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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嘹亮

2014-04-29彭兴凯

当代小说 2014年10期
关键词:知青小花孩子

彭兴凯

徐亚菲发现自己绝经那天,是夏日里的一个周末。当时她正准备同老公制造一场荡气回肠的房事。过去,他们的房事是每周二度,当然,有时三度四度也是时有发生的。只是,当两人进入知天命的年龄后,便很是理智地进行了节制,由每周二度精简为每周一度。日期安排在每周的周末。具体时间是周末的中午,午饭半小时之后。夫妻二人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房事中,发现在中午行事比在晚上行事更具新鲜感,更能鼓荡起热烈的激情和潮水的澎湃。他们就将房事固定在了中午。

这个周末当然也不例外。

周末这天,吃过午饭,他们先是坐在沙发中进行小憩,等胃中的食物充分消化之后,他们便开始了行动。事实上,那天的老公提前五分钟就站了起来,他先是走到卧室,拉下了落地窗帘,接着又打开了墙上的空调,然后,他拿着浴巾走出来,进了卫生间,哗哗啦啦地冲起了凉。就是在听到老公冲凉的水声时,徐亚菲的脸色陡然发生变化的,她无比震惊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和情绪出状况了。往常,她是对每周的房事抱有热烈期待的,似乎还没有到中午,就有些饥渴难耐、蠢蠢欲动了。可是今天,她竟然完全没有了这样的感觉。非但没有了这样的感觉,反而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与厌恶。这究竟是为什么?她的脑细胞飞速旋转,立刻便知道自己是绝经了。

她的经期从来都是正常的,从初潮来临的那一次起,三十多年来,就像个忠于职守的信使,总是在应该到来的时候如约而至。可是现在,时间都过去十多天了,还姗姗来迟地不见踪影,而夜间的盗汗、莫名的烦躁、血压的升高,凡此种种,都给她的绝经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证。一声悲凉的惊叫,差点儿从她的胸腔里尖利地发出。其实,作为一位有着高等学历的妇产科医生,徐亚菲知道女人绝经是自然规律,是退行性的不可逆转,业已五十三岁的她,此之前还能正常行经,都已经是凤毛麟角般的奇迹了,可是,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无比清醒、也无比绝望地知道,自己是真正地老了。

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向壁镜,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否已经成为一位干瘪的老太太。

镜子里的她,还是光彩如旧、楚楚动人,还是如少妇般地充满了女性的风情与韵致。臀部依然饱满鼓涨,腰肢还是细柔苗条,她最为骄傲的双乳,依旧如奇峰峻岭,耸立在沃野似的胸脯上。她的脖颈、唇角、眼梢、额头,也没有丝毫的皱褶或纹路。她还是原来的那个美丽女人徐亚菲。可是,当她的目光越过额头继续向上观察时,她登时呆若木鸡。她发现在那些乌黑的秀发之中,竟然有了点点白丝。那些很短的、不成规模的白色的东西,如同心怀叵测的坏蛋,正从她的头皮上探出脑袋,随时都会将她的顶部占领!

她终于惊叫失声。

刚好,老公冲完凉出来,不解地说,亚菲,你怎么了?叫个什么啊?

她继续大叫,天啊,我有白头发了!

老公将眉头皱了起来,哭笑不得地说,有白头发怎么了?地球就不转了?

徐亚菲的老公与她同龄,早在五年前就白发如霜了。岂止白发如霜,还像秋叶似的凋零了。现在,他的脑门上只有寥若晨星的几颗,屈指可数,拿眼望去,会让人想起一个叫“不毛之地”的汉语成语。

徐亚菲还是继续大叫,不!不!我不要!

她叫着,转身跑向卧室,扑向梳妆台,打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修理眉毛的小镊子,重新回到了镜子前,像一位资深的工兵清除千钧一发的地雷似的,小心翼翼地、仔仔细细地拔除起那些白发来。全然忘掉了他们就要发生的美事。

老公望着她,再次皱皱眉头说,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她一边在黑发中搜寻着,一边悲怆地说,我不要你管!

我们的时间可是到了。老公提醒。

她瞥了老公一眼道,我还有那个心情啊?

不了?老公说。

不了!她回答得很果断。

不了就不了!已经有些日薄西山、力不从心的老公,如释重负地进卧室午休去了。

将能够寻找到的白发全部拔除,徐亚菲在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里,心情就是两个字:低落。不仅低落,甚至可以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第二天也是如此。

第二天的中午,他们的每周一度是可弥补上的,老公壮心不已地也有了表示,但是她却目光呆滞地没有丝毫响应。于是,就迎来了周一,夫妻二人该去单位上班了。

在妇科医生徐亚菲的一生中,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去单位上班,莫过于从产妇体内接下一个哇哇待哺的小生命,因此,每天走进市医院那座十几层高的大楼时,她总是光彩闪烁、脚步轻盈的。她从来不刻意打扮,更不会浓妆艳抹,可她身上透出来的那种魅力,却总是如同天上的太阳光芒四射。年轻时如此,现在,即便是她已经超过了五十岁,还是如此。她不老的容颜和绰约的风姿,成了一个奇迹,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个看上去少妇似的女人已知天命。

高跟鞋优雅地迈动着,穿过花坛,步入门庭,再进入电梯;从电梯出来,微笑着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廊道里走着,徐亚菲总是一道迷人的风景。

绝经了的徐亚菲,这天上班时也是如此。不过,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不知道,她脸上的那种微笑,其实是装出来的,是她三十多年医生生涯中第一次强颜扮笑。

妇产科医生的工作一如既往,就是为临盆的孕妇接生孩子,让新生命来到这个崭新的世界上,让一个个家庭充满笑声。她之所以热爱这个工作,便是基于此。

让徐亚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天上班之后,一个比绝经还要沉重的打击又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她接到了医院下发的一份文件。文件上说,凡是年龄超过五十岁、博士学位以下学历的女性医护人员,都可以申请内退,把岗位让给那些有着更高学历的年轻人。文件还没有看完,她的手就抖起来。她清楚地知道,文件上虽然说是自愿,可是,在她就职的这家医院里,从来都是一刀切的。她明白,在她作为一个年轻女人的时光完结之后,作为一个人的社会属性,也将走到终点了。没有什么理由与犹豫,她只好申请内退。那一天,递交上申请之后,她没有再到岗位上班,她脱下了白大褂,默默地走出了那座高高的大楼,打车回到了家。

老公在市机关上班,儿子供职于上海一家媒体,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进门之后,她将手袋一丢,就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与此同时,她的眼角结出一颗泪,那泪晶莹地闪动着,慢慢地爬行在脸上。许久之后,她才将泪拭去,重整一下心情,开始想她将来要干些什么,如何度过以后的生命和岁月。事实上,早在五年前,单位里就有一批年满五十岁的女性医护人员内退了。同事们内退之后的生活虽然各有不同,整体情况还是差不多的。有的练习太极拳,强身健体;有的给儿子或女儿带孩子,安享天伦;还有的上了老年大学,学习书法或者绘画,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看上去丰富多彩,可是这样的活动,却没有一个能够引起她的兴趣和欲望。她清楚,上述所有的活动,都与老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都会加重她越来越要老去的感觉。想了半天,她还是更怀念她从事的妇产工作。因为迎接一个一个的小生命,就是迎接一个一个的新希望。

她突然想,自己当了三十多年妇产科医生,到底接下多少新生命呢?这些新生命是怎么被她接到世界上来的呢?

也许数字太庞大了,她竟然说不清、记不清了。不过,其中一个生命的降生,还是那么清楚历历、无法忘却。

那个孩子是她一生中接生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候,她还不是妇产科医生。

那时候,高中毕业的她,刚刚以插队知青的身份,与三十多个同学一起,落户在五百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也许是因为父亲和母亲都是医生的缘故,下乡第二天,村里就派她去县医院接受培训,让她成了一名赤脚医生。

那是她插队两年后的一个冬日,山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早晨,雪霁之后,到处银装素裹,知青们高兴地从宿舍跑出来,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嘻嘻哈哈地热闹。她也被雪景吸引了,但是她并没有和大家一起玩闹,而是独自一个人出了知青点,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山岗上,站在那里向远处的雪峰眺望。就在这时候,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她看见旁边的一棵栗子树上,吊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白雪映照下的红头巾,正醒目地在风中一飘一飘。

她吓得失声大叫、夺路而逃。

吊在树上的女子叫李小莉,是同她一道来插队的知青。不过,她并没有死。她被知青们从树上解下来,慢慢地苏醒了过来。醒来的李小莉被抬到宿舍,任谁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都闭着嘴唇不吭一声。知青队长史战芳先把男知青支走,再把女知青支走,只留下当着赤脚医生的她和副队长赵红两个人,然后对李小莉说,我是以队长的身份和你谈话,你必须把自杀的原因告诉组织。

李小莉还是不吭声,只有泪水小溪似的哗哗地流。

史战芳急了,提高了声音正要再开口,一旁的赵红扯了一下她,示意有话要到外面去说,她才没有继续发问。

三个人走出宿舍,绕到宿舍后面,站了下来。赵红压低了声音说,李小莉很可能是怀孕了!

史战芳吓得脸色陡然变黄了,她也大大地吃了一惊。知青办有严格规定,知识青年在下乡插队期间,是不许谈恋爱的。自从下乡插队的那一天起,史战芳这个队长就经常在大会小会上敲打这件事。两年多来,还没有发现谁和谁违背纪律。现在可好,别说谈恋爱了,居然有人怀上了孩子!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三人急忙返回宿舍,把宿舍门关上,就见史战芳把眼狠狠盯向李小莉说,李小莉,你今天必须对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自杀?

李小莉仍然流着眼泪不说话。

李小莉,你说,你是不是怀孕了?史战芳索性开门见山。

李小莉一怔,冷丁不哭了,头深深地垂了下来。

证实了赵红的判断,史战芳怔了半天,咬牙切齿地大声说,李小莉呀李小莉,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就让我死了吧。李小莉哭着道。

你死了倒干净,咱们知青点的名誉呢?史战芳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

李小莉突然不哭了,用一种决绝的目光望着远方说,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要回城,我要找到他,把他杀了!

直到这时,大家才想起来,造成这件事情的人,除了李小莉之外,应该还有一个。

李小莉,你说,那个他是谁?史战芳厉声道。

还有谁?刘志国这个王八蛋!李小莉咬着牙大声说。

大家全呆了,这才想起同他们一道来插队的刘志国,为什么在三天前申请病退回城了。他一定是知道把李小莉的肚子弄大了,为躲避责任而选择的逃跑。史战芳的牙再次咬起来,一跺脚对赵红说,你快去叫柳路明来,让他回城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把刘志国弄回来!

柳路明是男知青,是知青点的副队长。赵红没走,一直没有开腔的她对史战芳说,我看这事最好别惊动上级,为了知青点的名誉,为了李小莉刘志国的前途,咱们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史战芳眼一瞪说,徐亚菲,你说得倒轻巧,这事怎么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说,咱们集思广益,想想办法呗。

史战芳又气又急地在宿舍内乱走了半天,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三个女知青便喊来柳路明,四个人聚在一起嘀咕起来。半天过去,意见终于达成了一致。史战芳一脸严峻,对他们三人宣布道,我有四点要求,一,咱们召集所有知青开个会,要求大家严格保密,谁也不能把这事说出去;二,从今天起,不让李小莉去干活了,让她待在宿舍里,直到把孩子生下来为止;三,徐亚菲你做好准备,生孩子那天由你来接生;四,抓紧打听一下,村里谁家有想抱养孩子的,等孩子一生下来,就悄悄把孩子丢在他家门口。

三个人都点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尤其是队长史战芳,更是暗捏着一把汗。李小莉也不再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了,天天乖乖地呆在宿舍里,等着孩子的出世。一遇到生人来,就躺在床上装病。四个月后,当冬天溜走,春天悄然来到时,李小莉就要生产了。

这四个月,完全是按史战芳的布置进行的,知青们都发誓要严守秘密,村里想抱养孩子的人家也已物色到。一切就绪,就只等着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出生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晚上,宿舍院门前的栗子树开满一簇一簇的栗子花,到处飘荡着栗子花独有的香味。李小莉就要在这样一个晚上生产了。身为赤脚医生的徐亚菲,责无旁贷地带着接生的东西守在一边,史战芳、赵红在一边做助手。而知青点的三十多个男女知青,都在柳路明的带领下,坐在栗子林中的大石头上等待着。大约十点左右,李小莉开始生产,剧烈的疼痛让她大汗淋漓,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与此同时,知青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大声唱起了歌:

风在吼,

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徐亚菲在给李小莉接生前,并没有接生过孩子。村里的孕妇生产,都是由一个老太婆接生的,因此,她有点慌张,而李小莉似乎又遇到了难产,产期到了,羊水破了,下面也见红了,孩子却就是生不下来。她给她注射了催生药物,可就是不管用,直急得她脸上大汗淋漓,在屋内团团乱转。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生下来,李小莉已疼得昏过去好几次,叫喊也一声紧起一声。此时已是深夜,李小莉凄厉的叫声是那么尖锐刺耳。为了不让村里人听到,史战芳只好冲出宿舍,命令指挥唱歌做掩护的柳路明,带着大家更大声地唱起来。于是,知青们的歌声也就越来越响亮: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一支唱完,随即又是一支。

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李小莉还是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她极度虚弱,疼得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脸变得蜡一样黄。担任接生重任的她望着,终于胆怯了,手哆嗦着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守在身边的史战芳说,队长,我恐怕不行了,还是抓紧送医院吧!史战芳立刻表示反对,说,绝对不行!一送医院,咱们就前功尽弃了。赵红这时凑上前来说,亚菲,你先沉住气,不要慌,听我妈说,她生我时就是难产,医生用剪子给我妈剪开一个口,才把我生下来。她一边吓得向后躲,一边惊叫道,天啊,我可不敢哩!

怕什么,还是赤脚医生呢!史战芳大吼。

她的汗水小河似的淌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史战芳说,我,我真得不敢啊!

你,你不敢我敢!史战芳抬眼望向窗外,东边的天上已经出现鱼肚白,天很快就要亮了,而李小莉还是无法把孩子生下来。她显然急了,一面吼叫着,一面在宿舍里转着圈儿找起剪子。嘴里说,剪子呢?快给我拿剪子来!她忙掀开枕头,哆嗦着手取出一把剪子,递给史战芳。这时候,门外的歌声还是一支一支地高唱着: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史战芳听着歌声,似乎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她一咬牙,把剪子在手里握了,挽挽袖子就要动手。史战芳的举动正好让奄奄一息的李小莉看到,吓得她一声尖叫,嘴里说,不!我不要!史战芳却把眼一瞪,冷冷地说,李小莉,这可由不得你了,你必须在天亮之前把孩子生下来!说着上前一步,按定李小莉,就将剪子伸向那血淋淋的生命之门。眼看着剪子就要铰上,李小莉吓得一声大叫,史战芳抄着剪子的手停住了,随着一股血水的流出,孩子的小脑袋竟从那生命之门中露了出来。而她,却像个产妇,汗水淋淋地瘫坐在地上。

这是她的第一次接生。

就在那孩子出生的第二年,知青点的所有知青因为高考的恢复,都回城了。只是,在这年的高考中,三十多个知青,只有她被省城的医科大学所录取。现在算来,已经近四十年过去了。而她第一次接生的那个孩子,应该也接近了四十岁。四十年,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难怪自己绝经了,难怪自己老了、内退了,自然规律是谁也无法脱逃的。想到这里的时候,徐亚菲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本能地取出手机接听,竟然是史战芳打来的。

史战芳在电话里告诉她,这个周末,他们一起插队的知青要搞一次聚会,要她务必参加。

史战芳他们高考落榜后,并没有选择再考,也没有再回插队的那个小山村,他们统统被招工回城,安排到市里一家刚刚建起来的棉纺厂当了工人。随后近四十年的岁月,她和他们就有了不同的命运。当她晋升为高级职称,每月工资拿到七千多元的时候,史战芳他们却都遭遇下岗。生活无着,史战芳便牵头开了家小店,专门蒸馒头出售。三十多个知青中,有十来个加盟。她曾去过一次他们的小店,走进那个不大的门脸儿,她就看到在一个局促的空间里,十几个头发染霜、皱纹密布的老工人正在忙活着,手上身上除了面粉就是汗水。有的在和面,有的在将一个个面疙瘩揉成一个个馒头;有的则在灶房里忙碌,热气腾腾中,一笼一笼的馒头蒸了出来,又有人装入箱中,蹬着三轮车送入超市或者别的地方。她望着,不由皱起了眉头,在心里为他们暗暗叹息。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伙伴,当年也都有着远大的理想和追求,但是,当他们的生命即将过半的时候,却落魄成现在的样子。工作环境恶劣、收入低微,勉强维持着生计。她在为他们的命运叹息之后,也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

徐亚菲是经常参加同学聚会的,当然,是她大学里的同学聚会。他们那一茬大学生,可以说是天之骄子,现在大都是成功人士,他们的聚会,也就有了夸官亮富的味道。对于这样的聚会,她并不积极,因为她骨子里有着一种孤傲与清高,尽管她是市立医院的科室带头人,老公也是响当当的处级干部。而与插队知青们的聚会,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她知道,三十多个插队知青中,已经有人去世了,比如那个未婚而孕的李小莉,就死于宫颈癌,那个刘志国也很惨,下岗之后出了车祸,到现在还瘫在床上。

周末这天,她没有同老公进行每周一度的房事,她去参加了知青聚会。

聚会的地点就在史战芳馒头店旁边的一个小餐馆里,除了店里的十来个人之外,其他的知青差不多全来了。当然,这里面已经没有了李小莉与刘志国。席面摆了三大桌,全集中在一个大房间里,有点济济一堂的味道。她跟知青战友们一一握手、相认。三十多年未谋面的知青们,大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都无一例外地老了。但大家似乎都很快活,见了面之后,都兴奋得什么似的,相互玩闹与打趣,哈哈的笑声顶破了天。

史战芳在学校时是班长,插队时是队长,进厂当工人时,是团委书记与值班长,下岗之后,她又带领大家自力更生再就业,当然是聚会的中心角色。她剪着齐耳短发,端着酒杯在三个桌子之间穿来插去,一会儿跟这个碰杯,一会儿跟那个说话,笑声爽朗、激情高扬。聚会到高潮时,她用筷子敲了敲桌子站起来,向大家来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她说,我们这代人不是平常的一代人,我们是从那个特殊年代里走过来的,我们有远大的理想,有澎湃的激情,有坚定的信念,什么困难都吓不倒我们,什么命运都打不倒我们!虽然我们都老了,青春不再,可时间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公正的,只要我们不虚度年华,不向命运低头,勇于承担,就无愧于我们的一生!

她的演说博得了大家的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她宣布,下一个周末,她要组织大家去插队的村子看一看。

她的决定又一次博得大家的巴掌声。

徐亚菲虽然没有拍巴掌,但是,对那个遥远的小村庄,突然有一丝淡淡的怀念升在心头。

史战芳的号召力就是大,下一个周末,她果然搞来一辆大巴,行程五百里,在那个小山村的村头下了车。车门打开,大家几乎是拥挤着从车里钻了出来,然后纷纷跑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岗。三十多年前,在那里筑有一排新房子,就是他们生活了两年的知青点。但是,等大家登上那个小山岗时,却全都怔在了那里。如今,这儿竟然连一间房子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一堆砌房子用的石头和乱长着的野草。知青们望着,齐声发出一片感慨,有几个女知青甚至抹起了眼泪。

正在那里感叹着,有两个汉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其中一个汉子走在前面,远远地就向大家打招呼。大家打量这汉子,却不认识是谁了。史战芳上前一步说,老乡,你是谁,怎么认不出你来了?

汉子说,我是虎子啊!

大家这才想起来,当年来插队的时候,是有一个叫虎子的孩子,虎头虎脑的,喜欢围着他们转。另一个汉子也赶了过来,对大家说,虎子现在是俺村的主任呢!大家全瞪大了眼,一齐说,虎子,你有出息了呢!虎子不好意思地搔着脑勺憨憨地笑起来。

知青们就在虎子的带领下,去了村委院。在村委院喝了点茶,然后去村里熟悉的人家看一看。当年的老支书已经过世,熟悉的几个村民大都还健在,只是一律地老了,都认不出这群当年的知青了,虎子一一介绍,他们才拍着脑门想了起来。在几个熟悉的村民中,有一个叫李春来,就是他收养了李小莉的私生女。当年,他还是个壮汉子,现在早成老汉了,下巴上堆满了白胡子,额头上布满核桃皮似的皱纹。知青们走进他家的小院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木柴,手中的斧子举起来劈下去,倒是还很有力气。看见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他怔住了,半天没有把大家认出来。虎子向他点明,他的眼才亮了,一拍脑门叫道,我老得花眼了,都认不出你们了。将斧子一丢就喊老婆取烟沏茶,然后在院子里的树阴下一坐,与大家亲热地聊在一起。一面聊着天,大家就一面四处乱瞅,希望看到那个孩子。徐亚菲更是一直惦记着她,瞅个机会要开腔,史战芳却抢了先,说,小花还好吧?

小花就是那个孩子。

李春来的脸忽然淡了淡,叹口气道,庄户人,还能好到哪里去?

史战芳又说,小花现在应该成家了吧?

李春来道,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早结婚了,就嫁在本村。李春来说着,忽然抬起眼,向对面的山坡上望去,拿手一指说,瞧,那就是小花,正在放羊呢!众知青们忙抬眼望去,果然见山坡上有一群羊在吃草,羊群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只是距离远了些,看不清她的面容。

史战芳说,我们走的时候,小花才一岁多,跟我特别亲,见了我就喊姑姑呢!

李春来便对老婆说,花她娘,你去把小花喊了来,认识认识这些知青叔叔和姑姑。

李春来的老婆出了门,一会儿,就见小花从山坡上回来了。在进门的一瞬间,大家差点叫起来,她长得太像李小莉了,那眉眼,那嘴巴,还有那鼻子,就是当年李小莉的一个缩影。只是她的穿着很土气、很破旧,完全是一个乡下妇女的样子。看见院子里坐着这么多人,她有点胆怯,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史战芳站起来,走向她,拉起她的手道,小花,你还认得我吗?小花却木然地一点表情也没有。虎子说,小花是个聋子。五年前,她去山里放羊,突遇雷击,双耳失聪了。大家听了,都为她的不幸叹息。

告别时,史战芳提议,要大家掏钱帮助小花安装一个助听器。所有人都慷慨地解囊了,徐亚菲当然也不能落后,但是,当她打开手袋取钱时,却发现里面居然没有一分钱的现金,有的只是几张购物卡。那些购物卡有的是自己单位发的,有的是老公单位发的。她平时购物,都是刷卡。见她尴尬,还是史战芳以她的名义多掏了三百元。

晚上,本来大家要赶到县城去住的,却发现村里竟然有了小旅馆,床位有五十多张,是专门接待来写生的外地学生的,大家就高兴地在小宾馆里住了下来。夜色上来了,小山村里一派静寂,只有点点灯火告诉大家,这儿是个小村庄。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家自然又想起当年的插队日月,都激动兴奋得无法进入梦乡。后来实在睡不着,就跑到不远处的栗子树下乘凉,一面回忆着当年的事情,一面让笑声不时飞起。兴许大家又想起李小莉生孩子的那个晚上了,不知谁起了个头,突然齐声唱起歌来。歌子当然无一例外都是当年唱的歌,过去叫革命歌曲,现在叫红歌的。唱罢一支,显然还不过瘾,接着便又一支一支地唱了起来。

嘹亮的歌声打破了山村静寂的夜晚。

徐亚菲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见了小花之后,心中越是抑郁,别人都在尽情放声地歌唱,只有她独自一人没有开口。其实,她的歌是唱得很好的,医院里每年组织晚会,她都是无可争议的压轴。她最拿手的歌是《我爱你,塞北的雪》,当她一身白裙走向舞台的时候,那种飘然而来的风采,宛如临凡的仙子,歌还没唱,掌声已经如潮了。

知青们还在一支一支地唱着那些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歌,而且一支比一支唱得更高昂、情绪更热烈,好多人甚至眼里闪出了泪花。她惊讶地望着大家,伸着耳朵听着大家的歌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乐、这么充满了热烈的激情。她锁了半天眉,也没有找出答案来。不过,渐渐地,那熟悉的旋律、那遥远的记忆,还是把她唤起了、感染了,不由自主地,她张开口,随着大家唱了起来:

革命的人永远是年轻,

它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它不怕风吹雨打,

它不怕天寒地冻……

唱着唱着,她流出了热热的泪花。不但流出了泪花,她还无比意外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变得年轻,又回到了当年的青春岁月,她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澎湃热烈的激情。她的心情在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有了主意。她决定回城之后,就去加盟史战芳的小店,让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因为只有和他们在一起,她似乎才能找到逝去的激情与青春。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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