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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责任感将伴随我一生”

2014-04-29段琳琳

中国摄影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摄影

“我们这一代人,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国家的命运、自身的坎坷,使我们知道了什么叫面对、什么叫责任。”

张惠宾:你是如何与摄影结缘的?

罗小韵: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1968年12月我去山西省原平县柳巷村插队,那年我刚15岁。我记得当时我们6个女生睡一个大炕,白天烧炕的余热散尽,第二天早晨炕变得冰凉,屋里的水都结了冰。但我们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开始投入到劳动中。最艰苦的是春天浇地和秋天麦收,浇地时常常要在掺着冰碴儿的水里泡几个钟头(5年下来,我落下了关节炎的病根);割麦子一般是天不亮就到地里,干上5、6个小时,收工时,腰都直不起来。

虽然艰苦,但这5年锻炼了我坚强的性格和不怕吃苦的精神。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情,但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也许只有一次。我们这一代人,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国家的命运、自身的坎坷,使我们知道了什么叫面对、什么叫责任。

1973年我结束了5年插队生活,按政策等分配工作,算是赋闲在家。我堂哥喜欢摄影,我又结识了吴鹏等几个爱好摄影的朋友,受他们影响,我开始对摄影产生兴趣。

张惠宾:记得使用的第一台相机吗?

罗小韵:是台老式徕卡相机。

吴鹏:罗小韵家里有一台徕卡相机,文革时被抄走了。她使用的第一台相机是她堂哥邓启元在地安门委托行帮她买的。那是一台徕卡3G照相机,有些缺憾,因为前镜片抛过光。罗小韵早期许多照片是用那台相机拍摄的。

罗小韵:那会儿我在家等分配,拿着相机四处拍。全国各地拍了不少片子,曾自费到河南、江西、安徽、湖北、湖南等地创作,也给家人、朋友拍过生活照、纪念照,但基本都找不到了。

张惠宾:当时是如何冲洗照片的?

罗小韵:那会儿拍的都是黑白胶片,我自己摸索着在家冲洗。

“当时我根本来不及选角度,急忙站上自行车按下快门,一口气拍了十几张,其中一张就是《力挽狂澜》。”

张惠宾:说到你的摄影,很自然想到“四五”及“四月影会”。你是如何进入“四五”拍摄的?第一次去广场拍摄是什么时候?

罗小韵:那时我还在北京新兴袜厂当工人,三班倒织袜子。1976年1月8日下午,我的家人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妈妈告诉我,周总理去世了!尽管在这之前就知道总理病重住院,但噩耗传来,还是难以接受。晚饭全家人几乎都没吃,空荡荡的房间时不时传出哭泣声。1月9日清晨,我跟吴鹏约好去天安门广场拍片子。那是1976年我第一次去广场拍照片。

吴鹏:那时我们想到老百姓会到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悼念周总理,所以就有意识要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

张惠宾:你去广场拍摄时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罗小韵:那天天气阴沉沉的,跟我们的心情一样,很压抑。天刚亮,天安门广场降半旗为周总理致哀。我们在天安门金水桥,拍了以人民英雄纪念碑为背景的降半旗的画面。1月11日,当听说总理遗体火化的消息后,上百万群众聚集在长安街至八宝山道路两旁送别总理。而后人们又涌向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为总理献上鲜花和花圈寄托哀思。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到广场悼念周总理,我零零碎碎去拍了不少片子。后来“四人帮”对人民的悼念活动进行压制,人民心头积压着怒火。清明节前夕,广场的气氛变了。正好清明节前那一周我值夜班,每天早晨6:15下班,20多分钟到家,吃完早饭,8点左右揣上相机,骑上自行车到天安门广场拍照。一呆就是一天,傍晚回家睡两三个小时,晚上10点接着去上夜班。那时年轻,不觉得累。看着一队队送花圈的人,有工人,有学生,有念诗的,有写诗的,甚至有写血书的,我的心一次次被这些场景感动。

当时我只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只有一台徕卡相机,一只标准镜头,用的是保定胶片厂生产的“代代红”黑白胶卷。受当时政治形势和经济条件制约,我不可能拍太多片子,只能拣重要的,有代表性的画面拍。拍了几天,我发现没有制高点,很难拍到大场面。我就换骑了一辆28型男式自行车,支架是“双腿”的,可以稳定地支起来,这样看到合适的画面我就可以站在自行车后架上拍。

张惠宾:《力挽狂澜》是“四五”摄影的一幅代表作,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作品。你是在什么情况下拍摄完成的?

罗小韵:4月2日,“四人帮”发出紧急通知,说“清明节是鬼节”,“不要去天安门广场献花圈”等。这激起了人民更大的反抗情绪。4月4日是丙辰清明节,适逢周末,广场上人头攒动。据后来估计,那天广场上有近百万人。上午11时,一位穿中式衣服的男子在人群中发表演说,带领群众高呼:“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现场群情激昂。当时我根本来不及选角度,急忙站上自行车按下快门,一口气拍了十几张,其中一张就是《力挽狂澜》。

张惠宾:你拍完之后底片是怎么保存的?

罗小韵:4月5日清晨我下了夜班又一次来到天安门广场,看到所有花圈都不见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上还有血迹。我知道出事了。那一瞬间我就想怎么把胶卷保留下来。从1月到4月,我拍了七八个胶卷,上百张照片。当时我家人作为邓小平的“同党”正在挨批,家里是不安全的。于是我连夜把胶卷转移至一个朋友处,嘱咐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护好胶卷,它们会有重见天日那一天的。

张惠宾:命名为“力挽狂澜”是出于何种考虑?

罗小韵:这个标题不是我起的,应该是“总理为人民,人民爱总理”展览组委会起的。

李晓斌:1978年12月中国摄影学会筹备“总理为人民,人民爱总理”展览。当时我被借调过去做展览组稿工作。作者送来底片的时候,我们会写一个明细的收据,但没有作品标题。展览时的标题是组委会后来商定的。再后来评奖的时候,标题又做了部分修改。所以很多作品标题不是作者起的,包括罗小韵的“力挽狂澜”和我的“小小花圈稚子心”。

张惠宾:你认同这个标题吗?

罗小韵:认同。

吴鹏:拟定标题的主要是中摄协几位领导,还有当时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的王安时等人。他们也是“总理为人民,人民爱总理”展览的评委。

“摄影的本质是记录,我从‘四五拍摄开始才有这个意识。”

张惠宾:在“四五”之前你有没有拍摄过社会纪实性质的作品?

罗小韵:没有。

张惠宾:当时那种关注社会、关注人的拍摄理念是如何形成的?

罗小韵:“四五”之后,我们这些人被称为“四五英雄”,大家也相继走上专业摄影岗位。但近30年来,我从没有以“英雄”自居过。我想我和当年广场上千千万万的人民一样,不过做了一件很本分的事情。出于对总理的感情,出于一种本能和社会责任感,我们记录下了当时发生的事情,避免了那段历史影像的空白,因为专业摄影记者当时被禁止去拍摄。这种精神和社会责任感将伴随我一生。

张惠宾:现在回看“四五”摄影,它对你摄影生涯的意义是什么?

罗小韵:应该说是起点,也是一个方向。因为摄影的本质是记录,我从“四五”拍摄开始才有这个意识。虽然现在摄影流派有很多,但摄影的真正功能还是记录。

张惠宾:你如何参加了“四月影会”?主要做了哪些事情?

罗小韵:“四五”摄影是一个群体,大家因编辑《人民的悼念》画册而结识,后来又因举办展览而走到一起成立“四月影会”。当时我的主要工作是联系作者找片子。

李晓斌:“四月影会”应该是以《人民的悼念》编辑部主要成员为基础创立的。那时我们利用自己的关系和编辑《人民的悼念》画册时积累的人脉,找朋友参加“四月影会”。比如罗小韵的堂哥邓启元,那时也是摄影爱好者,还有王苗,都是罗小韵拉进来的。再比如邓启元还拉上了后来是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的陈比纲。第二年我们以第一年的参加者为骨干,又吸收了一部分爱好者。第三年再办展览时很多人都知道了,就自己送片子过来。

张惠宾:你参加展览的作品主要有哪些?

罗小韵:风光的片子多一些。

吴鹏:“四月影会”第一回筹备展览的时候,王志平、赵介轩(也称赵小芹)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展出作品不要像“四五”那样都是历史纪录、社会纪实的片子,我们也应该有摄影艺术的表现与追求。后来定了主题“自然·社会·人”,各类照片都有。“四月影会”初期,罗小韵拍的熟人的生活照片、风景片入选比较多。

张惠宾:你当时怎么理解“自然·社会·人”这个主题?

罗小韵:“自然·社会·人”的主题是赵介轩拟定的。她受苏俄作家伊利亚·爱伦堡《人·岁月·生活》书名启发,并列使用了“自然·社会·人”三个词汇。她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这个主题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天、地、人,用道教语汇乃融会三才,儒家则是天人合一。”但就像刚才吴鹏说的,因为之前“四五”摄影的政治倾向性太明显,所以当时提出不要跟政治沾边儿,要偏艺术一点,展览也有一些所谓的“风花雪月”吧。

张惠宾:当时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和选择?跟展览提出的理念是否一致?

罗小韵:第一回、第二回的展览参加者基本上是“四月影会”的骨干,当时有些照片也是纪实的。不过,展出的多是一些具有日常意义的照片。

吴鹏:因为那是第一回展览,所以不管大家有什么个人想法,都配合了。其实第一回、第二回展出的纪实片子不少,但被文艺化的说明淡化了纪实性。比如金伯宏的《5-1234》,前面一个小孩走着,后面母亲抱着一个孩子,再后面又跟着三个孩子。这个标题没有直接影响人去思考计划生育问题,而是像说乐谱的符号,把照片的艺术感、节奏感和韵律感渲染表达出来了;而后才会去感受社会人生层面的问题。再比如李晓斌的《残局》、王苗的《笼里笼外》,标题把画面内容强调化了,或者点化了摄影者的主观意象。所以“四月影会”这种对照片的阐释或解读在当时是一种创新,水平也很高。这可能有特定历史时期的因缘关系。这些阐释性、抒怀性的标题主要是赵介轩撰写的,照片挂在那里,看一张写一张。当然,有的照片在选片阶段她也见过。这种方法一直延续到第三回展览。第二回、第三回展览,有的作者自己给照片起了标题,但至少有七八成是赵介轩写的。

张惠宾:“四月影会”是如何命名的?

罗小韵:我记不太清楚了。

李晓斌:“四月影会”最初是王立平提出来的,当时王志平没有完全认同,他提出叫“三月影会”。后来赵介轩赞同“四月影会”,王志平也同意了。

吴鹏:之所以叫“四月”,印象中赵介轩讲过,一个是说影会最初的核心成员是经历了“四五”拍摄一起走过来的;再一个,四月是春天,象征万物复苏、百花盛开。也巧,第一回展览是四月份在中山公园举办的。“四月影会”的LOGO是王志平设计的,由一只睁开的眼睛和英文April (四月)组合而成。曾听赵介轩说,她欣赏那个大写的“A”。

张惠宾:你参加了“四月影会”全部三回展览,“四月影会”对你个人的意义何在?

罗小韵:在我看来,“四月影会”不是一个机构,也不是一个严谨的组织,它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凭着对摄影的爱好和对艺术的追求而走到一起共同做的一件事情。

李晓斌:我认同罗小韵说的大家是出于一种共同的爱好和愿望而走到一起,但那更多是指第一年、第二年。那时文革刚结束,大家需要团结起来恢复对艺术、美学和形式主义的追求。但随着摄影认识论和价值观的不断发展,大家的思想观念、审美意识、情感表达不会永远保持一致。这就使“四月影会”必然走向一种分化。这种分化实际上是一种进步,有了分化,才形成了后来摄影的不同风格和流派。如果从始至终我们仅仅是玩儿艺术的话,那么“四月影会”只能说是昙花一现,它的意义远没有现在这么大。

吴鹏:“四月影会”丰富了大家对摄影的认识,使那一代摄影人通过展览开阔视野、丰富阅历、砥砺思想,开始从业余存在走向专业精神,尤其是“自然·社会·人”这个主题对大家此后的摄影道路影响深远。

李晓斌:文革期间我们的信息很闭塞,能看到的摄影读物非常少。1975年,我在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作时还能看到《中国摄影》,但那时《中国摄影》基本以宣传“假大空”为主,刊登的都是“风花雪月”的片子,所以我们的摄影也是从“自然”开始的。后来经过“四五”摄影的洗礼和“四月影会”的提升,我们那批人在1980年以后随着工作的调动基本都进入了专业化,这就跟原来业余玩儿摄影在本质上不一样了。我们的拍摄都进入了观察社会、解读社会的层面。大家逐渐形成了各自明晰的摄影取向和价值观。最终落到“人”的本质和社会的关系上。

吴鹏:从拍摄意识层面来讲,“四月影会”对大家的影响是很大的。比如拍摄习惯,那时候一个相机拍工作任务,另一个自己的相机拍自己想拍的“自然·社会·人”。

罗小韵:开始我们都是拍风光多一些,后来发现人和社会是可以记录的。1979年我进入中国新闻社开始做对外报道,进入人文地理摄影报道领域。

“我在人大一分校摄影专科班创办过程中主要工作是‘协调各种关系”。

吴鹏:1983年,中国人民大学第一分校摄影专科班创办。这是中国摄影教育的发端。请罗小韵具体讲一下当年协助中国摄影家协会和人大一分校办摄影专科班的情况。

罗小韵:1980年,时任中摄协组联部主任的陈淑芬肩负着协会领导要培养摄影人才的任务,借北大教室和宿舍办了第一期摄影讲习班。1981年由中摄协和中摄协福建省分会在厦门联合举办了第二期训练班。两期训练班办下来,摄影界要求办正规摄影学校的呼声日益高涨。但开办摄影学校需要大量人力、财力,摄协在硬件和软件上都缺乏条件,于是就有了与现有大学合办摄影大专班的想法。陈淑芬经过与在京各大院校的多方联系,最终与人民大学第一分校达成意向,校长李德良承诺可以开办两年制大学摄影专科,但需北京市领导批准,而且要由协会出面办理。最后经过时任主抓高等教育的副市长白介夫签字同意,新时期首届摄影大专班成功开办,在全国招收了104名学生。两年后他们拿到了大专文凭,成为首批高学历摄影人才。

张惠宾:你在这个创办过程中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罗小韵:我主要是协调各种关系。

李晓斌:人大一分校培养了多少摄影人才啊,很多当年参加过这个摄影班的学员现在都成为各自单位的领军人物,甚至成长为一代摄影名家。

吴鹏:说有多少摄影人受益于此都是其次,任何个人经历都大不过历史。人大一分校摄影大专班的开办在上世纪80年代推动了摄影专业进入高校正规教育系统,提升了摄影的文化地位,开启了中国高校的摄影专业教育。它的历史意义和价值不会泯灭。

当时罗小韵怀有身孕,在自身非常艰难的情况下,全力以赴为促成这件事情奔波。她蹬着自行车,天天跑这儿跑那儿跟各个单位协调沟通,陪着陈淑芬大姐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前后持续四个月之久。所以,在同学们的心目中,罗小韵在人大一分校摄影大专班的开创上功不可没。前几年,鲍昆向陈淑芬、罗小韵提议,就北大讲习班、厦门讲习班、人大一分校大专班的开办做回顾性录音访谈。这是抢在陈淑芬病情恶化之前,了解一项摄影专史的富有远见之举。读到过部分访谈,罗小韵的身份有特点,有的事情上她是采访者,有的事情中她是亲历回顾者,是鲜活、立体的。

“这种拍摄锻炼了我用一组照片说明一个故事的能力。”

张惠宾:回到个人的摄影经历,你做摄影记者前期主要做了哪些报道?

罗小韵:进入中新社初期,我参与拍摄了一些专题,比如黄河漂流和长江漂流。1985年我参与策划了中新社和美国马可·波罗基金会组织的“重走马可·波罗之路”的采访拍摄,我们从中巴边境开始,全程走完了新疆、青海、甘肃、内蒙古、北京六个省市区,历时两个半月,寻访了100个采访点,拍摄了几万张照片。

张惠宾:在中新社的经历对你后来的拍摄有哪些影响?

罗小韵:我接触了不同地域的人,了解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文化,视野变得更加开阔。更重要的是,这种拍摄锻炼了我用一组照片说明一个故事的能力。

张惠宾:1987年你成为台湾《大地地理杂志》驻京特约编辑、签约摄影师。那是一段怎样的经历?

罗小韵:台湾《大地地理杂志》的摄影专题做得非常好,我觉得到目前为止国内都没有一本杂志能够在广度或深度上超越它。我一直做到2005年,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经我之手推出的稿件约600篇,刊出10000页,共500万字,2万张照片。其中我做过的专题有“21世纪全球最大的民生问题—谁来养活中国”、“水资源”,还有“向花卉王国进军的云南”等。我们还编了很多人文地理方面的书,有《放眼中国》《山河风情》《深入中国》等。

张惠宾:作为人文地理摄影师与之前你作为摄影家的拍摄有何不同?

罗小韵:最大的不同是摄影家可以自由拍摄,单独发表一张作品,而人文地理摄影师则需要用一组照片和文字讲清楚一个故事。

张惠宾:如何才能用照片讲清楚一个故事?

罗小韵:每个专题都有不同的切入点,有的从新闻角度切入,有的从环境角度切入,还有的从产业地理角度切入。比如“珍珠的故事”,我们选了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海市的“海珠”和浙江省诸暨市的“淡水珍珠”。这是两大不同类型的珍珠生产方式。就是从地域、环境、人文,即自然、社会、人等方面交代清楚这个产业的形成原因,形成过程及发展现状。

张惠宾:人文地理摄影跟纪实摄影的区别是什么?

罗小韵:纪实摄影个人主观的东西多一些,专题摄影要求客观真实的报道,另外,它牵扯的面更广一些。

李晓斌:虽然你在台湾《大地地理杂志》以做报道摄影为主,但你采用的方法,涵盖的社会面还是属于纪实摄影范畴。实际上你在当时引领了社会纪实摄影潮流。你引进一种国际手法,对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进行全方位的、报道式的记录。你不是业余式的个人创作,而是站在官媒立场,借助《大地地理杂志》这么一个相对宽松开放的平台进行记录。

罗小韵:实际上那时更多是一种旅游摄影的概念。我们通过约稿会跟作者商定选题,以及选题从哪一点切入,怎么做。比如云南那次约稿会有云南社科院的学者参加,他们原来不拍照,后来也跟着我们自己拍自己写,刊发了很多作品。

李晓斌:你不仅培养了一批摄影人,还让很多作家、科学家、理论学者等各界人士拿起相机拍照,加入到对社会各方面的记录队伍中。这些人的视角是“原生态”的,是从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切入的,不以影像为目的。这样就把摄影引入到一种开阔的、社会化的公共领域里,丰富和提升了影像的内涵和学术价值。

张惠宾:你是国内较早拍摄人文地理的摄影师之一,对摄影做了一些开拓性的工作,你在摄影拓展方面的着力点是什么?

罗小韵:人文地理摄影师注重对题材,即自然、社会、人的关系的领悟,也注重影像的表达。

张惠宾:你比较过大陆、台湾,还有美国的人文地理摄影有什么异同吗?

罗小韵:美国《国家地理》1888年创办,是老牌人文地理摄影杂志,也是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的官方杂志。它主要通过照片和文章介绍世界各地的社会、历史和风土人情。台湾《大地地理杂志》更本土化一些,它对大陆的报道是非常深入的,它不胡乱负面报道,主张正面报道,而且它的正面报道不是纯粹宣传,是从社会、历史、人文、地理等各方面入手进行客观报道。

吴鹏:台湾《大地地理杂志》对两岸文化的同根性有一种认同,再加上其出版人有明确的立场,所以它的主导思想是文化上的正面报道。

李晓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陆忽视了官媒性质的长篇纪实报道,后来才被重视。比如2000年后,《中国国家地理》开始采用类似手法做摄影报道。

“我渴望并努力着,把我所爱的、所寻找的、所追求的一切美好形象,通过摄影表现出来,献给人们!”

张惠宾:你的《西部记忆》这本书内容很丰富,也反映出这么多年你跑了很多地方。作为一名女摄影家,你在这个过程中的体验肯定是很独特的,能与读者分享一些吗?

罗小韵:基本上上世纪80年代我就把西部转了好几遍了。

吴鹏:罗小韵的吃苦精神在摄影圈是有目共睹的。去西部那么长时间等于是抛家别子,孩子当时还是幼年。这跟她15岁插队,当了5年知青,后来又当工人的磨炼有关。当年,全国有8000万知青,其中2000万是从城市上山下乡的。后来在城市分配了工作的,插队经历算作工龄。别小看这一转变,这是社会的、政治的身份变为工人。

罗小韵:5年的插队生活确实锻炼了我性格中的坚韧,在后来的生活中,不管面对什么困难,我都能从容面对。那么多年跑西部进行摄影创作确实很艰苦。一天赶上千里路,睡两三个小时,吃一顿饭,都是常有的事。但是,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要想在事业上有所追求、有所成就,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摄影更是如此。我们不能因此而放弃。况且,我喜欢这样的职业生活,从未因此而感到精神上的疲倦。我渴望并努力着,把我所爱的、所寻找的、所追求的一切美好形象,通过摄影表现出来,献给人们!

张惠宾:有没有特别危险的经历?

罗小韵:长江源那次比较危险。那天一早我们的两部车就开始往下走,但没有路,车只能在草原上按我们估计的方向开。开了几个钟头,车还在原地打转。我们一看天色不早了,决定横穿几里宽的通天河。之后又走了两三个小时,到了一个高坡,当时天色很晚了,我们只能就地露营。晚上我抱着军大衣到车里睡。那个地方海拔近6000米,夜里野外温度降至零下十几度,在车里睡觉必须把窗户摇上。这样氧气就不足了,我彻夜难眠,头痛剧烈。到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不行了,活不过去了。司机师傅为我冲了一杯白糖水,我又在牧民帐篷里喝了一碗酥油茶,总算熬过来了。

其实最近这两年我也去过相同的地方,但现在看到的很多已经不是当年那种原生态的自然人文了。所以虽然吃点儿苦,但能亲眼看到并拍到上世纪80年代原生态的西部,还是很值得的。

张惠宾:你在采访过程中会关注细节,譬如哈萨克或维吾尔族婚礼的仪式程序,每幅照片都有具体的信息,这应该说是一种超越一般摄影记者的关注。你是如何考虑的?

罗小韵:这是一种职业要求吧。要用一组照片说明一个故事,就需要抓取各个细节,收集各种信息。

张惠宾:你喜欢表现“人”这个主题。譬如1987年去珠峰,打动你的是多数摄影人视而不见的“圣峰第一乡”,是挖虫草的藏民,是“我要上学,我要成才”的标语,为什么?

罗小韵:“我要上学,我要成才”的标语是在一个村口小学的校墙上看到的。当时我在那条标语下驻足了很长时间,内心的震撼实难用言语形容。有无数摄影师去过珠峰,路上有两个乡的藏民,但拍过他们的人却很少。

张惠宾:这涉及到摄影师的价值取向。由此可以看出你对许多事物是有个人观点的,譬如丽江古城的开发保护,当时你甚至给云南省委书记写信,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罗小韵:1981年我第一次去丽江,那时的丽江是一座宁静安详、纯朴自然的古城,蕴含着纳西族文化的特殊内涵,是纳西族的民族之魂。后来,1997年、1999年我又两次到访丽江,只有一种感受:惨不忍睹。丽江从一座保存了鲜活纳西东巴文化的古城,逐步走向“死亡”。古城越来越商业化,像个大自由市场,正在失去它的特色。正好我有朋友是纳西人,是研究东巴文化的学者,我从他们那里了解了丽江的开发情况和开发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我想如果再不挽救丽江,这座古城可能就被毁掉了。所以我给时任云南省委书记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唤起他们保护丽江古城的意识和行动。

张惠宾:你的人文地理摄影跟别人相比有哪些特别之处?

罗小韵:当年大部分摄影师以搞创作为主,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用图片讲故事。因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平台,中新社和台湾《大地地理杂志》能拿出50页、60页给你去做一组专题,这本身对摄影师的拍摄能力和文字能力有很高的要求,也能充分挖掘摄影师的潜力。所以依据这样的平台,你能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人文地理摄影师。如果没有这个平台,就很难坚持下去。

张惠宾:你最满意的是哪一组稿子?

罗小韵:“21世纪全球最大的民生问题—谁来养活中国”。对于一个平面媒体来说,要想把这个专题做好做透彻,非常困难。这是我们团队共同完成的专题,它从深度和广度上超出了一般摄影报道的概念。

吴鹏:“21世纪全球最大的民生问题—谁来养活中国”实际上是一个国际化的论题。莱斯特·布朗在《谁来养活中国》这本书中认为,“中国作为巨大的粮食进口国的出现将提醒我们……自然系统以及我们所依赖资源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这将迫使我们对人类安全重新定义,要认识到粮食短缺和与之相关的经济不稳定性比军事入侵更具有威胁性”。这是新自由主义叫停中国发展的代表性观点,强势地影响着世界舆论。罗小韵和她的团队以摄影报道的方式积极回答了国际社会对中国粮食问题的质疑。这一点难能可贵。

“我们必须尊重自然,尊重生命,拍真实的影像!”

张惠宾:自2007年7月,你成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首席摄影师。近年来,在北京的地铁里,常常会看到你和其他摄影师拍摄的野生动物作品,譬如大熊猫、雪豹等。从1978年第一次到卧龙自然保护区,迄今为止你去了多少次?

罗小韵:记不清了,至少几十趟吧。我跟野生动物保护这块儿还挺有渊源的。在去中新社之前,1978年我在科学出版社呆了一年,第一次作为记者出差就是跟着林业部跑了很多林区。11月我去了九寨沟和卧龙。那时九寨沟还是一个林场,我们去报道回来以后就划成保护区了,后来又成了自然遗产。卧龙也是,从拍照而言,我是去得比较早的一批人之一。

我在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坚持6年做了21个展览,最开始是地铁5号线的六个站,据后来统计,每天通过人次二三十万,6年累计受众近两亿。我们能坚持6年在地铁这样一个公共场合宣传野生动物保护,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反响也不错。

张惠宾: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你在卧龙自然保护区着重做了哪些事情?

罗小韵:2008年5月12日我飞往成都,在去彭州的路上,正好遇上了汶川地震,我差一点就交代在那儿了!地震使卧龙核桃坪基地遭到重创,熊猫圈舍损毁严重。卧龙圈养的63只大熊猫大部分被转移到了雅安,其中有一只怀孕的大熊猫“帼帼”。7月8日,“帼帼”在雅安碧峰峡基地生下了双胞胎“平平”、“安安”。我们据此制作了一部纪录片《熊猫宝宝成长日记》,主要记录了“帼帼”地震受惊、获救、平安分娩的过程;以及“平平”、“安安”从出生到一岁的成长历程。这个纪录片在国际动物电影节上获得了“绿色希望影片奖”。

2010年7月,国家林业局在重建后的卧龙基地启动大熊猫“野化放归”实验,希望通过圈养大熊猫的野化培训和放归自然,促进野外大熊猫种群增长。2010年8月,“草草”在卧龙野化中心丛林生下“淘淘”。待2012年10月,“淘淘”长到两岁多具备独立生活能力的时候,工作人员将其放归到雅安市石棉县栗子坪自然保护区。我们全程追踪拍摄了这个过程,加上后期制作,历时两年半完成了纪录片《野性淘淘》。

李树峰:“淘淘”放归野外之后你们又去拍了吗?

罗小韵:后来没再去,但我们有它放归后的一些画面。基地有监测小组负责监测记录,“淘淘”已经在野外呆了一年零两个月了,生活还不错。

吴鹏:为了拍好纪录片,罗小韵租了“大高清”摄像机,但由于资金短缺,雇不起人,罗小韵就跟另一位女同行门晓燕扛着大大小小八件行李从北京出发到卧龙拍摄。在野外也是两位女士拎着箱子一步一步行走、拍摄,往往拎一个箱子走两步,再回头拎第二个箱子。

罗小韵:一般“大高清”纪录片的人员标准配置是7~8人,包括导演、编剧、摄像、采访统筹等。2008年7月我们在雅安基地就碰上了一个国外摄制组,他们有两辆越野车,近10个人。我们就两个人,八件行李,差点儿没把我们俩累吐血。后来中央台播了这个纪录片。

李树峰:跟一般纪录片相比,大熊猫纪录片在拍法上有什么特殊的追求?

罗小韵:《熊猫宝宝成长日记》是用拟人化的表现手法,全片以第一人称“平平”和“安安”讲述整个故事。《野性淘淘》是用纯纪实手法记录整个过程。

吴鹏:你常年参与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尤其是大熊猫的保护,你如此执着的信念和长远目标是什么?

罗小韵:刚才讲了,我在科学出版社第一次出差就去了卧龙,跟大熊猫有缘,也关注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想把这个工作持续做下去。最近这几年主要是做纪录片,用动态影像的方式呈现。

人工繁育大熊猫的终极目标是把它们放归野外,增加野外的种群。十年前普查大熊猫野外种群有1596只,第四次普查已经完成,很快就出数据了,应该是增多了。现在人工繁育的大熊猫有300多只,一个在卧龙基地,一个在成都基地。去年放归了一只,今年又放归一只。

李树峰:最近这几年也有一些人拍野生动物,比如拍藏野驴、新疆野马,当然拍鸟的更多了。这里面有很多不太好的现象。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罗小韵:我了解到有摄影人为了拍鸟,又是驱赶,又是拴起来,又是围起来。其实这是一种造假行为,首先你伤害了动物,其次这样拍出来的东西是不会得到认可的。我们必须尊重自然,尊重生命,拍真实的影像!

“在朴实、粗犷、浑厚之中寻找含蓄、抒情和细腻的表达,是我多年来始终追求的艺术风格,并将一直持续下去。”

张惠宾:从摄影记者、人文地理摄影师,再到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首席摄影师,个人角色的转变给你的摄影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罗小韵:谈不上大的转变,毕竟1978年我就开始跑保护区。做人文地理摄影师除了拍摄,还有编辑组稿的工作。现在更多的工作是组织展览、拍摄纪录片等。

李晓斌:摄影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工具,不论工作、环境、身份有何种变化,这个工具是不变的,只不过利用这个工具去理解、认识、判断不同的对象,完成每一个阶段的一份责任。

我跟罗小韵从1977年认识到现在已经有36年了。我眼中的罗小韵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她质朴的本质没有变。罗小韵还是像30多年前一样待人真诚,没有心计,看见不平不忿的事情敢发言,有一种正义感。这30多年走下来,罗小韵没有利用她的资源去谋取一官半职,也没有当“土豪”,更没有利用关系和背景在摄影圈获取什么利益,也从来不搞“小圈子”,遇到不平也是对事不对人。相反,她一直热衷于摄影事业,包括现在做的保护野生动物的公益事业。这都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一种精神和传统道德上的坚守。

还有一点,从摄影来讲,罗小韵的摄影始终是以纪实为根基的。《力挽狂澜》这张照片能够进入国家级博物馆。对于摄影家来说,最终是要靠作品说话的,能否在摄影史上留名,是看作品能否存在下来,而不是虚名。这一点,罗小韵做到了。

李树峰:对!罗小韵老师从“四五”纪实拍摄,到人文地理摄影报道,再到野生动物纪录片拍摄,这里面有一种一以贯之的社会责任感,而且她不去大说大教,是很淡然地在做这些事情,一做就是很多年。这一点很让人敬佩。

李晓斌:现在摄影是一种大众行为,以娱乐和消费为主。具有严肃价值取向也有能力拍好纪实的摄影家终归是少数。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去拍纪实。但必须有人去做这件事情,哪怕一千个人里有一个人去做好这件事情就够了。像罗小韵、吴鹏,我们这代人既接受了文革前的传统教育,又经历了文革,记录了“四五”,我们的生命当中自然就有了这种骨血。

罗晓韵:每个人在小时候都有过美好的理想,并憧憬着它的实现,但真的长大成人了,你才会发现,你所从事的事业常常是自己不曾想过的。从“四五”开始,我与摄影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决心把它当作我毕生的事业。后来我从事专业摄影,走遍了神州大地。无论在哪里,我都深切地感到,美是无处不在的,它从四面八方向你涌来,启迪你的思想,开拓你的视野,陶冶你的情怀,促使你不断地去发现、感受和创造。在朴实、粗犷、浑厚之中寻找含蓄、抒情和细腻的表达,是我多年来始终追求的艺术风格,并将一直持续下去。

责任编辑/段琳琳

罗小韵简介

1953年生于北京,1985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摄影专业,1992年获美国纽约大学摄影硕士学位。1974年开始自学摄影,1976年拍摄“四五运动”,《力挽狂澜》获“四五”摄影一等奖。

1978年为《人民的悼念》编辑组成员,1979年为“四月影会”发起人之一。先后在科学出版社、中国新闻社任摄影记者,台湾《大地地理杂志》驻京特约编辑、签约摄影师。2007年至今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首席摄影师。

1984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罗小韵个人摄影展”,1988年4月在台北举办“大陆杰出女摄影家—罗小韵边疆之旅”摄影展,1990年3月在美国纽约举办“中国人”摄影展,1992年6月在美国纽约举办“人生”摄影展。2007-2012年策划并实施“熊猫宝宝成长记”、“森林精灵”、“走进鹤的家园”、“走进虎的世界”、“寻找雪豹”等系列摄影展,并在北京地铁5号线6个站厅展出。

曾有多篇摄影专题报道在中国大陆及海外刊登,主编过上百本人文地理画册,出版有个人摄影专集和画册,并导演纪录片《熊猫宝宝成长日记》(获第三届中国雅安·国际熊猫·动物与自然电影节“绿色希望影片奖”)和《野性淘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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