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群体与多元繁荣
2014-04-29李楠
李楠
9月,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的《2009-2014当代摄影展》与第14届平遥国际摄影大展,无疑是最令人瞩目的影界盛事。
无论与事者,还是观看者,大抵都会认为这两单摄影展气质、样貌各有所出,并不相类,似乎不该扯于一处。事实上,行文之时,这两大盛典都未开张,故此处提及,并非打算对展览本身品头论足,而是出于另一个缘由:即两个展览的主题、释义,令我颇感兴趣;由此联想到的一些值得思考的现象与问题。
《当代摄影展》称:“展览共设三大单元,依次为‘边界/漂移、‘景观/日常及‘社会/身体。第一单元‘边界/漂移中,大部分艺术家注重影像本体语言的实验,还有一些艺术家则尝试如何以新媒体的方式来呈现与思考现实。在第二单元‘景观/日常里,通过凝视与反思空间景观,艺术家在以摄影方式接受现实的多样性、诚实面对历史发展的阶段性与不平衡性的同时,也对当下景观展开富于主体性的‘观景实验。身体作为当代摄影的关键词,以各种方式出现在第三单元‘社会/身体艺术家的作品中。社会加诸于人的身体的压力,如何成为一种反作用力作用于摄影这个媒介,并且被摄影再度转换为一种更深远的力量来影响当代的身体现实与社会现实,始终吸引着艺术家。”
主题词亦称:“三个单元无法全面涵盖中国当代摄影,而艺术家的创作也往往跨越了多个议题,不能用特定议题框定”。但毫无疑问,这三组关键词肯定不是学术背景深厚的策展团队随意为之,必然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认为它们可以概括与代表中国当代摄影的特点与状态。不难看出,这三组关键词,与之对应涵盖的照片,大致是这样一个框架:语言、空间与关系。而在这个框架里面,试图研判的是主体的种种可能。这实际上(当然也一定是)表明了一种对于中国当代摄影的立场与观点:摄影是一种媒介,它以一种媒介的特性面对与打通着主体、现实与历史。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当代性的观点。我以为它是成立的,而且颇为深刻与准确。那么,这就导致了一个必然的结果:在这个维度上的、或者更为具体地在语言、空间与关系表现与表达上发力的摄影作品,会在这场盛宴中处于显著而重要的位置;它们因为被如此选择与强调了,而成为一种观看者眼中的范式和标准。与此同时,不在场、不在此的影像,便在这范式与标准之外了。展览对当代摄影的梳理与呈现,无疑有着鲜明的指向性,而经过观看、评论与传播之后,这种指向性很容易习惯性地被理解为指导性。这场展览的影响力越大,它就越被理解为是一种结论,而不是启发。尽管主办者未必有这样的初衷。
再看平遥国际摄影大展,它历来在专业性基础上注重参与性与广泛性。今年的主题词依然显示了这一特色:影像生活,梦想世界—“我们把生活视为组成摄影作品的构成元素时,又需要用这些元素的组合来表达生活,乃至于影响世界。影像是生活的注解,梦想是世界的前言。”诗意、浪漫的阐释里,按捺不住对摄影殷殷厚望。这个主题词相当鼓舞人心,而且宽泛包容。有意思的是,主题词里同时也有着这样的疑问:“无数坚信摄影是‘抗拒焦虑的屏障和一种力量的工具的人试图在这个数字时代,寻找到包容性更强的新的准则。当影像变为生活的一部分时,摄影人又将如何守护自己的梦想世界?”—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过摄影,倒是摄影常常远离生活;倘若梦想是世界的前言,那么,正文真的很残酷—但这正是摄影要直面的。这里揭示了一种矛盾的心理:企图自由的姿态与掌握标准的欲望。这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由一场普大喜奔的摄影节调和的。
当然,每一个美术馆,每一场展览,不可能、亦无必要面面俱到;我也无意将一个确定了关键词的展览变成苛责展览本身的理由—这失之公允。事实上,我由此想到的是一种现象,一种隐蔽地,却是否广泛存在的现象;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悖论:我们总是试图以开放、丰富、生动的艺术活动来证明当代艺术的多元,包容与活力;但实际上,层出不穷的艺术活动,却在树立着各自为阵的标准,制造着单一的、基于主流文化的、隐含着意识强权的艺术生态。
精心筹谋的盛大展览旨在树立一种价值观,策展人是观点的发动者与阐释者,依据这些价值观选择的艺术家与艺术作品仿如论据与材料。不同的价值观之间,不是共处关系,而是竞争关系—竞争着那个最终的话语权:谁是艺术史的定论者?
在这样一种生态下,艺术家们唯恐成为“少数群体”,纷纷力争当上频频曝光的“大多数”,入选某某展,宛如获得某种身份认可。或者,以“极少数”的面目通过注册、生效、模式化与规模化的自我复制取得某种标签后,借助市场与美术馆对带有某种共识表象的艺术形式的推波助澜,跻身主流话语体系,掌握权力。这是一种虚假的“多元”繁荣;没有“少数群体”的“多元繁荣”,必然是虚伪的。
事实上,“少数群体”曾经是中国当代艺术家面对西方话语体系时的集体身份—全球化背景下的当代艺术,其实依然是西方艺术。无论是西方资本,还是西方文化,都按照自己对于中国的想象拣选、检验着这个“少数群体”。最后的结果是,“少数群体”的意义在不断减弱,以至于重塑主体性成了“少数群体”的迫切任务。
著名学者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1949—)论述了这一困局:“今天的一个共同智慧是,我们在新世界的幌子下进入了一个新的中世纪社会。这种对比中的真理是,同中世纪时代一样,新世界秩序是全球性的,但并非普遍的,因为它在指定位置的每一个部分都力求一个新的全球秩序。” 因此,虚伪的“多元繁荣”是以一种隐匿的、结构性的强权使“少数群体”受到挤压。
这或许可以解释一个说法为什么屡屡被提及:中国摄影只有繁荣,没有进步。因为真正的多元必然包含着差异、反动与颠覆,大一统的、或是强势价值体系对“少数群体”的居高临下,恐怕结果可能与上述中国当代艺术家的集体命运类似。
多元繁荣,需要少数群体。
所以,我更想看到的、事实也存在着这样一个“少数群体”:他们远离惯常和惯性的艺术生产方式,远离模式化和标签化的风格界定,在探索艺术表现的外在可能之外,更着重探索内在的可能。显然,这种探索的成果无法在短期内实现,更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叵测前景;自然也不招那些目的明确的机制化的展览待见,更不是非此即彼的预设立场所能束缚。他们在美术馆之外,在摄影节之外,他们一方面承受着主流显性价值专制的压力,同时也要抵抗它带来的权力诱惑。他们的作品,可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无从归属,无法明晰。在向自我探究的椎心之旅中,时时体会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艰难与焦虑。所有这一切沉重的负荷,使得他们的痛苦都是钝性的。然而,我以为,这种钝性的痛苦,一定比那种锐利的反射式的痛感,更有发乎本心的力量—那种“膝跳反应”式的所谓现实批判,更像是一种“撒娇”的策略。
不依附于任何既成系统,也不依从于任何与内心相悖的价值体系,因而,他们是独立的“少数群体”—独立,正是主体性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点。
这样一种“少数群体”,无法带来立刻的“多元繁荣”;然而,他们是进步的生力军。什么时候“少数群体”不再是一种意味着失落的身份,真正的“多元繁荣”也就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