。这年头,女子理发名声不好,常有回乡的男将上门打情骂俏。麻将桌上,中老年妇女爱嚼舌。闲话传到吉祥耳里,她咧嘴一笑,并不反驳。可是大家渐渐晓得她的厉害了。凡是议论过吉祥的男男女女,吉祥都给他们剃阴阳头。虾米的姆妈黄翠云上个月就吃过这亏,气得跳脚大骂几个钟头,婊子长婊子短的。吉祥不愠不火,手握一把剪子咔嚓咔嚓,扬言说:“翠云姑,下次要给你放血!”

此刻,吉祥那把著名的剪刀咔嚓咔嚓,伸到了刘虾米的耳边。她再一次拷问:“说,陈德满到底有没有离婚?”刘虾米耸耸肩膀:“无可奉告。”吉祥怪声一笑,不言语了。一缕黑乎乎的东西缓缓下落,像蛇一样游过刘虾米的视线。虾米大吃一惊,心尖一颤,失声叫道:“我的头发!”吉祥笑得膝盖打颤,俯身趴在陈虾米背上,嘴里哎哟哎哟的,手却不停,三下五除二,给刘虾米剃了个光头瓢子。吉祥吃吃发笑:“怪不得你爸看不惯你呢,你一个泥腿杆子,满头乱草的,装艺术家啊?”

刘虾米正要发火,却真切地感到她那温暖的两团,贴在他背上,使他浑身发麻。

外面下着大雨,天地迷茫之间,这个乡村发屋就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孤岛。空间很狭小,墙上的张曼玉笑容可掬地望着刘虾米,眼中饱含鼓励。一阵惊慌过后,刘虾米的色胆上来了,一只手颤抖着朝她胸前伸。但是他的爪子被打得生疼,只得赶紧往回缩。一阵麻辣火烧之后,吉祥的剪子又伸过来,抵住他的喉咙。吉祥眼中含泪,吐气如兰地骂道:“下流坯子!”刘虾米傻愣愣地盯着吉祥,只见她嘴巴一开一合,张开时是血盆大口,合上时夺魂摄魄:“砂子庙没一个好男人!这场洪水就是对你们的惩罚!”话没说完,吉祥突然哭了,眼泪疯狂地流淌着,举着双手扑过来。但是她扑了个空,撞在转椅上,整个人摇摇晃晃。等她站稳,发现刘虾米已经冲进了雨幕之中。

刘虾米顶着光头,耸着肩膀,一路狂奔。才跑了数十米远,就遇到陈德满。陈德满旁边有个骑摩托的女子,低着个头,不想被人认出。但是刘虾米的眼睛是雪亮的,一眼瞅出她是镇上李书记的女儿,镇医院的老姑娘李医生。陈德满提着个行李袋,一副亦步亦趋的架势。刘虾米正要发问,陈德满就竖起一根手指头,神神秘秘地说:“谁也别告诉!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呢。”

话音刚落,陈德满就跨上后座,趴伏在李医生的背上,像一只可怜兮兮的金龟子。一阵风吹过,雨水打进刘虾米的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等他恢复眼力时,陈德满已经不见踪影。而此刻的刘虾米,已是一身湿透。他抓抓后脑勺,想:他不是有小车吗?咋搞得跟逃窜犯似的?但虾米是个不求甚解之人,某种疑问很快消散。他也不慌张,仍是慢悠悠地走,有点雨中漫步的意思。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串尖利的笑声,知道是吉祥跟上来了。吉祥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你神经啊,敞着脑壳淋雨。”说罢,一把妖艳的花伞伸过来,把两人罩在一起。一股女子的幽香,直扑刘虾米的鼻子。但是刘虾米定定神,偏要跑到雨里头:“打啥伞呀,反正淋湿了。”

吉祥撅起嘴来,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喇叭花,随即扑哧一笑,喇叭花就彻底绽放了。吉祥说,你就是那个傻子。刘虾米不解:“哪个傻子?”吉祥说:天下暴雨,一个男的不带伞,不紧不慢地走。旁人问他,为啥不跑?男的说,前方也是雨,后方也是雨,跑有什么用?你说他傻不傻?讲完这个笑话,吉祥自己笑得喘不过气。但是刘虾米不笑,他呆了一会,这样回答:“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呀。”吉祥顿时沉下脸来:“你这个人真没劲!”刘虾米只好笑道:“嘿嘿嘿嘿。”

吉祥又幽幽叹了口气:“你说这雨要下到啥时候?我婆把家私都搬到陈德满的阁楼顶上了,家里搞得跟个土棚没两样,篾刀、耙头横七竖八,纤维袋、塑料袋散一地,还将一根打狗棍放在床边上,说随时准备去讨米呢,可又舍不得她的那副棺材,每晚硬要在里面睡,生怕万一将来睡不成。”

刘虾米说,我姆妈更绝,把一家人的衣服分开装好,说洪水真要来的话,就各背各的衣裳,逃得一个算一个。

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然后又异口同声地说:“洪水来了。”

今年的洪水特别猛,据说是百年一遇。洪期一到,为了那可能付出的牺牲,政府就对各家各户的财产进行登记:磙、锹、犁、耙、箩、筐;镰刀、抱钩、渔网、撂叉、木秤、筛子等等,甚至连一只鸡伢都如数上报;救灾款、救济粮、救济衣物都早早分发下来。但一切的安抚,都排遣不了砂子庙的恐慌。关于决堤逃难的种种想象迅速流传,并不断花样翻新,恐怖惨烈如同末日来临。镇里李书记下乡,一方面劝大家不要慌,保护大堤,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方面,又暗里劝大家找机会投亲靠友,等过了这个危险期再回来吧。

可这所谓的投亲靠友,讲来容易做来难。谁愿意寄人篱下?做客超过三天,主人家都要皱眉头呢。哪有住自己家方便?大伙只唯愿大堤不垮,防洪楼不垮。但是砂子庙并非家家建得起防洪楼。比如吉祥家,住的还是老式平瓦房,早有裂缝了,哪经得起大水冲击?

吉祥也为这房子发愁,突然长叹一声。虾米说:“你急啥?洪水来了,你不会跑啊?大不了躲到我家去。”吉祥冷笑一声,语气很像她爸劳大贵:“跑到你家去?我爸会气死。我还不如去深圳呢,彻底安全!”刘虾米一愣,停住脚步,低头看着吉祥。她胸脯一起一伏,乳沟忽隐忽现。但她全然不顾,脸色时明时暗的,像个狠绝的巫婆。她说:“这几天,陈德满老找我,要我跟他去深圳,替他当公关呢,只要我干得好,他会在村里捐建五座防洪楼,还保证带我爸到深圳看病。很多人劝我跟他走,连你爸都说,要我为村里着想,想办法让陈德满兑现承诺。”她说着说着,突然问:“你怎么啦,大学生?”大学生刘虾米把头别过一边,说:“这天,真他妈烦!”

雨慢慢小了,开始变得淅淅沥沥。但天边的乌云却是越聚越浓,云边上镶着太阳的亮色。浑黄的湖水搅动着,早漫过了柳树的头顶,越来越逼近堤面。湖风吹来,夹杂着泥浆的腥味,死鱼、死牲口的腐臭,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堤坡上仍有大批的村民在徒劳地挑土,个个蓬头光脚,焦虑疲惫。

阴雨连绵,空气沉闷。两人渐渐无话,手牵着手,沿着堤坡溜下去,腿上尽是泥。没几分钟,脸上、手上被黑压压的蚊子叮了无数疙瘩。走到吉祥家屋檐下时,吉祥的后娘陈花篮正在给老水牛熏烟驱蚊。烟雾弥漫间,陈花篮被呛得连咳不止。她蓬头垢面地逃出烟阵,跳着脚骂这要死不活的鬼天气,骂着骂着就开始针对男汉劳大贵:“一天到晚管闲事,生成个鬼打流的货色。日子过得这样憋气,早晚让大水淹了你个老不死的!”转眼看见吉祥,陈花篮立即笑得一身发颤:“哟,吉祥,难得到这边来一次呀。牛烟熏着你啦?我说这条老牛呢,何不趁早卖掉,到时洪水来了,谁还顾得上它?”

吉祥懒得理她,问虾米:“你回家吗?”刘虾米说不回,我爸看见我就来火,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呢。说罢,手一摊,呵呵直笑。

陈花篮立即搭腔:“你爸糊涂呀,常言道,千年修得父子缘,怎能说断就断?人亲骨头香嘛,是吧,吉祥?你还能眼看着你爸病歪歪?只要你跟了陈德满,啥事不好解决?”吉祥牵牵嘴角,回答得很利索:“百年修得同枕眠,你为啥克扣我爸的低保钱?他都成这样了,你忍得下心?”几句话没轻没重,撞得陈花篮贴在墙壁上,好一会作不得声。她冷哼一声:“骚蹄子!”扭身锁了大门,找牌友去了。

吉祥却在烟雾里站着,泪流满面。再出来时,吉祥突然拉着刘虾米的手使劲一拽,刘虾米便晕乎乎地跟着她走。

几声炸雷响过,雨连绵不绝地从天而落,溅在泥水里,激起的水花浑黄仓促,像无数只嗷嗷待哺的娃娃嘴。大地似乎饥渴得厉害,没完没了地要吃要喝,哪怕是呛得透不过气,到处积水成河。

两人猫着腰,穿过牛栏的低矮屋檐,又穿过茫茫雨幕,跑到吉祥与她婆的住处时,都淋湿了。进了房间,吉祥把门一关,贴在门上仰头盯着虾米看了好一会,突然一笑:“虾米,如果你有钱,我嫁给你最好不过,真的!你一个大学生,咋混成这副样子呢?本美女可不嫌你丑呀。”她的腔调快活而诡异,眼里闪着鬼火一样的绿光。

两人对望着。虾米渐渐地觉得口干舌燥。他愣了愣,费力地说,你晓得的,我这所谓的大学生,城市里站不住脚,农村里又没了根。谁跟着我,都没好日子过的。不过,如果我爸肯支持我的话……他这话说得迟疑犹豫。吉祥家境差,名声又不好。刘洪生历来把钱看得要紧,又与劳大贵结过怨,怎肯让儿子娶吉祥呢。就算肯拿钱,他那点家底怎够吉祥她爸看病?劳大贵也看不起虾米啊,他连整个砂子庙都看不起,与刘洪生更是合不来,说刘洪生的钱擦屁股太硬,他还不稀罕呢。

虾米想得出神,无奈地摇摇头,却被接下来的情景闹了个目瞪口呆。一股女子的幽香越离越近,一团柔软温热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是吉祥在亲他。

虾米喘着气,艰难地问道:“你,你是啥意思?”

吉祥撒手,后退一步,整理好衣服,一句话说得轻轻松松:“虾米,我想跟你好!”刘虾米惊愕地问:“你啥时候爱上我的?”

吉祥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似乎很是不屑。她说:“谁爱你了?我跟你好,是因为我要跟陈德满走!”说罢,吉祥突然搂住他的脖子,仰着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妖气逼人:“你爱过我吗?”

虾米听了,顿时语塞。上小学时,他总从姆妈那里偷点钱孝敬吉祥买零食:吉祥比他高大,又凶又泼又嘴馋。少年刘虾米个子矮小,傻不拉叽的,常受女同学的集体欺负。吉祥心情好时,会向他提供保护。刘虾米后来上高中时,常会梦到她,一会儿是个母夜叉,一会儿是个七仙女。刘虾米总在梦里激动,以至于屡屡要半夜起来换短裤。他是个有洁癖的人,常为此苦恼,也常把吉祥恨得要死。恨过之后,又想象她的好,还替她取了个外号,叫格格吉祥。当然,吉祥哪有那么贵气?刘虾米觉得,自己还是高抬她了。这也算爱吗?刘虾米举棋不定。

吉祥很扫兴,说你真没劲。虾米就酸酸地一笑,突然想起刚才在堤上看到的一幕,犹豫了一下,觉得不便说,只嘀咕了一句:“陈德满的确有几个钱。”

吉祥点头,又摇头:“可我不甘心啊。我得找个人相好一回再说。虾米,砂子庙没几个上等货色,不是没文化,就是没德行。只有你,是个知识分子,又没干过坏事!你就心疼一下我,我俩狠狠地爱一次吧。”一席话说罢,闭住眼睛,长长的眼睫毛覆盖下来,像两条颤动的毛毛虫。

虾米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又像个着了火的稻草人,喉咙干了,头疼欲裂。他猛地推开怀中的吉祥,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嘴里喃喃念着成语:“恬不知耻!恬不知耻!”

走出房间,遇到吉祥她婆正叼着水烟在整理老衣。老衣发霉了,婆很是心疼,不住碎碎念:“云绞云 ,雨淋淋;雷打天边,大雨连天。年份不好,早死早投胎,省得八仙(抬棺材的人)没空来。”看到他,婆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参差不齐的黄牙:“哟,虾米伢,真个没出息呀,大水淹到屋檐下了,你还有心思闲逛?要不要打伞,狗日的天,又漏啦,连芦苇都被淹死,今年怕是包不成粽子啦。”

虾米笑笑,谢绝了她的好意。心想,连吉祥她婆都瞧不起自己,这是个啥世道?他妈的。幸好头发被剃光了,他成了个真正的青皮后生,似乎去了那三千烦恼丝,人也变得无牵无挂,无所畏惧了。虾米把手插在裤袋里,勇敢地朝雨里走。经过劳大贵的住处时,他家的牛棚里仍在冒着牛烟。牛腥味、牛屎味、烟的焦味混合在一起,缓慢而结实地在空中流淌。劳大贵靠在一条破旧的龙船上,正有气无力地家长里短。他说,陈德满烂心烂肺,啥捐建防洪楼啊,只打雷不下雨,都这时候了,他还舍不得拿钱出来。骂完陈德满,他又讲刘洪生最不是东西,今年抗洪楼指标,他就侵吞了一个,卖了钱送给他的相好,这事瞒得住老子?老子早把他告下啦!洪水来就来吧,没钱没势的劳家人,横竖一死罢了,让刘洪生这些有钱的,敲着三棒鼓到北京讨米去。

听者也姓劳,连连点头:“是呀,是呀。老哥说得正是。”

虾米哭笑不得,看到屋檐下一桶水,便提起来朝牛烟坑里一泼。好不容易烧起来的牛烟扑哧一笑,迅速灭了,污水溅得到处都是。劳大贵气得跳脚大骂:“刘虾米,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正事干不了,倒来祸害人?”只听得雨里有个苍劲的声音叫嚣:“这叫上阵父子兵!谁叫你造谣生事?活该!”虾米一转身,看见他爸刘洪生,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短雨衣,像个城里来的麦当劳叔叔。刘洪生和颜悦色,朝他招招手:“回家去吧,有事商量呢。”

一回家,村支书刘洪生就恢复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绷着脸说:“你去劳大贵家干啥?他一天到晚造老子的谣呢。”虾米姆妈,支书娘子黄翠云也在一旁提醒:“小心他闺女不正经!她名叫吉祥,人可不吉祥。谁跟她谁倒霉!”刘洪生立即喝止:“你放个什么狗屁!”黄翠云顿时噎住了,哼哼唧唧地走开,嘴里嘀咕:“吉祥未必还能立个贞节牌坊?个死妖精婆娘!大水淹成这样了,她还穿腿袜,涂口红!”

刘洪生对虾米说:“你姆妈素质低,莫要理她。”然后压低声音:“情况不对头啊,这堤怕是保不住了。你带着你姆妈去找你二舅!”

虾米说:“我也想留下来抗洪!“

刘洪生都被他气笑了,鼓着眼睛说,你好歹是念过大学的,在外头没出息也就算了,还要在这里挑土填堤满身臭汗?你丢祖宗的脸呢!再说你可是城市户口,在这里没田没土的,砂子庙冲垮了也与你无关!

一席话说得虾米连脖子都缩了,怯怯地问道:“那你呢?”

“我?”刘洪生脖子伸得老长:“我是村支书,怎离得开?只要劳癫子告不倒我,我就要坚守岗位!我家好歹是防洪楼,大水来了,应该冲不垮。再说,我家的木排早扎好了。我准备了几十年,就等着这一天呢……”刘洪生说到这里,脸上突然现出悲壮的神情,仰天长叹:“我的伢啊!”

虾米吓一跳,说你何必这样。

刘洪生说我反正活不长了,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我的伢,你一定要争气。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千万莫要窝在砂子庙,更莫要跟吉祥混在一块。切记切记。

这话说得悲怆,简直是要慷慨赴死,临终遗言了。刘洪生很满意这种效果,交代完后,便一颠一颠地检查他的木排去了。

虾米坐在凳子上发愣。姆妈鬼头鬼脑地走进来,压低了嗓门说,流年不利呀。

虾米问为啥。

姆妈说,听陈花篮讲,吉祥去年把个死孩子埋在发屋的屋檐下了。那地方有血光之灾呢。这女子不得了,命硬。她姆妈生下她时,难产差点死掉。后来一直身体虚,年纪轻轻染个肺结核,三十二岁那年,也是发大水。大家急着要搬家什。吉祥的姆妈悠着一口气就是不断。吉祥她婆火眼高,看到屋檐底下有个挎红袋子的托生女鬼,走来走去等着上她的身。情况危急,婆没法,就煎个鸡蛋饼子,封住媳妇的嘴,又拿一块磨刀石压住,吉祥的姆妈这才断的气。

虾米听得毛骨悚然,说这不是谋杀吗?姆妈答得很有水平,说那叫安乐死,娘家人都同意了的,闻着鸡蛋香走,比半死不活地熬下去强。虾米说,那病要是搁到今天,根本就可以治好,还免费。姆妈双手一摊:“谁晓得?当时吉祥的姆妈一死,洪水就退了。这一次,如果不是吉祥把死孩子埋在决堤口,洪水哪有这么吓人?”虾米反驳:“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些鬼话?”姆妈就拿不定了,掌了一下自个儿的嘴,笑道:“倒也是的哦。”

但是虾米坐不住了。吉祥埋过死孩子?她咋还笑得出来?她未必跟她爸一样,脑壳坏了?虾米猛地喝了几口水,喘了一阵气,才算缓过来。姆妈眨巴着眼,忍不住叮嘱:“你一个大学生,迟早要出去闯的,可别管她的闲事!”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叫:“姆妈!”

原来是虾米的姐姐小鱼回来了。小鱼进门就带哭腔,说这次一定要离婚。母女俩在灶屋里嘀嘀咕咕,不一会,姆妈大声训斥:“你好歹做了娘生了伢的,还离个啥婚?你男汉不就是跟人聊个天,不亏钱不亏身的。大水就要淹头顶了,你还拿这点破事来烦老子?”

小鱼就呜呜咽咽哭起来。姆妈狠骂:“蠢货呀蠢货!”骂着骂着,见有人上门打牌,便张罗着摆麻将桌。牌友里有吉祥的后娘陈花篮,尖声尖气地说:“你家虾米回来没有?叫他也来凑个局嘛。”小鱼破涕为笑:“知识分子还玩这个?我兄弟上电脑玩高科技呢!”话音一落,便闯进虾米房内:“你在干啥?”

小鱼三十岁了,却不爱动脑子,没麻烦时,麻将摸得啪啪作响;麻烦一来,只会哭天喊地。没等虾米回答,小鱼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你姐夫最近网恋呢,在网上办婚礼。那女的还想来见他!”虾米冷笑:“见就见吧。他那个鬼熊样,人家一见就吓跑了。”姐夫是个生意人,喜欢耍嘴皮子,如今在网上聊天,不知迷倒多少女人。但他又矮又胖,实在没个看相,也只能靠距离产生美了。小鱼一听,立刻闭嘴不言,傻站了一会,忽然低声问:“听说你喜欢吉祥?你昏了头啦?”虾米赶紧摇头否认。小鱼就双手一拍:“就是嘛,你好歹是个大学生吧。她才小学毕业,脸模子再好看有啥用?听说她埋了个死孩子?那你……”话没落音,刘虾米一个枕头甩过去,结结实实地砸在小鱼头上。虾米怒吼:“滚!”

小鱼利索地掉过屁股,转眼间游出了门。

虾米摇摇头,呆坐了一会,慢慢地觉得头晕脑胀,腹内火烧火燎的,口中也极为干渴。咕隆咕隆,连着喝了好几杯冷茶,还不过瘾,竟灌了一杯烧酒,这才往床上一倒,昏昏沉沉地睡了。

没多一会,有人推门而入。是吉祥,披头散发的,说:“虾米,别装了。我们从小玩过家家的,你给我递过纸条的。大水要来了。来,抱抱我,趁还来得及,我们好好爱一场吧。”虾米不理她。吉祥就冷笑了:“你以为我真那么稀罕你?你连自己都养不活呢,算个什么大学生?你唯一的资本不就是那点纯洁吗?”说罢,转身便走。虾米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决堤了,趁着发屋被烧掉之前,她得嫁人去了。

一阵雨声敲打着窗户,砰砰砰地越来越紧急。那雨水好似要漫过虾米的脑际,又似乎在浸过他的全身。虾米翻了个身,像一条大鱼,在水里游啊游,却总是看不到岸。但最终他还是疲倦地停下,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爸横眉立目地凑过来。

刘洪生吼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游手好闲也就算了,今天竟跑到吉祥房里去了?还说非她不娶?”说罢,突然掀开蚊帐,伸出刚沾过猪粪的手,在刘虾米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一股猪屎味直往刘虾米鼻腔里灌。刘虾米的身子缩了一下,嘴里不知怎么冒出一句:“你个猪日的家伙!”刘洪生顿时大怒,转身便蹿到猪栏屋里摸出一把长草叉,大呼小叫地要把忤逆子刘虾米给灭了。

几个打牌的女人一拥而上,把父子俩隔开了。黄翠云母女哭的哭,喊的喊,乱作一团。倒是陈花篮沉着冷静,死命箍住刘洪生的腰,尖叫道:“刘支书,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外人欺呀。”

见有人阻拦,刘洪生更加忸怩作态,拼命挣扎着,举着草叉刺向刘虾米,说大水临头,老子这是为民除害啊。

没有人拉扯刘虾米。刘虾米身强力壮,血气方刚,身手敏捷,突然使出一招螳螂拳,缴了爸的械。缴了械不算,刘虾米一不做二不休,拿起草叉奋力一掷,只听得一声呼啸,草叉精准无误地插在院门口的一头老母猪的背上。

这头老母猪,是陈花篮的宝贝,陈花篮一年的牌钱都指望这个姑奶奶的肚子。母猪优哉游哉,趁着主人外出,竟拱到刘洪生家的屋檐下,大约是想跟刘家的公猪约会。这头春心荡漾的老母猪,正优雅无比地拱着泥巴,当下无辜地惨叫一声,带着那把草叉,如离弦之箭冲出去。这一冲,竟撞翻旁边的一个哈腰驼背的男将,然后又蹦向一根电线杆。母猪哼了哼,就此肝脑涂地,气绝身亡,直挺挺地倒在门前的水沟里。

那个男将正鬼头鬼脑地在院门外徘徊,冷不防被撞翻之后,蜷缩成一团直打滚。大家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劳大贵。劳大贵身体完好无损,但脸色发青,嘴皮子发抖,半天不能出声。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进屋子,让他在凉床上平躺下来。陈花篮浑身哆嗦着,在母猪与男汉之间来回蹿,拍着大腿一通乱哭:“我的心肝肉啊,皇天哪,你说你咋就没气啦?大水淹不死你,倒让一把草叉害啦?”这心肝肉,也不知是指劳大贵还是指老母猪。

几个看热闹的帮着把母猪打捞上来,并七手八脚地要将它开膛扒皮。杀一头猪原本没什么,但陈花篮的哭太瘆人了,大家听不下去。刘洪生一巴掌拍在门板上,吼道:“虾米不是故意的!未必还要坐牢不成?”这才勉强镇压住陈花篮的胡闹。她把眼泪一擦,走到灶屋里要帮着烧开水,准备烫猪毛。黄翠云慌忙拦住,说都啥时候了,你还不先去安顿你男汉?

陈花篮这才去看劳大贵,皱着眉头替他擦脸、喂水后,正要离开,却被劳大贵扯住裤脚,脱身不得。劳大贵瞪着她,泪水双流,嘴啊着发不出音。但大家放心了,晓得他没什么大碍,性命算是保住了。

可保住性命有啥用?送到镇医院去,那个白白净净的李医生轻描淡写,说他这是中风偏瘫,一时半会好不了。

虾米走在村里,不时有人凑上来打听消息。得知劳大贵仅是瘫痪也就罢了,还因受了刺激更加神志不清,大家连声说造孽呀,造孽,却又都松了口气。有人说,虾米,看来你的大学没有白上啊,稍一发力,就替大伙卸了个包袱!又有人说,劳大贵啊劳大贵,你如今完全是个癫子,说啥都是胡言乱语呢;还有人说,他不是要告刘支书的状吗?这下就是有一百张嘴都告不成啦。

无论如何,刘虾米闯了大祸。吉祥半路上拦住他,把手一摊:“你看咋办?”刘虾米哭丧着脸,说我保证给你爸养老送终行不行?吉祥嗤嗤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啊?养老送终?你有这资格吗?”刘虾米老实承认,没有。吉祥的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像个老年妇女似的一拍手,哭声“我苦命的爸啊”,便蹲在了地上。

过了两天,陈花篮拿着一面锣,站在大堤上使劲敲,大声疾呼:“劳大贵啊劳大贵,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洪水这么急,可别怪老娘不管你哇!”

堤坡上密密麻麻的挑堤工,都是砂子庙的熟面孔。他们在大雨中起哄:“陈花篮,你没良心嘛。”“要偷人就直说,何必找借口?”

“哐啷”一声,陈花篮又敲一下,声音更大了,她的呼喊像一串尖利的口哨,在风雨中来回游荡,震得人耳膜发麻:“冤有头债有主哇,谁造的孽谁负责哇!”刘洪生跌跌撞撞地从堤脚下爬上来,脸上又是泥又是水。他气喘吁吁好一会,近乎哀求地对陈花篮说:“姑奶奶,我负责,我刘洪生负责,好不好?虾米接他去啦!”

陈花篮立即住嘴,锣也不敲了,打着花伞,扭着胖身子屁颠屁颠地走。有人问她干啥去?她说找人打牌。但她的声音很快被喧闹声淹没。堤坡上有人叫喊:“刘支书,这里有漏眼!”这还了得,幸亏发现及时,不然,小隐患酿大祸,后果不堪设想。刘洪生迈着两条老腿,连滚带爬地赶过去了。陈花篮头也不回地走,回家把大门一锁,就不知去向。

出院之后,劳大贵仍住在吉祥的发屋里。吉祥说,这雨下得人心乱了,生意这么差,不如关门吧,正好安心照顾我爸。刘洪生发话了,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这事就由村里负责吧。

村支书刘洪生忙得脚不沾地。虾米这个闲人废物倒派上用场了。伺候劳大贵吃饭穿衣、倒屎倒尿全由刘虾米上阵。劳大贵兴奋起来又砸东西又打滚,只有虾米制得住他。虾米桌子一拍,拿绳子一比划,劳大贵便老老实实坐回去,由着虾米把他绑在椅子上,然后很配合地吃药。为此,虾米不得不陪住在发屋。吉祥来过几次,插不上手,也不跟刘虾米争,由着他忙里忙外。她跷着个二郎腿,在一旁嗑瓜子。黄翠云心疼儿子,时不时地跑来送这送那。她一进门就皱眉,看不得吉祥作威作福的样子,但却又敢怒不敢言。谁让虾米闯下这祸呢?活生生被人家讹上了。

常有人来看望劳大贵,嘻嘻哈哈地说:“劳癫子,你哑巴啦?平时嘴巴毒,得罪了老天爷吧,你他妈遭报应呢。”说罢,拍拍他的肩膀,放下点儿钱表示心意;也有人拿刘虾米开玩笑:“虾米,好好表现吧,你也算他半个儿嘛。”虾米不吭声,倒是虾米姆妈跳脚大骂:“放你娘的狗屁!”来人愣了愣,朝虾米挤挤眼睛,跑掉了。虾米霎时红了脸,转过头去,刚好与吉祥对视。吉祥瞪着他,慢慢地,眼眶就充满了泪水。她把眼泪一擦,转身便走。

劳大贵不言不语地,一双眼睛溜来溜去,跟着女儿的身影,也不知琢磨些啥。正好刘洪生得了空,坐下来跟他苦口婆心:“大贵啊,你真要好不了,等洪水过了,就让吉祥告我去。不怪虾米啊,都是我害的你!”劳大贵龇牙咧嘴的,啊呀啊呀。刘洪生又说:“你这一病,我的乌纱帽也就保住啦。我其实当不当村支书无所谓,就是不愿被人笑话!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没有功劳有苦劳啊,你说是吧?”劳大贵望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居然嘿嘿直笑。这一笑,口水便沿着下巴直流。刘洪生赶紧拿纸巾给他擦,却疼得惊叫一声,手腕被劳大贵咬住了。

刘虾米使劲掰开劳大贵的嘴。刘洪生一气之下,啪啪地抽了劳大贵两个耳光。劳大贵似乎很受用,继续笑。刘虾米看不下去,吼他爸:“你至于这样吗?”

刘洪生看看自己的手,有些难为情,摇摇头,就又忙他的去了。

刘虾米赶上吉祥,问她咋回事。吉祥却狠狠地说:“关你屁事。”刘虾米沉默着,左顾右盼的。吉祥问他要干啥。刘虾米说想去买包烟抽抽。吉祥很利索地从包里掏出一盒“好日子”:“给!”

两人就站在屋檐下抽烟。吉祥吞云吐雾的很是老练。刘虾米却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有点咳。吉祥眯着眼看他,轻蔑地说:“好一个童男子!还大学生呢。”刘虾米的脸猛地红了。他突然冒出一句:“陈德满跟李书记关系不错。”吉祥一愣。刘虾米颤抖着嗓子问吉祥:“你是喜欢他的,对吧?”吉祥说:“你他妈这是什么疯话?”刘虾米就沉默了。

他探出身子,看着窗外的景色。雨仍在下着,紧锣密鼓地敲打过来,不一会就淋湿了他的光头。这让他想起在深圳时,在天桥下睡过几晚,沿路开过的汽车,毫不留情地喷出尾气。两个小时不到,他便满脸是灰。家乡好是好,就是这雨没完没了地让人烦。而且,他在这地方,连个户口都没有,不尴不尬的,要呆到什么时候呢。难道自己当初跨进大学门,就注定将来走投无路?

他突然转身,想对吉祥说说,却不见她的身影。站在他旁边的是姆妈与姐姐小鱼。小鱼直言不讳:“走就走吧,老赖着有啥意思?她抓不住陈德满,就想抓住你?做梦!”小鱼还要说下去,却被黄翠云喝住了:“你管好你自己吧,这婚还没离成呢,别到处勾三搭四!”刘虾米不解。小鱼也不瞒他,眼睛一红,说:“我跟你姐夫离婚是迟早的事,他找女人我管不了,他不仁怪不得我不义。”刘虾米还是不明白。小鱼就不耐烦了,说不提也罢,就当这人成了洞庭湖的落水鬼吧。又说,这雨啊,下得人心都发霉了,老天爷何不给个痛快!

屋里只剩下刘虾米与劳大贵。刘虾米替劳大贵洗脸时,他突然把身子一扭,虾米扑了个空。虾米把劳大贵扳过来,喝令他坐好,却被他一口痰吐在脸上。刘虾米气得举手要打,巴掌却实在落不下去。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的高中同学找他。这个同学住在县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家啃老。同学说:“老刘,听说你们那里快决堤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广州?”

刘虾米苦笑着说:“操,我哪里走得开?我忙得很呢。”同学不信,嬉笑着说:“你忙?我还不晓得你懒字当头?”刘虾米正要辩驳,突然听到一句叹息:“要出大事了。”他问同学:“出啥大事?”同学莫名其妙:“我没说啊。”刘虾米把电话挂了,到处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劳大贵仰头看着他,满脸的无辜与困惑,眼神里却有着狡黠与兴奋。刘虾米迟疑了一下,问他:“是你说的?”劳大贵“啊”了一声,口水直流。刘虾米走到门口,朝外张望,却没见到一个人。刘虾米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老东西的肩膀一通乱摇:“你装哑巴?装疯傻?”说罢,把他一推,没想用力过猛了,劳大贵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劳大贵啊呀啊呀地直叫唤。他动作仍然僵硬,很费力地爬起,嘿嘿直笑。刘虾米这才确信他不是装病,便把他扶起来,又利索地把他绑在床板上,并替他盖了件衣裳,还吓唬他:“大贵叔,你要听话点,不然就把你丢到洞庭湖里喂鱼!”他指指窗外,又扬扬拳头,表示自己说到做到。

大水越来越接近堤面。处在大堤上的吉祥发屋,窗外便是汹涌澎湃的洞庭湖,湖面逼近,离窗台不到两米。

劳大贵朝他连连点头,满脸惊恐。

就在这时,一阵嬉笑声响起,有人探进头来,兴致勃勃地叫:“刘虾米!”原来是刘虾米的三个高中同学,他们刚才就躲在门外给刘虾米打电话。这三个人,有一个在县城游手好闲,有一个与刘虾米一起打过工,还有一个就在砂子庙中学教书。他们闲得无聊,便沿着汛期中的洞庭湖一路玩耍,钓鱼逮虾的,美其名曰要考察民情,今天竟“考察”到刘虾米这里来了。刘虾米是此地有名的闲人。他们随便一问,就找到他了。县城那个同学兴致勃勃地告诉刘虾米,他一个姑父替他找了个好差事,在广州一个民营证券公司上班。那里正缺人手,姑父同意他把刘虾米带过去。刘虾米“哦”了一声,仍说,兄弟哪里走得开?操心的事多啊。同学推他一把,笑道:“别装蒜啦,就算砂子庙真的决堤了,你照样能吃能睡!”也不等刘虾米回答,他们径自到牌桌边坐下,把麻将摸得啪啪作响:“老刘,凑一桌吧。谁赢了,谁捐钱给砂子庙抗洪救灾!”

虾米转身看看劳大贵,见他转着白多黑少的眼睛,仿佛在告诉刘虾米:你狗日的,就要决堤啦!

是的,要决堤了。广播在砂子庙上空回荡:“保护家园,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努力自救,人定胜天。”刘虾米凝神听了一会,很有些惭愧地说:“没办法,老同学来了,我陪着打一圈,就誓死抗洪去!”说罢,便把门掩上,迅速加入战局。

哪知才刚开始,吉祥发屋的门被猛地推开,几个手拿木棍的人拥了进来。带头的竟是陈德满,他手臂上戴着个红袖章,上写抗洪安全维持会。陈德满成领导了。他背着手,在店里绕一圈,义正词严地冷笑道:“危难之时,你们还好意思赌钱?”

他后面的人故意提醒:“他们是老师嘛!”陈德满气势更足,说:“为人师表的,更不应该这个时候打麻将!”

那人更加煽风点火:“他们全都是大学生嘛!”

陈德满顿时发出一声怒吼,简直地动山摇:“大学生怎么啦?大学生就能在老百姓水深火热的时候寻欢作乐?”说罢,嘴一努:“押出去!”

几个人一拥而上,推推搡搡地要捆绑他们。几个同学惊呆了。刘虾米忙问:“你们要干啥?要干啥?”那伙人说:“要让你们游大堤示众!”

刘虾米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非常时刻非常政策,国法再大,也挡不住这临时的、充满正义的土霸王作风。好汉不吃眼前亏,几个同学只好一再解释、苦苦哀求。陈德满这才下令放过他们。同学灰溜溜地走了。一场小聚不欢而散。刘虾米气得说不出话来。陈德满说:“虾米啊,虾米,你爸在村里作威作福好多年,你看不到;我这么闹一下,你就受不了啦?你晓得有多少人盼着他下台吗?你这公子哥还能逍遥几天?”

刘虾米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奔向墙角,操起一把铁锹。陈德满脸色一变,问他要干啥。刘虾米一字一句:“老子去挑大堤,把青春与热血献给砂子庙,行不行?”

堤坡上,到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据说又发现漏眼了,一股股湖水由此渗透过堤坡,呈喷涌之势,很快漫流开来。大家再一次陷入恐慌之中。李书记拿着大喇叭,一路高喊:“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加油!”

刘洪生直着脖子,扬着手臂,声嘶力竭:“是共产党员的,都跟我来!”说罢,率先扑倒在漏眼上。紧接着,好几个人也跟着趴下来。一瞬之间,他们全身都被浸泡在泥水里,像一条条僵死的鲇鱼。但是刘洪生趴着趴着,就怒气冲冲地跳起来,一把提起身边的人:“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混账东西!”这个混账东西就是刘虾米。父子俩一同滚下堤坡。刘洪生大声呵斥:“劳大贵那里你不管啦?你姆妈你姐呢?”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极端的疲劳焦虑之中,发起怒来颠三倒四。刘虾米指指堤面:“爸,你看。”刘洪生抬头一看,只见镇里几个有名的赌徒跪在大堤上,垂着头老老实实,像湖边上的灰鸬鹚,更像千古罪人。他们正齐声对着洞庭湖做检讨,说自己如何罪该万死。累到极点的大伙看着好笑,顿时群情振奋。刘洪生看不过了,说陈德满这是干啥?闹“文革”吗?他这是出风头嘛。又问儿子:“劳大贵呢?”刘虾米说,睡下了。刘洪生叹口气,说了声:“他妈的。”沉默了一会,说:“虾米,你替老子去堵泉眼吧。我实在有点吃不消了,去歇一会。”却弓着腰,一步一步走到大堤上,去替几个罚跪的人说情了。

刘虾米赶紧朝泉眼奔去,却发现那几个人趴在一旁睡着了。泉眼已被麻袋堵住,麻袋里塞满了沙子,甚至黄豆。有人得意地宣告自己的发明:黄豆遇水就泡大了,能堵个严丝合缝。这黄豆从哪里来?发明者说,是瞒了他姆妈从家里偷出来的。这一智慧无穷、又无私忘我的创举,让大家眼睛一亮。都说,这泉眼堵一个算一个,大堤要是保住了,就找政府赔偿;大堤要保不住的话,还要黄豆干啥呀。这办法,得跟刘支书打个招呼。对了,刘支书呢?刘洪生呢?刘虾米,你爸呢?大家四处张望,满眼茫然。

只有刘虾米看到了他爸的行踪。刘洪生先是走到李书记面前说了几句话,李书记朝他点点头,又挥挥手,似乎有些不耐烦。他便转身朝吉祥发屋走去,很快消失在风雨之中。

几个赌徒大约在跪了两个小时之后,才在陈德满的训斥中站起来,争先恐后地到堤坡上找活干。现在要做的是查漏眼,大家排成横队,每隔两米一个人,沿着堤脚往上走,哈着腰,脸几乎贴着堤坡,瞪大眼睛搜视着,看泥土是否结实,是否漏水,哪怕是个蚯蚓眼也要把它堵死。与刘虾米并肩而行的是陈德满。两人相视怪笑。陈德满抢先开了口,还有点拿腔拿调:“很感动啊,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属于砂子庙!”刘虾米附和:“我也很感动啊。可我爸说,我已经不算砂子庙的人啦,我的户口在城里呢。”陈德满脱口而出:“你爸懂个屁!他当村支书根本不合格,水平太差了!”正激动着的刘虾米猛地站住脚,血直往脑门上冲。他指着陈德满:“你他妈有良心吗?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这么卖力,你还说他不合格?”陈德满发窘了,闪着眼睛解释:“虾米,哥是一时嘴快!”他掠掠吹到眼角的卷发,露出神往的表情:“当村支书应该蛮有意思吧。”刘虾米很快消了气,说:“有啥鬼意思?我爸其实早不想干了。劳大贵告状告得他恼火才要坚持下去的。”陈德满“哦”了一声,很有领导派头。刘虾米瞄他一眼。陈德满意识到了,马上满脸谦逊,呵呵一笑,对那几个跟班说,大家辛苦啦,待会我请客吃饭。

雨过天晴。大堤外的洪水依然未退,但大家好歹略略松了口气。李书记拿着喇叭喊话,大家辛苦啦,轮流回家休息一会吧,随时等候通知到这里集合,砂子庙的防汛小组可以回家啦。

砂子庙的男将们迫不及待地要走。但是陈德满说,他要请大伙儿放开肚皮嘬一顿。大家听了,顿时笑嘻嘻的,有人问:啥时候请我们喝你跟吉祥的喜酒?陈德满却脸色一沉: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跟吉祥相好了?一个被呛住,另一个却又接上嘴:反正都不是黄花闺女,还不如跟刘小鱼呢。陈德满瞄一眼刘虾米,笑嘻嘻的,说那要看虾米答应不答应。

刘虾米冷哼一声,背着铁锹,说声拜拜,就转身向吉祥发屋走去。他身后传来大家暖洋洋的哄笑声:“到底是知识分子呀,还拜啊拜的!”刘虾米赶紧抿嘴,看看自己满身泥水,心想:幸亏吉祥给自己剃了光头,我爸讲得对,我一个泥腿子,留那么长的头发干啥?又看看自己的长指甲,里面塞满了泥垢。于是掏出指甲刀来,一边走,一边剪指甲。

太阳出来了,火辣辣地照满青年刘虾米的全身。刘虾米踉踉跄跄地走在泥泞路上,边走边放声歌唱: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

聚散终有时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至少梦里有你追随

我拿青春赌明天

你用真情换此生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

何不潇洒走一回?

这首歌太经典了,是虾米的拿手戏,歌词背得烂熟。除了这首,刘虾米不会唱别的。也不是不会,是唱不全。刘虾米除了上网玩游戏,看看娱乐明星的花边新闻,没有其他时髦爱好。他从来不是个时尚的人,在外游荡几年,回来还赶不上吉祥脑壳灵活,跟陈德满更是比不得。刘虾米也不着急,就想着,大不了回家种地吧。谁说上大学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刘虾米也不稀罕那花花世界。就在砂子庙呆着,哪里都不去,谁能把咱咋的?大学生刘虾米一路唱歌,一路作思索状,思索的结果令他自个儿都大吃一惊:趁着爸还说得上话,把户口回迁到农村来吧。刘虾米愣了一会神,心想,吉祥如果晓得,会咋反应呢?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吉祥发屋就到了。

吉祥发屋是一处平瓦房,孤零零地伫立在大堤上,像个脆弱心虚的野孩子。这房子,以前是一个小商店,是吉祥的后娘陈花篮开的,夏卖西瓜冬贩碳,生意很是一般。倒是惹来很多男将过来赌钱。刘虾米小时候常来这里,给他爸刘洪生送饭。陈花篮说不用送了,就在这里搭伙吃点儿莲藕骨头汤。刘虾米回去跟姆妈一说,姆妈“呸”了一声,说老子怕她的汤里下蒙汗药。少年刘虾米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自小听话,照送不误。那时,陈花篮看见他总是翻白眼。待刘虾米长大成人之后,她的态度却来了个大转弯,总是笑得甜腻腻的,一口一声“女婿”。她拿刘虾米与吉祥开玩笑,说要跟刘洪生做亲家。吉祥说,你别听老妖婆放屁,老子又不是她生的!虾米姆妈也百般抵制这个玩笑,常说我虾米宁可打单身,也不要喝人家的洗脚水。这就牵涉到吉祥的名誉问题了。吉祥名声不好,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她自己。“篱笆不扎紧,能怪野狗疯?”这是陈花篮反复念叨的至理名言。

虾米姆妈却又说,摊上这么个后娘,也是吉祥命苦呢。姜是老的辣,吉祥哪里斗得过她?好在劳大贵还算心疼女儿,可他那样的人,伸出爪子拍不到一只蚊子,背起手来只会聊天涉地管闲事,自个儿都被扫地出门,吉祥的这个爸,有也当无呢。

洪水一天比一天逼得紧,如果真要决堤,吉祥发屋一定首当其冲地完蛋。到时候,没有防洪楼,又偏瘫疯癫的他,能往哪里去?吉祥啊吉祥,难怪她想破脑壳要弄一笔钱!

吉祥发屋倒还算得艳丽,卷闸门里设了玻璃门,玻璃门上贴着搔首弄姿的范冰冰。门边上的彩条灯从早转到晚,让人眼花缭乱。附近的男将都爱到这里伸头探脑。但是吉祥的剪刀闪着冰冷的光辉,咔嚓咔嚓地随时敢剪人耳朵,他们这才有所收敛,却还围着这屋子转。如今发屋开不下去了,说不定哪天就会火光冲天,一声巨响,这个给人无限遐想的地方就会化为乌有。吉祥大不了嫁人去,可劳大贵能去哪里?

刘虾米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急剧跳跃,把门一推,玻璃门无声地开了,却看到吉祥站在窗边上。吉祥脸色发白,直愣愣地问他:“我爸呢?”

劳大贵失踪了。

吉祥说,她一进屋,就觉得不对头。地板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脚印,她爸劳大贵的鞋子,一只掉在门槛,一只扔在床上。刘虾米说,不对啊,我怕他乱跑,把他绑好了的啊。吉祥气不打一处来,质问:“刘虾米,你绑他干啥呀?他一个偏瘫的人,能跑到哪里去?”

刘虾米哑口无言。吉祥又嘀咕一句:“奇怪呀,绑住了,咋还能不见?喂,你绑牢了没有啊?”

刘虾米仔细回忆了一下,说他不敢肯定。吉祥又问:“最后看见他的是谁?”

刘虾米想了想,说你等着,我问问我爸。他掏出手机,就给刘洪生打电话。刘洪生的声音非常疲倦,马马虎虎地答:“他走丢了?我没看到啊!”

吉祥都快急哭了,说要问问陈花篮去。于是两人赶紧下堤,跑到陈花篮的屋外,却只见门上一把锁。刘虾米说,咱再找找去。吉祥却说:“不必了,他一个半瘫子人,能到哪里去?”虾米也陷入了沉思,说是啊,能到哪里去呢?一个念头猛地冒出,让他倒抽一口凉气:推开吉祥发屋的后门,就是洞庭湖啊!

可是,不会吧?劳大贵这样的人会跳河?就是把他拖到湖边上,他都要喊救命的。两人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一眼,吉祥一把拉住他的手,微微抖着:“去问问我婆吧。”

雨又下起来了。吉祥撑开她的花伞,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一股沉闷的奇怪的体味,夹带着幽香与汗臭在满伞的玫瑰下暧昧流转,无处可逃。吉祥微低着头,白皙的脸颊上,雀斑清晰可见。吉祥软弱得像一只溺水的蜗牛。她紧紧抓住刘虾米的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一种属于男将的豪迈之气突然在刘虾米体内觉醒,撞击与翻腾,使他某个部位迅速地发硬发疼。那种可耻的疼痛,几乎要把他拦腰折断。他不可遏制地伸出手臂,箍住她的肩。此时此刻,他比她还需要依靠。

他们的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砂子庙的妇女,在几乎被洪水吓破胆时,竟还能坚持娱乐精神,把这种桃色的有趣谣言传播到底。

走进婆的房间,却发现老人家正端坐床上,手里拿着包头帕子。有一个人正在替她梳头,此人竟是陈花篮。僵了十几年的婆媳关系,神奇地和解了,并且一下子甜腻腻的。婆朝吉祥一笑,一张核桃似的脸几乎要绽开。她问吉祥:“你这么快就倒回来了?啥事啊?”吉祥说:“婆,我来看看你。”婆却抬头看看她的儿媳陈花篮,笑得满脸巴结:“今儿好兆头哇,你们都惦着我这老不死的!”

陈花篮喊一声:“姆妈”,又喊一声”吉祥”,便噎住了。吉祥她婆说:“大水还没淹过来呢,你哭个啥呀?”陈花篮摆摆手,眼泪扑簌而下,看了看吉祥,怎么也不肯再说下去。

劳大贵的尸体,第二天就被打捞上来了。经查,他属于失足落水。据一个目击者说,他看到劳大贵把后门打开,探出头来口齿不清地朝他喊了一句:“要决堤啦。”劳大贵这句著名的预言喊了好多年,目击者早听得不耐烦了。他是个货船老板,每年沿着洞庭湖跑水运,水越猛,他越挣钱。决堤吓不倒他,他也不关心这个事情。目击者点点头,正要回答时,却看到劳大贵“啊”的一声,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便姿势优美地一头栽入河水中。河流湍急,施救不及。大雨年年下,洪水年年来。砂子庙多少混吃等死的安然无恙,却唯独淹死了抗洪英雄劳大贵。

因为汛情紧急,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劳大贵这么个癫子,死就死罢。丧事从简,迅速下葬,没做法事,也没请八仙,只在死者手里放了根桃树枝条,方便他过奈何桥时驱走恶鬼。

吉祥她婆狠抽了儿子一巴掌,颤声骂道:个不孝的伢啊,你怎能抢了我的先!说罢,就将心爱的棺材与老衣让给儿子享用了。吉祥只顾着烧纸钱,没有几滴眼泪。

倒是陈花篮拍着棺材盖子一阵嚎哭。嚎哭之后,她稍作收拾,便锁上大门回了娘家,据说后来到省城当保姆去了。又据说,陈花篮当的不是一般的保姆。那主人是个退休老干部,老光棍。嘿嘿。总之天无绝人之路,五十岁,满身肉滚滚的陈花篮找到了好去处。这都是后话,是虾米姆妈打听来的。当然虾米姆妈是个造谣专家,此话不可全信。

让刘虾米更不肯全信的是,关于劳大贵的死。他觉得其中很有蹊跷:比如那个目击者的话,就很有问题。既然劳大贵的喊话,他都听得见,那说明他与劳大贵的距离极近,以他长期的水上经验,救人应该很有把握的。为啥会来不及?这是其一;其二,劳大贵明明被刘虾米绑在床上的,为啥会自动松绑?难道没绑牢?其三,陈花篮似乎有难言之隐。她看到啥了?她参与或者制造了一场谋杀吗?其四,劳大贵是个讨嫌的人,他的存在,让多少人内心不爽?甚至包括刘虾米自己,这几天也被劳大贵磨得够呛!他的死,让多少人暗中叫好?他们中的谁,会想置他于死地?其五,在吉祥发屋,最后一个出现在劳大贵面前的是谁?

刘虾米想不明白,也说不出口。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天地一片朦胧,水雾弥漫着整个湖面,也笼罩着整个砂子庙。这种鬼天气,让人思维混沌,反应迟缓,又特别烦躁。几乎所有的人,都越来越提心吊胆。大家悄悄传播着:哪里哪里要决堤啦;哪里哪里水蛇爬到屋梁上了;劳大贵的坟上密密麻麻挤满了青蛙;吉祥被陈德满蹬了,谁叫她又怀上了刘虾米的孩子;刘虾米的姐姐刘小鱼离婚了,据说是被老公捉奸在床;刘洪生的支书被免了,新任支书是陈德满……

谣言四起,让人云里雾里无从分辨。但是大雾散去,真相却又逐渐清晰可见。至少有下列几件事不是空穴来风:其一,陈德满成了新任支书,据说他捐了钱给镇里抗洪,他与书记关系密切;其二,刘虾米的爸爸刘洪生确实被撤职了,而且就在他去替罚跪的人说情的时候,原因是抗洪不力。据说是当时李书记刚接到某人的举报,说他贪污救灾款,他还有生活作风问题;其三,刘小鱼确实在闹离婚,据说……

那些“据说”,仍免不了猜测与水分。至于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更是狗屁鬼话。大雨,把砂子庙淹得死气沉沉;谣言,却又让砂子庙活得风生水起,人心愉悦。

刘洪生突然被免职,倒不急不躁,甚至憧憬着下半年的副业:要么重操旧业做阉猪佬,要么去塘里挖莲藕。

虾米姆妈黄翠云却整天哭哭啼啼,对刘虾米说,砂子庙没好人呢,连你爸都不是个好东西。她大张旗鼓地收拾东西,说虾米啊,咱找你家家(外婆)去吧。但是刘虾米一口拒绝。黄翠云又说,要不,你跟着你那个同学去广东吧。我的伢,好儿女志在四方呢,砂子庙眼看保不住啦。家家都紧张,你们父子,咋都不晓得急呀?小鱼要真离婚,可如何是好?个不通人事的蠢货!劳大贵出院那天,她还为着个陈德满跟李医生打作一团呢。刚巧有人举报你爸,李书记还不趁机报复呀?

黄翠云越说越伤心,恨自己命苦,千不该万不该,嫁到砂子庙来,跟了刘洪生这个老东西,受苦受累没享过一天福。人家都说你刘洪生捞了几多几多钱,老子咋就没见过一分哪?未必你真的跟陈花篮有一腿?难怪劳大贵死咬住你不放呢。难怪李书记要处分你呢。难怪你这些天心虚呢,昨夜里都说梦话,劳大贵啊,你别找我啊……

老婆没完没了。刘洪生听着,听着,把桌子一掀,杯子、碗筷撒了一地。刘虾米正要替姆妈说话,却见他爸蹲在地上,伤心伤意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对不起这个家啊,我对不起劳大贵啊。他也太讨嫌了,都这个时候了,告我的刁状不算,还装病来蒙老子……他还要说下去,却被刘虾米一把捂住了嘴。儿子神态陌生地看着父亲,凶神恶煞,青面獠牙:你再说老子就闷死你!

刘洪生直翻白眼,不吭声了。

他从此变得小心翼翼,总是看虾米的脸色行事。与儿子刘虾米一样,刘洪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陈德满作为新上任的村支书,很有干劲。他在自己的防洪楼前,向各位乡亲宣告三件大事:一,他为村里多争取了十个防洪楼指标;二,他已经掏钱出来筹建养老院;三,等洪水一退,他就要与李书记的女儿结婚了。

晒谷坪上站满了男男女女。陈德满满脸红光,拿腔拿调地说他感谢父母,感谢生活,感谢命运,感谢这场洪水。大家就议论纷纷,他最感谢的,应该是他爸陈大学有水平,替他取了个好名字。大水临头,我们愁得要死,他倒功德圆满啦。

就在陈德满感谢不止时,从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人,扑上去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个人竟是吉祥。陈德满捂着脸,急忙倒退进屋。吉祥还要追上去打,却被刘虾米拉住了。刘虾米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没想吉祥掉转头,一巴掌狠狠地扇向他:“凶手!”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关于砂子庙到底是否会炸堤蓄洪的传言,随着这雨水,在各家各户间流淌。村民们一边受命抗洪,一边陷入可怕的消极之中。

还没到休息时间,大堤上就空无一人。

刘虾米骑着摩托,在大堤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知不觉中来到吉祥发屋,却发现吉祥正在点燃窗帘。刘虾米顾不得摩托车熄火,猛地冲进去扑灭了火苗。他问她这是啥意思。吉祥捂着脸哭起来,说她自己的店,想烧就烧。刘虾米说,你晓得一旦烧起来,会有啥后果吗?吉祥愣住了。刘虾米说:“整个垸子的人都会以为决堤了!”说着,他抢过打火机,一脚踩得稀巴烂。

吉祥尖叫一声,说要掐死刘虾米这个王八蛋。她自以为是一只飞翔的老鹰,张开双臂,恶狠狠地扑向一只兔子。但是,刘虾米温柔地拥住吉祥,狠狠地吻住了她。

风雨不止。喘息声不止。吉祥一声未吭,但是十分配合。疼痛着、爆炸着、呻吟着的是刘虾米。刘虾米很激动,也有些矫情……

刘虾米仍是那个不想事的刘虾米,竟就此在吉祥的怀里安然入睡。等他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吉祥说,她啥都发现了,但是谁也不怪。她走了,去广东了。

吉祥发现了啥呢?

刘虾米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深究细节。他仍然骑着他的摩托车,在大堤上时快时慢地溜着走。他四下张望,不晓得自己想寻找啥。吉祥走了。他本就不够敏感的心彻底空了。

突然,半空中响起一声炸雷。堤坡上防汛的村民惊叫起来:又下大雨啦!刘虾米仰望着天空,任雨水瓢泼似的淋下来。一阵酣畅淋漓的快感,让他神往,思绪猛地打开,就像开闸的洪水,势不可挡。他突然想仰天高歌,于是猛地扯开嗓子,出口的却是:“不得了啊,决堤啦!不得了啊,决堤啦!”这一声呐喊,嘹亮悠扬,威武雄壮,石破天惊。仿佛有无数只耳朵贴在大地上,藏在草丛里,在等待倾听这个讯息。刘虾米话音一落,整个垸子就震动起来,顿时像一锅煮开的粥,沸腾着,炸开了:不得了啊,决堤啦,不得了啊,决堤啦……

十天之后,吉祥在深圳的某个网吧上网,看到一些关于此事的传闻,说有个孕妇刚生下孩子三天,一听决堤了,把孩子往身上一裹,骑着单车狂奔十多里;据说,有个七十岁老太婆在煎猪油,看到别人逃跑,便端起猪油朝灶里一泼,提起锅就跑;据说有个男的,竟一人扛着他家的老母猪,跑了五六里,才记起老娘还瘫在床上……笑话迭出,损失巨大,无法估算,简直是罄竹难书。总之,造谣者恶毒卑鄙的谣言,砍断了砂子庙极为脆弱的神经,差点让它全盘瘫痪。又有报道称,幸好在镇政府与村委会的正确领导下,谣言很快被平息了。造谣者刘某已经落网。有关部门提出,要对造谣者绳之以法,严惩不贷。此案正在调查之中。另,洞庭湖的洪水正在退却,沿岸堤垸已经安然无恙。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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