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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城

2014-04-29顾文艳

青年作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药剂师陈先生圆形

顾文艳

坐上开往圆形城的火车的时候,陈先生没有想任何事。

他没想工作,没想身后越来越远的那座此前从未离开过的城,没想昨天的梦,甚至没去想汤诗怡;好像有一张满是皱痕的深蓝复写纸紧紧贴上了他的大脑厚层,不仅没有把新的文字复写,反而稀释了之前脑中一闪而过或是萦绕不离的念头,只留得一片失忆般的空白。

他安静地坐,空洞地望着对面肮脏的空座位,没有想起自己也正坐在这样的靠垫上。火车开动后大约十分钟,他终于缓过神来,第一个注意到这令人作呕的座位靠垫,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乘客都坐得好好的,才试图忘记这恶心感觉般地深呼吸一口,重新坐下。

他的大脑终于重新运作起来,感官也灵敏起来。他抖了抖腿,斜眼看到那个方形的贴在脚边的行李箱还有上面系挂着的深红色圆形挂件。那是汤诗怡送给他的。记忆突然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他似乎也又成了他自己。他要去圆形城——他要去那里找汤诗怡。

“咳哼”一声轻咳,一名身穿黑色破旧制服的中年女乘务员皱着眉站在他旁边。他仰头一看,目光正好撞上她无精打采的眼睑。他赶紧摸了摸贴身裤袋,从西装裤里抽出一张没有一丝皱痕的浅红色火车票,递给她。

“圆形城是终点站。”女乘务员冷漠地说,眉头却越拧越紧,“车只开到城外,走进去还要几公里。”

陈先生对她点点头。

“请问大概要开多久?”

“十三个钟头。”

“谢谢。”

陈先生重新低下头,微微屈身打开脚边的行李箱,抽出一个黑色公文包放到车窗旁。窗外的天刚开始亮,晚秋的晨光柔软地浸满渐渐凋零的树木,懒散地打在窗口,再被车速和时光湮没。现在是早晨八点,十三个钟头以后是晚上九点,走几公里大约要一个钟头,那么真正到圆形城的时候应该正好是午夜。他一边想着一边倾斜身子,把头倚靠在公文包上,看了一眼窗上厚厚的灰层,闭上眼,沉沉地睡去。

火车停了好几次,陈先生也醒了好多次。这沿途的城市还真不少。陈先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真实的城市闪影。那一个个大同小异的火车站头上竞满是些从来只在他耳边停留过的名字。现在亲眼瞥见了这些新闻上的或是史书记载过的城,他却只觉得自己好像依然身处那座自己的城市——好像这些只不过是自己家乡的一部分归属地。

恍恍惚惚吃了一个在第一站买的土司奶油而包,喝了一瓶果汁,再闷头睡了一会儿。陈先生觉得扰人的清醒感刹那间涌至额头,顿时无法再入眠。他甩甩头,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了。他抬起头,准备翻几本档案看,却一眼看见原本对面空位上坐着一个年纪偏大的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那个男人四五十岁,头上戴的一顶灰色绒毛帽盖住了头发。他穿着露出棉絮的棉皮大衣,整个一副过时的冬天装扮。相比之下,西装革履的陈先生显得单薄而体面;与此同时,陈先生也感到一阵凉意从心头绽露开来,不由得觳觫一震。

“去圆形城?”男人先开口了,省略了主语的问句显得很淡然。他的声音很平,听上去没有半点口音,完全无法判断他来自哪个区域。

“嗯。”陈先生点头,忍不住环视了一下车厢。原本几乎满位的车厢现在已经差不多没有乘客了,这也显得这个突然坐到他对面的男人更加可疑。

男人诡异地笑了一下,露出整齐的牙齿,“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陈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再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才缓缓开口。

“找一个人。”

“你从没去过那儿吧。”

“从没去过。”

“你要找的人为什么会在那里?”

陈先生有点诧异,他没有遇到过这么喜欢打听陌生人事情的人。

陌生男人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连忙说:“我不是打听你的事,只是这么长的火车这么远的路,你和我也就只碰头一次。”

陈先生想了想似乎觉得有道理,问道“您经常出门吧?”

“没错。”男人笑了笑,“你不常出门吧?”

陈先生也勉强地笑了笑。

“我刚考上公务员没多久,没什么出差机会。”

“即使有,也不会去圆形城吧。”男人带些讽刺地说。

“不会,因为那是自治城,没什么公务可做。”

“又有多少人去过呢?”男人哼哼地说,语气愈发玩味,突然又话锋一转,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那么你要找的人,又为什么去那?”

“我不知道。”陈先生低下头,看了看箱子上深红的圆形挂件,“但我知道她在那。”

“你必须找到那个人?”

“是,我必须找到她——我的未婚妻。”陈先生放低声音说。

“她去了多久?”

“三个月了。今天原本是婚礼。”

“你们现在没有联系吧?”

“没有。”陈先生听到自己叹息一声。三个月前的一天早晨,汤诗怡消失了。毫无预兆,毫无理由。消失前几天,他们刚得到她怀孕数周的消息,便立即定下婚礼日期,却没等到喜结良缘的今天。

“你怎么知道她在那?”

“她一直想去。她学政治,毕业论文就是圆形城的政体。她一直想自己去探个究竟,但从没机会去。”陈先生的喉咙有点发涩,语气不再平稳。汤诗怡经常会对着一堆图书馆仅有的关于圆形城的文献滔滔不绝。滔滔不绝的内容他从来没有认真关心过,但他知道她憎恨圆形城的体系,将它称之为独裁,写过很多文章呼吁干涉圆形城的体制。他不了解圆形城,也从没关心过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世界,却没想到这个早已被大多数世人放弃的孤城竟突然扭转了他的生活轨迹。

“还有,她走前送给我这个圆形挂饰。”陈先生把行李箱抬起来,给他的谈话人看那个深红色的圆形挂饰。

男人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玻璃做得剔透的挂件:“这是一个暗示?”

陈先生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必须找到她。”

说着,他又垂下头,有点疲倦地注视着自己黑皮鞋上不知从哪里来的泥垢。注视了许久后抬起头,看到那男人脸上不变的玩味。

“那你——为什么去那儿?”男人挑了挑眉,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不去那儿,我在这里下车。”他用没有任何起伏的音调说,站起身,垫了垫灰色绒毛,最后沉沉地看了陈先生一眼,“那只不过是一座城。”

火车正好慢慢地停了下来,陈先生困惑地抬头看走到车门口的男人。

“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人。”

说完这句,车门就开了。他转过身,走下火车,消失在午后愈趋寒冷的金色阳光里。

火车经过最后一个隧道,震耳的汽笛和刺眼的光照唤醒了长长车厢里的空荡。陈先生迷糊着坐起来,前一个男人的最后一句话梦魇般随着笛鸣错落在他心头。他一看表,己经晚上了,看来快到站了。果然,过了几分钟,火车就开始降速,直至停稳。他清理了一下沾上灰尘的公文包,塞回箱子里,深呼一口气,起身离开座位下车。

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站头。除了头顶有一个很小的塑胶棚子和一张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细小的长椅以外,什么都没有。火车停了几分钟以后就熄灯了。陈先生站在塑胶棚底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他那笔挺的黑色西装被埋进了弥漫恐惧的黑暗,夜色里似乎只有他的眼睛在抗拒外界残忍的萧索,抗拒内心不断扩大的绝望。他想起女乘务员的话,下车后还要再走几公里才能到圆形城。

走几公里是没问题,可是要往哪个方向?

一阵冷风吹过,陈先生打了个寒战,立即意识到自己必须快点找到圆形城,否则很快就会因寒冷和饥饿而无法继续前行。他大着胆子往火车后端似乎还有些微光的方向大步走,然后喜出望外地发现那微光似乎越来越亮了。他快速地跑了起来,离那光源越来越近,他才发现那光也正在缓缓地向前移动着。他大声喘气,一面拖动着冰凉的双腿向前奔。终于,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人影,听到诸如普通推车般的轮子声。他再走近了一点,便清楚地看到一个一手提着手电筒一手推着一辆四轮推车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苍老,仔细看也的确是上了年纪,约摸七十岁。

推车人也注意到了陈先生。他匆匆地停下车,猛地转身,手电光直直地照在陈先生脸上,陈先生连忙用手挡住突如其来的伤眼的光线,叫了一声。

“你是谁?”推车人厉声问。

“对,对不起。”陈先生还没缓过气来,“我,我是要去圆形城,您,知道,要怎么,走,吗?”

推车人的脸藏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整个漆黑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陈先生一个人的喘息声——他突然感到自己比之前刚下车时更孤单了。

“你跟着我走吧。我要去把这些货送到城里。”推车人迟疑了很久才回答,然后就打着电筒继续推车往前走。

“谢谢。”陈先生立即跟上,稍稍松了口气。这时他才看清推车人手中货车上的一个个密封的罐子,层层叠叠摆满了整个推车。

“我帮您一起推吧。”陈先生出于感激,还有遇见另一个人的幸运感,热心地说。

推车人斜眼看了看他,放松了警惕,让开一只胳膊给他,两人就一起一人一手地推起货车来。

“你不是圆形城的人。”推车人一边走一面断言道。

“您——怎么知道?”

“很少有圆形城人出城。”他简约地说,“更少有人回来。”

陈先生的手抽搐了一下。这么看来汤诗怡一直所念叨的圆形城黑暗独裁是真的。可是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要在那里呆那么久?

“您也不是圆形城的人?”陈先生反问。

“我送了三十年的货给他们。”推车人的语气有点僵硬,“但从没进过城。”

“啊?”陈先生惊讶地说了一句,看对方没什么反应,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惊讶有些愚蠢,便立即收住诧异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推车人的眼睛转向陈先生,手电跟着车子摇曳的光芒散进他的眼里。

“我怕进去以后没法出来。”

“为什么?”陈先生的恐惧和好奇心一起涌上心头。

推车人突然停下来。

“你一点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座城?”他的声音比之前更清晰了。

“我——”陈先生多想说自己的故事,却又一下子发不出声来。

“这不是城市。”推车人压低了逐渐清亮的声音,“这是一座监狱。”

曾经有一个哲学家发明了一种监狱,在监狱的中央是高出其他所有牢房楼层的通天塔,最上端有一个狭窄的狱卒房,里面只有一个狱卒监视。其他所有牢房围着狱卒塔,呈圆形。一个狱卒在最高处监视所有囚犯,囚犯虽然看不见狱卒是否在看自己,却因为看不清高处的狱卒而时时担心自己被监视。由一个狱卒管理整座囹圄的体制实现了控制罪犯狱中行为的最优化。

圆形城是根据圆形监狱模板建筑的城市,由城市最中心的通天塔和里面的全方位监控机械设备加上一个代表法律的有着统治者头衔的人组成看不清的权力拥有者,支配着城里的每一个人。

推车人解释完圆形城,两人也走到了城门口。

只见两个穿着暗黄色制服的城门把守正笔挺地站在昏弱的灯光下,午夜的钟声丝毫没有在他们脸上留下疲倦的痕迹。灯光照出了一圈弧形城门,弧形两端无止尽地延伸到黑暗里,拼组着圆周的千万分之一。陈先生抬头看了看寥无星辰的夜空,竟隐约看到了一个香草色的塔尖。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裹紧西装外衣,似乎看到了一双正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你确定要进去?”推车人最后停下来,一眼就看出陈先生不加掩饰的恐惧。

陈先生犹豫了一下,想到汤诗怡,又想到他们的孩子。她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圆形城?陈先生的面部开始发颤,她明知道这是监狱城为什么要带着孩子一起去?难道她要让孩子出生在这样一座监狱?

想到这里,陈先生握紧了拳头,点点头。他没什么勇气,只是一个刚就职的小公务员,也向来安于天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这样的城市。

推车人脸上露出了类似火车上的男人一般诡谲的笑容。

“那么,再见了。”

他把货推到把守面前,一个把守抓住车的后部,另一个把守从身上抽出一把激光电筒,在货物上照了一番,然后打开另一头,是一个鲜红的印章。推车人从身上拿出一张皱皱的纸,递上去,得到了印纹。

接着,他把纸收好,默默地转身离开。

陈先生倒抽一口气,下定决心,做贼似地向前走,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个把守前。他们依然笔挺地站着,货物推车稳稳地立在身后。他们没有看陈先生。

他试探性地慢慢走到把守中间,他们依然没有反应:他继续向前迈步,走的时候他行剑两边的几柱红外线瞬间闪在自己身上,好像足印上了被检测完毕的符号。他有点害怕,忍不住小跑起来,一口气跑进了城学。跑着跑着,灯光渐叫渐亮,他感剑自己脚下的地面电从坑洼不齐的石子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地。

停下来的时候,眼前正是一个不起眼的阳层楼的古式小旅店,有些破旧却还干净的门匾上写着“旅馆”。还好,看来尉形城存经济上不算落后,至少还懂得为刚入城的人存城梦口建旅馆。陈先牛松了口气,有些冻僵了的腿终与恢复了知觉。他大步走进了这家旅社。

陈先生没去过什么地方,也自然没有住过酒店。但这家旅馆的人厅与电视上看到过的讯馆大厅差不多。略显狭小的大厅正中间是前台,一张木制柜台后坐着一个身材消瘦、有些懒散的女人,正在打瞌睡。前台边上就足楼梯口,旁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狄白色的沙发。整个第一层唯一的灯光来源就是门口那盏随风而动、还“嘎吱嘎吱”响的吊灯。

“您好——”陈先生走刮前台对酣睡着的女人说,走近后看到眼前那女人的脸事实上非常青年轻,只是眼袋沉重显得异常苍老,他再仔细一看,这分明就足一个普通的二十岁以下的少女。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吵醒她,但是他的双腿早己仿若钳重,双臂因过于疲倦而无力地耷拉着,手巾的行李箱直线式重最地落在木制地板上。

少殳被这落地声突然惊醒,猛地抬起头,两只而无神的眼睛惊恐地看着陈先生。陈先生感到自己好像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惊慌震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少女才缓过神来,瞳孔里的恐惧被轻轻闭合一次的眼帘润湿,再张开时眼里已经没有什么被惊吓的痕迹,只剩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忧郁。

她站起来,挤出一个不情愿的笑容,开口说了几句话,陈先生却一句都没听懂。一歼始他以为自己由于黑夜和疲倦反应力下降,语言能力也随之变差,于是反问了一句。少女这次连续说了很长的几句话,但他还是什么都没听懂。少女似乎首先意识到他听不懂她的话,聪慧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一张纸,用极快的速度在上面画了一个月亮几颗星星和一个裹被子睡觉的人,再在旁边写了几个数字,1,2,3,省略号,加一个问号。陈先生反应过来她是在问他住几晚。就今晚吧。他用手指在1上面点了一下。少女点点头,从抽屉里翻找出一把钥匙递给他,示意他楼梯口方向。

陈先生愣了一楞,刚想问钱的事就想起自己现在说什么她也听不懂。她说的应该是一种方言吧——可是这方言与他家乡的方言足那么不同,显得都像是另一种语言了——可足圆形城的文字还足与他所熟悉的文字一样的Ⅱ阿。他向少女道了声谢,提着箱子向楼上走。走上去的时候回头再看她一眼。她正慢慢地坐下,娇小的身体柔软地靠到凳子上,手扶住腰,很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她的腹部竟有很明显的早拱形隆起、俨然是身孕的形状。

刚才被柜台挡住没有看到,这下眼前忽然多出的另一个“生命”令陈先生不知所措:他扶住把手才使得自己站稳在狭窄的楼梯上。这少女竟是孕妇,并且还在深夜当前台。他想起汤诗怡,她现在也应该是怀孕六个月左右,也应该也有这样的腹部弧形了吧。想到这里,陈先生觉得自己更加无力了,连忙拖着虚弱的身子,走上楼。二楼似乎有很足的暖气,使他很舒服地平静了下来。他找到钥匙上号码对应的房间,打开门,还来不及看一眼房间的模样就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陈先生浑身被一种可怕而熟悉的孱弱紧紧束缚住了。他的喉咙发烫,每一口下咽的口水都仿佛是紫色的毒油,滚落在仿佛被火焰灼焦的咽喉,使得火烧得更旺了。钻心的疼痛和冰冷的汗水浇盖住他无力的身子,使他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全身发冷,额前却冒着汗,死命地扯住被子盖在身上。他才发现自己昨天鞋都没脱衣服都没换就上床了,他本想继续睡一会儿,可那喉咙的疼痛和病恹恹的感觉化成了笼罩全身的清醒。他顿时感到口干舌燥,此前不曾留意过的水突然变得那样可贵——可惜他的瓶装水和果汁早已喝完,他必须要喝水,必须要下去找人要水——如果这个房间里没有水的话。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在另一个城市了。不,这不是一座城,他想起昨夜推车人满是皱纹的脸庞。这是一座监狱。

他坐起身,立即狠狠地咳嗽了几声,虚弱地环顾这个房间。不大的房间,不大的床,一扇长方形的窗陷嵌在右边的墙上,漏出几缕不真实的阳光。苍白的墙壁很干净,在墙角还有一个小桌子和一张松木椅。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房间也是这样的布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想此时此刻的处境。才离开一天,他好像忽然记不起自己的城市了——或许是因为如今与过去竟是那样相似。

他又咳嗽起来,想起自己喝水的迫切需求,便用双手撑住床,站起来。他往前走了两步,房门旁边还有一个小房间,是厕所。看到厕所以后他才有小解的念头,好像是厕所这个形体压抑着他的本能,使他必须要借助这个物体表现本能。上厕所的时候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却又难以描述。洗完手,他打开房门,才发现钥匙一直插在房门外面。他有点担心地回到屋里探了探行李箱里的钱包:还好,没有人翻过。

走下楼梯,陈先生一眼就看到了昨天晚上的怀孕少女。日光下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很普通而年轻的脸,皮肤白暂却没有太多光泽。眼睛下的眼袋深邃而自然,仿佛本来就属于那双大眼一样。

少女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些不自然地冲他点头,眼里有些莫名奇妙的警惕。她穿着素白色的裙子,没有任何花样。陈先生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略微困难地开口:“请问,有水吗?”

少女毫无反应,陈先生才想起她听不懂他说话,强烈的绝望感弥漫开来,他只好做了几个饮水的姿势。少女看了他几秒,似乎明白了,走进身后的一个小房间,过了几秒钟就接了一杯水出来。陈先生感激地接过水,一口气饮尽,虽然喉咙还是疼痛发烫,但比之前好了很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挺着肚子的少女,说了声谢谢。

她看着他,像是在努力理解他。他脑子有点发烧,想说话又没法说,只好像个哑巴一样笔画起来。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和喉咙,脸部做出极其痛苦的表情,表示自己感冒发烧了。少女似乎看懂了他的手势,加上他苍白的面色,她转身回到桌台上,拿出纸笔,写下了什么,递给他。

纸上是用漂亮却又有些奇怪的字体写下的简短的地址:浮士街269号。

陈先生疑惑了几秒,就又见少女拿起了电话听筒,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真是奇怪,明明文字一模一样,这方言却这么难懂。陈先生又想了一遍昨天就有的疑惑,那少女就递给了他另一张纸,上面写着,1,400。陈先生对数字还是有些敏感,立即就意识到那应该是一晚的房费。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四张百元给她,心里想这个小旅馆竟然这么贵,看来要加快速度找到汤诗怡了,否则真的没钱继续在这座城市呆下去——不对,是这座监狱。

他神经质地抬头环视,有点害怕地看了看周遭的环境,转眼就看到大厅里的窗户。他都忘了昨天推车人说的话了,他突然感到好像有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挪揄他的不自量力和孤小。他定睛看向窗外,窗外有些绿色的草木,浅蓝色的天空里真的有一个尖细的塔状建筑,似乎离这里很远,却仍依稀可见。

他正想向少女要笔问那座塔的情况,门就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陈先生知道那是制服,却又说不出那是哪种制服。因为那既不像他在自己城市里见过的保安服,又不同于昨天把守那与普通守卫军人大同小异的衣着。

男人对少女说了几句之后就把目光移至陈先生,接着,他对陈先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手臂指向门外。陈先生看看少女,被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迫力推动着向男人所指的方向走出去。他走到外面,第一眼看到的是远处的通天高塔,在其他所有差不多高度的房子中间突兀地耸立着。接着他就看见门口停了一辆白色出租车,除颜色以外跟他自己城市的出租车一模一样。

他转过身,看到男人和少女也都走了出来。原来那是出租车制服,还白色,这倒是挺新奇。他想着,就看见那司机为少女打开车门,待少女坐进去以后,看看他。他下意识钻进车,看了一眼少女。少女面无表情,直直地看着前方。

陈先生没有想到圆形城看起来与他所生活的那座城市会这样相似。相似的马路,相似的行人,相似的车辆,相似的楼房。唯一不同的是房屋普遍低矮的高度和中心随时随地都能看见的、也似乎被其观察着的高塔。出租车开到某个红绿灯停下的时候,他看到窗外的水果店,好似他公寓边的水果摊,差点以为自己是回到了自己住的那条街。

他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上了出租车,更不知道身边的少女为什么还跟他一起出门,直到出租车停下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浮士街269号,浮士药房。原来她是带他买药的。他不禁再次向旁边的少女投以感激的神情,而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只是凝着眉心,走出车子。

他跟着她走进药房。这是一间中西合璧的药铺。左边是西药铺,右边是中药抓药坊。西药铺前没人,而中药坊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身着白褂的矮小女药剂师,抬眼看他们。

少女走上前对她说了几句话,药剂师便迅速地转身拿了一包药粉给她。少女给了她一张纸钞,指指陈先生,又说了几句。药剂师从药台后方走向前,打量了一下陈先生,突然说:“你从外面来的?”

几小时不说话也听不懂人说话的陈先生被这一声带点奇怪口音的普通话吓了一大跳,激动地回答道:“嗯,我是来找人的,请问您看到过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吗?”

药剂师的目光转向少女。

“啊——我不是说她——我要找的是一个外地女人,怀孕六个月左右,身材中等。我找的是我的未婚妻。”陈先生越问越激动。

药剂师手里抓药的动作停住了,满是狐疑地看着陈先生。

“你说的人,如无意外,是我的顾客。”药剂师移开目光,走到西药房,翻找起盒装药。

“对不起,您说什么?您见过她?”陈先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连忙往前靠近她。

药剂师背着身,在药架上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一个包装得很好的蓝色药盒。“这个,从现在起每四个小时吞一粒,第四粒的时候你的咳嗽和主要感冒症状就应该会消失。”她镇定地把药盒递给他,“一共两百。”

“可是——”他提高了声音,却突然好像被一种不可解释的莫名的力量控制住了,药剂师的声音好像是一个权威,从高处打下来,枷锁一般紧紧扣住他。他用余光看到墙角窗外奶黄色阳光里的尖塔,因恐惧而颤抖。

他几乎不由自己控制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两百元拿出来递给药剂师。她不声不响地接过钱,嘴角几乎有一丝压抑着的、因为他的服从而表现出的得意。

“我不能告诉你顾客的信息。”药剂师瞥了眼窗外的塔,“但你不妨跟着这位小姐去她要去的地方。”

“跟着她?”陈先生质疑道,“她要去哪里?”

“不妨问她。”药剂师朝少女眨了眨眼。

“我不懂她的语言。”

“我可以为你们翻译。”

陈先生没怎么思考这段对话的逻辑问题就转向少女问道:“你要去哪里?”

药剂师用念经般的平淡的声音说,少女轻快地回了几个字,药剂师再译:“圆心塔。”

“就是那个狱卒塔?”陈先生脱口而出,而药剂师的脸部很明显地因为这个词而抽动了一下,但她平静地回答道:“你说的那个词我不明白,不能翻译。”

“狱卒?就是看守所有囚犯——”陈先生忽然意识到自己用囚犯这个词是冒犯了这里的所有人,然后再更加恐惧地感到自己说的每个字都正被塔上方的“狱卒”听见。他立即闭嘴,再次沦陷在这座城里特殊的惶恐之中。

“文字和药剂一样,能救人也可致命。”药剂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还没等陈先生把这句话输入大脑琢磨一番,就听见少女叫了一声,对药剂师说了一句话便立即转身快步走了出去。陈先生动了动脚跟,无比迷惑地犹豫着,直到药剂师那带着毫无理由的权威的命令落在他耳根:“跟上她。”

他迟疑了半秒,飞快地冲出了药房。

少女脚步很小,走得却很快,隆起的腹部也随着步伐上下摇动。陈先生跟在她身后,抛下身边一晃而过的一个个街角。这座城市似乎此时才真正靠近他。他那双己经沾上圆形城灰土的黑色皮鞋一步一步踏在平凡无奇的水泥地上,而街头似乎越来越模糊的建筑像是在凭借那真实的质地贴近他的皮肤。圆心塔就在前方,他依然能在云层中看到塔顶,并且感到最高处那个神秘而恐怖的影子也离自己越来越近,而汤诗怡被三个月的时光面纱敷掩了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好像她从来就没离去过一样。他紧跟着少女,头却越来越昏,想到自己的身体时才又感觉到喉咙的烧痛。他想到刚才药剂师给的药,立即边走边拆开药盒,吞咽下一颗药丸。

他起初没什么感觉,接着就感到喉咙比此前更加刺痛,甚至到了一种无法忍耐想要大声尖叫的阶段。他眼前的街道、车辆、行人更加模糊起来。前方的高塔也似乎随着自己的目光扭曲变形,顺着刺骨寒风折磨他的灵魂。

可也就只有短短的一秒,他就突然恢复了清醒,寒冷不再钻机般深深拧向他的骨髓,甚至喉头的火热也突然停住了。他感到自己的双腿仍然不停地向前,白衣少女的背影还是离自己很近。他的咳嗽也消失了,一种痛快的清醒注入他的骨髓。

继续向前,继续向前。

陈先生越走越有力,周围的城市风景却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变化。一样的房屋,一样的道路,一样的行人,一样的行色匆匆。只是走了这么多路以后他渐渐地发现了些规律:这里路上的人不多,而几乎所有的人穿的都是单色衣服。很多人与白衣少女一样是一身白,有些一身绿,也有少数的人穿一身黄和一身红。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也是一身一个颜色。陈先生还没遇见有人穿一身黑色,于是觉得自己穿一身黑走在路上十分耀眼,尽管他自己似乎是唯一一个这么认为的——没有人注意到他。

路面渐渐不平坦起来,地势也逐渐递高。陈先生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而前头怀孕的少女平稳冷静地往前走,空洞巨大的眼里似乎有说不清的坚定。路边的房屋渐渐少了起来,路也越来越宽广,到最后似乎成了一块空旷的荒地。陈先生看到周围虽然已是人烟稀少,但大多数人都穿着黄色和红色套装,穿白色的人反而越来越少。

有这么几分钟,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正前方一直在视线里的圆心塔,思绪再次绕回汤诗怡离开他以前。这几分钟他似乎回忆起了以前很多重要的事,回忆完了,汤诗怡的脸他却突然已经想不起。

缓过神来,他才发现眼前是少女的脸。她已经停下了。他定了定神,吃惊地看着她那空洞而忧郁的眼。她侧过头,陈先生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往前,然后不由自主地往上——

银白金属色的塔身,细长而冷峻,笔直地通向天空;塔顶在高度的切面口上,正好在阳光照耀的方向,金子一样发光,苍穹的灰蓝却在这番耀眼色彩里狞笑。陈先生突然觉得这好像不仅仅是圆形城的地轴,而是他一直以来想象中的那根支撑世界的地轴,整颗星球顺之旋转,毫无目的毫无意外毫无理由,守着不知从何而起的规律,绕出重复的历史,转过生存与死亡的无意义。

少女深呼吸,她的额头冒出了虚汗,纤细的双腿在寒风里打着颤。她闭上了眼,好像是要在属于自己的黑暗世界里找到勇气与氧气,向前迈步。

陈先生跟着她继续走向金属塔底,越来越近——他渐渐看到塔身上有几条线组成的长方形,再走近一点之后便意识到那是一扇门。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又好像跟之前疲倦和病重的时候一样开始发软,心跳不断加快。他来到这里不过十几个钟头,却好像被恶魔似的力量牢牢捕获,被什么黑暗而荒谬的恐惧死死攫住。他想到前面就是整座城权力完整的汇集地,也想到可能就是他这次来这座城的主要目的地。这两个想法令他害怕而兴奋,整颗心被恐惧与希望填满。

少女伸出颤抖着的右手,放在门上。金属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塔里与外面几乎一模一样,纯粹的金属色,连地板也是完全一致的基调。一个没有任何杂物和装饰的巨大圆柱形空间,空气也与外头相似,附带些黏拧的深秋寒冷——这里没有任何暖气的征兆。陈先生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只能看见刺眼的光亮在圆形的好像永远到不了的塔口流泻下来,好像这座塔根本没有顶端,如果有,那就是整片天空。

陈先生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而他看到少女脸上一样的迷茫时便猜测她与自己一样,从没来过这里也突然之间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此时,正前方一个门开了。陈先生有点惊讶自己刚才没有看见这扇门——不,不仅是一扇门,那是一个电梯口。由于颜色与后面墙壁的金属色完全一致,这电梯竟然钻了三维空间的视觉忽略口,看上去几乎是完全与后方墙壁在一个平面的透明机械。

门口走出一个身着浅黄色套裙的女人,衣服淡薄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凉意。她相貌平凡并且一脸平坦,好像整座圆形城的道路。她不带任何表情地开口:“甄选已经开始了。”

“那我……我还要上去吗?”少女紧张地问。

陈先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但他正准备张口问时突然惊恐地发现他竟然听懂了少女的提问——事实上,少女和黄衣女人说的都是那他一直没法听懂的方言!

“对不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旋转,“甄选……?”

黄衣女人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但目光滑到他的衣服时突然变了表情。

“您是城外人。”她断言道,“您在找人。”

“您……您怎么知道?”陈先生喘不过气来。

黄衣女人再观察了他几秒钟,目光回到少女身上。

“是,请务必上塔。您是白色级?”她问,陈先生发现她的口形和他所理解到的话语不一致。她说的分明就是圆形城的方言,而他竟然听得懂每个字。

“是。”少女脸红了红说,同样是方言,同样能听懂。

“那么请二位上塔。”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她们上电梯。

“等等!”陈先生鼓起勇气,“您怎么知道诗怡在这里?”

黄衣女人注视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您很快就会有答案。”

电梯上升的时候,陈先生头晕目眩。就像那个女人所说的,他强烈地感到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他却因这不断缩小的距离而更加焦虑。

“您,现在能听得懂我说话?”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可以与少女交流了,连忙问。

少女点点头。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他立即问。

“我……我必须要在这里,生下孩子……”她柔和而断续着说。

“为什么?”

“我被选中作为白色级的代表,在这里参加甄选。这里被选中之后,我的孩子就永远住在塔里。”她好像在说一个对自己来说毫无痛痒的游戏规则。

“什么?”

“我的孩子就将统治这座城。”

陈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不,是他突然听懂的这些。好像有什么恐怖的文字正在他的额前被书写,被临摹。

“什么是白色级?”

“我这样的人,服务底层。绿色是有财产的人,黄色是圆心塔官方阶级,红色是城市贵族。”少女的语气里完全没有任何对自己低层阶级的不满或是尴尬。

“每个阶层都有孕妇来这里参加甄选?”电梯还在不断上升。

“嗯,还有一个外来级,就是外城人。”

陈先生感到大脑快要爆炸。他的逻辑层被所有这些与他在过去十几个小时的认知完全吻合的线索压得透不过气来,好像密密麻麻的思考线都交织在了这座城市上空,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自由的和被囚禁的,统统地在土地上方炸开,像是在预告毁灭,占卜终结。

电梯停住了。陈先生知道自己浑身都是汗,同时被这瞬时的寂静和阴冷浇灭了好奇。他开始盼望起儿童常有的幻觉,好像生硬地闭上眼后,什么不想要看到的就都会统统消失一样。

门开了。刺眼的光令他真的睁不开眼,但他知道他的盼望不可能毁灭这个城市,更无法摧毁此时此刻。

待他的双眼重新适应这高强度的日光,视线正前方己经出现了人影。他揉揉眼,慢慢地看清楚了。眼前摆着五张金属椅子,一张椅子空着,另外四张坐着四个穿着不同颜色套裙的女人,红色、黄色、绿色,还有黑色——

他的心重重地一落,胸腔剧烈地抽搐。

汤诗怡穿着黑色紧身裙,长发高贵地盘起,眼神如同那个少女般空洞地望着他。她的脸色有些惨白,单薄的嘴唇涂得鲜红。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道发亮的银色。

“诗怡!”他叫起来,快步走上前靠近她,想要触碰她却突然被某种骇人的冷气阻隔住了——陌生,那么陌生,那么不可触碰。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闪过的是泪光。他的视线往下倾斜,他看到了她隆起的肚子。他不由得退了一步,环视了其他几个女人,她们的腹部也以相似的弧度拱起,神情漠然而又带些许得意,好像肚子里头装着的不是普通婴儿,而是一个圆形宇宙。白衣少女也平静无比地走到了最后空出的位置,坐下。她们围成了一个圆形,正好把陈先生围在中问。

“你——为什么?”他脑中千万个疑惑都组成了一个问词,抛向他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唯一爱的人。

汤诗怡咬了咬下唇,看看其他人,开了口。

“请你做一个选择。”

“什么?”

“一个选择。”她慢慢地说,眼里巨大的空虚又回来了,“选择我们中的一个,留在这里,生下孩子。”

“你……什么?”

“你选择一个人,带她上楼到最高层的观察室。她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将永远呆在这座塔里,而你就可以离开这座城。”她说得字正腔圆,好像是在读一则法律。

“可是诗怡,你为什么在这里?我要选择谁?为什么我选择?为什么要永远留在这里?”陈先生无法理解汤诗怡说的话。

她的眼角仿佛在颤抖,抬眼看了一眼上方的玻璃顶。上面还有一层,好像是一个完全的玻璃房顶,阳光染在上头的屋子,使得下面的这个房间层也如此明媚。她从身后掏出一服药——和少女在药剂店拿的那服一样。

“我们每人都会喝下这服药,五分钟后药效会发作,你只能送一个人上去,上面有一份解药。喝下解药的人会提前分娩,而她的孩子将统治这座城。”她顿了顿,“剩下的人,会连同孩子一起死去。”

陈先生脑子里立即浮现出药剂师那句话:“文字和药剂一样,能救人也可以致命。”他感到汤诗怡的这番话像毒药一样己经开始啃噬他的心。

“不……为什么?诗怡,我们现在可以离开!你们可以不服这药!”他从没这么激动过,他几乎想上前抢过那服药。

可是他又停住了——他右边的白衣少女默不作声地打开了那服药,静静地倒入自己的嘴里。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可是那服药已经入口了。其他几个女人也纷纷打开手里的药剂,张开嘴。他惊慌失措地想去拦住那些女人,却被什么力量抵挡着没法碰到她们——他慌乱地转过头,却看见汤诗怡苦笑着用手指擦拭嘴角的模样。她手中的药包已经空了。

“为什么!?”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怔怔地看着这充裕阳光里的金属颜色,~阵恶心。

“这是规则。”他听到她淡淡地说。

“你不是最憎恨规则?”他抬起头几乎是狂吼,“特别是荒谬的规则!你不是想要改变圆形城?你明知道它是监狱!你给我留下挂件就为了让我来这里做选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你自己也是这独裁的一部分!”

“有谁不是?”汤诗怡的平静令陈先生更加绝望,“每一个人都是在助纣为虐,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顶上的房间。

“我也以为我是来改变它的。”她动了动红唇,“我知道今年圆形城正好需要更换统治人,我就来了。我以为我可以带着孩子改变一座城,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人。”

陈先生觉得这句话是那么熟悉。

“可是为什么你要把自己陷入这个监狱?没法改变,你可以选择离开。”他降低了音量,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我不能离开。”

“你是害怕那个统治人?”

“不。”

“你不遵守规则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要喝毒药?”

“因为我的生命与规则无法分离。”

“你的生命和专制……”

“是规则。”

她的声音沉沉落下,像是在示意他停住这段对白。

“你还有两分钟。”她轻声说,眼里没有恐惧,却有一种难以辨析的兴奋。

陈先生埋下头,他不敢相信他那最珍视自由的未婚妻在用生命——两个生命换一个监狱的秩序。他浑身颤抖,希望这一切是一个梦,虽说这十几个钟头从一开始就仿佛是一个反对逻辑规律的噩梦。请让我醒来吧,请醒来吧。

他一边想一边抬头看其他几个女人。她们脸上冰冷而毫无惧色的神情令他毛骨悚然。他看向白衣少女,她也一样冷静,只是那双眼睛里除空洞以外,巨大的忧郁依然飘现着。他突然觉得她们都一样,不论颜色,不分贵贱,都完全一样,完全一样。

他好像听见了时间的声音,甚至突然看见了时间的模样——金属质感的人工物品,像一个被完全物化的少年,又好似一个嘲讽世人却病入膏肓的老者。他的目光回到他终于寻找到的爱人身上,再看向她腹部,似乎也看见了他的孩子在黑暗里的四肢。他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他不能让他的孩子统治这样一座监狱,他不能用自己的血液编织这张蛛网般密集恐怖的体系。

他看向那个少女,也许可以选择她——不对。如果他不选择汤诗怡,他就不应该选择任何人。他为什么要为监狱选择狱卒?他凭什么要代表这座城?

他感到时间慢慢地被什么人从空气中抽走了,仿佛要把整个空间变成真空世界。他几乎要窒息:他知道选择的时间快到了。他忍不住再看了一眼汤诗怡,看着她的面无表情,想起她曾经的热情。他看到她身体里那幼小的四肢,还有努力想要呼吸、想要生存的嘴鼻。他感到泪水已经浸满了他的眼眶,他知道他已经无能为力。

这不过是一座城。

他伸出手,拉住汤诗怡,走上顶层的玻璃房。忽然,他觉得他脚下的城市和塔楼都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这座城市了。

你,也不过是一个人。

在火车上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暮色时分。不断后退的光秃了的树枝勾勒出一串串阳光的余晖符号,金色的时空肆意地绽放希望。

陈先生扭扭头,颈脖因长时间侧靠肮脏的车窗而剧烈疼痛起来。熟悉的无力感再次涌入他的四肢,他有些木然地看着窗外——火车已经快到他的城市了,他快要回到他的城。

他突然一旺,发现前面正坐了一个男人。年纪偏大,头戴一顶灰色绒帽。

“你从圆形城回来了?”他带着笑意道。

陈先生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你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陈先生默不作声,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能想。

“每一回换统治人,他们都会找到一个外城女人,而每一次都会有一个外城男人去找她,但每一次她都会留下。”他慢慢地说,“监视着圆形城的从来都是外城人。”

陈先生睁大了眼睛。他多想说点什么,到了嘴边都生硬地哽咽住了。他想起那座仿若巴别塔般在里面没有语言分别的塔,仿佛又看到了塔尖的那双时时凝视着世人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

火车慢慢减速。他已经看得见自己最熟悉的城市火车站了。他默默地拿起箱子,上面暗红色的圆形挂件自然地摇摆。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火车上的男人,走到了车门口。火车停稳了,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又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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