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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策略:俄狄浦斯情结的偏颇

2014-04-29王小妮

人文杂志 2014年4期

王小妮

内容提要:俄狄浦斯情结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文论中最为惊心骇俗的部分。其将弑父娶母的悲剧追溯到婴儿时期的性欲压抑和“阉割”威胁,着重从内在主体的心理结构、心理欲求和心理积淀去理解文艺活动这种主客体相互作用的复杂的精神活动,成功地揭开了千百年来困惑人类的精神奥秘,对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产生了巨大而持久的影响,但其“从现在的观点去解释过去”,把人类生物化、历史简单化和文学审美价值阐释化,存在许多偏颇。

关键词:俄狄浦斯情结 自然化 生物化 阐释化

〔中图分类号〕0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4-0123-03

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又称恋母情结,最早见于1910年弗洛伊德写的《对爱情心理学的贡献》。《梦的解析》的第五章《梦的材料与来源》一文,弗氏已经开始用俄狄浦斯情结阐释文学。这种尝试的第一部作品,就是古希腊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弗氏认为这部古希腊悲剧表面上是命运和个人意志的悲剧,但实际上表现的是人类童年时代受到父亲阉割威胁后的成年复仇,即弑父娶母。《俄狄浦斯王》之所以震撼我们,是因为俄狄浦斯的命运很有可能在我们身上重演,这也就是弗氏在1920年发表的《超越唯乐原则》中提出的“强迫重复原则”。弗氏将俄狄浦斯难以改变的命运看成是人与生俱来的原罪。弗氏认为,人的性欲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他的母亲。从一开始,幼儿对母亲的态度就明显地表现出性欲。弗洛伊德的学生奥托·朗克甚至认为,胎儿位于母腹之中时,就有了性欲的特性。特别是从分娩活动开始就出现了俄狄浦斯的悲剧。[俄]巴赫金、B.H.沃洛希诺夫:《弗洛伊德主义批判》,张杰、樊锦鑫译,中国文联出版社,1987年,第47页。由于父亲干涉幼儿与母亲的关系,激起了儿子对父亲的仇恨,父亲就成了儿子的情敌。一般人之所以没有弑父娶母,是因为暂时忘却了对父亲的敌视。弗氏认为索福克勒斯揭示出,“自孩提时代起,我们一直自以为聪明,一如俄狄浦斯,却看不到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加给我们的重负;一旦真相揭开,又闭目不敢正视这童年的故事。”陆扬:《精神分析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3页。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不过达成了童年的愿望,索福克勒斯所挖掘出的,是人类儿童时期内在的受到压抑自我,普通人群因为缓解稀释了这种心理症,成功地将对母亲的性冲动逐次收回,从而渐渐忘掉对父亲的嫉妒心。通过对达·芬奇创作、莎士比亚《三个匣子的主题思想》、歌德自传中的童年回忆以及易卜生的《罗斯莫庄》等的考察,弗氏一再论证了自己的判断。如他梳理了达·芬奇的生平,认为私生子达·芬奇得到母亲卡特琳娜的溺爱,因而也刺激了他的性冲动,使他早熟。达·芬奇的画作实际上有不少表现母子关系之间的这种受到压抑的隐秘,无论是《蒙娜丽莎》的甜蜜独特的微笑还是《圣安娜和另外两个人》中两位女性的那种迷人的微笑,都是这种童年受到压抑的性冲动的投射。在弗氏看来,无论艺术家、作家觉察与否,俄狄浦斯情节所含蕴的童年经历和创伤记忆都对作品具有催生驱动意义,成为阐释一切艺术、文学作品的一把金钥匙。

弗氏甫一提出俄狄浦斯情结,就为社会和道德所不容。弗氏认为这种情结是与生俱来的普遍存在,是受到遮掩压抑的本能冲动,常常在无意识中通过隐约可察的伪饰显现出来。它充分说明了为什么在不同民族之间都广泛地留传着有关母子乱伦、弑父娶母或父杀子的神话传说,他指出这种情况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哈姆雷特》和《卡拉玛佐夫兄弟》都是俄狄浦斯情结的表现,不同在于“在《俄狄浦斯王》中,作为基础的儿童充满欲望的幻想正在梦中展现出来,并且得到实现。在《哈姆雷特》中,幻想被压抑着。”[奥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知识出版社,1987年,第17页。他认为哈姆雷特之所以再三延宕,完全出于恋母情结。俄狄浦斯情结欲立足作品的深层蕴含,找寻人们心理和心理发展中某种无意识的“原型”和积淀在文学作品中的投射,这种尝试和努力无疑意义重大。从方法论上,我们不难看出,“儿童情结的整个结构是通过回顾的方法而得到的;它是建立在解释成人的回忆和解释可以用来搞清这些回忆的那些折衷构成物的基础上的。”这种方式,用现在的观点解释过去,正如巴赫金所批评的——“从现在的观点去解释过去。根本谈不上什么客观地回忆我们过去的内心体验,”诸如“恋母性本能”、“父亲即情敌”、“憎恨父亲”、“盼望父亲死”等事件是在成年以后的意识中“才获得有意味的内涵、有价值的色调、在思想观念上的整个分量”,因而,如果我们“否定观点、评价和解释(它们是纯属于现在的)向过去投射,那么就永远谈不上什么俄狄普斯情结,不管引以证实这一情结的客观事实怎么多。”[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1卷,晓河、贾泽林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65-466页。《弗洛依德主义批判纲要》这种将文学创作简单的归于“力比多”,从主观主义的自我意识出发,将我们的心理图画仅仅表现为欲望、情感和表象的冲突,使得俄狄浦斯情结存在许多偏颇。

首先是人的生物化。弗氏简单地认为人只有处于动物状态的性,性本能推动了人类的发展,片面地理解了性,又过高地估价了性。弗洛伊德认为性力是人的天赋的本质,也是人类趋向完善的本能,这种本能将人的智力和道德境界达到了现有的最高水平。在《超越唯乐原则》中他谈到:“至于在极少数人类个体上表现出的那种趋向于更完善境界的坚持不懈的冲动,可以理解为一种本能压抑的结果,这种本能压抑构成了人类文明中所有最宝贵财富的基础。”[奥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林尘、张唤民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45页。《超越唯乐原则》在《精神分析引论》中,弗氏指出人类在生存的压力重压下,性本能升华了,“转向他种较高尚的社会目标。”[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页。他将人的性欲分为四个阶段:嘴巴阶段婴儿在吸吮活动得到了性的满足;肛门阶段儿童从大小便中获得了快感;“崇拜男性生殖器阶段”(三到六岁)儿童在摆弄自己的生殖器中得到快感,小女孩因缺少阳物而仰慕男孩,并对父亲深情专注,想取代母亲的位置,形成“埃勒克特拉情结”(又称“恋父情结”)。而男孩爱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他的母亲,他想独占母亲而仇视父亲而形成了“俄狄浦斯情结”; 从“生殖的阶段”起,儿童所面临的任务就是摆脱指向他母亲的“力比多”愿望,并利用这些愿望为他的爱情去寻找外来的对象。婴儿出生后的第一件活动是吸吮母亲的乳房,但这是生存本能。小男孩稍大仇视父亲,愿意和母亲呆在一起,因为他和母亲有一种天然的脐带式的联系,母性使小孩得到温饱和温暖,使小孩有安全感。父亲的存在使男孩有与母亲分开的威胁,这种关系是一种天然的萌发。男孩长大后,这种潜在的压抑会待机而发,最终形成类似于俄狄浦斯弑父弃母的报复行为。但人的心理不同于动物本能,在生物性本能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社会性的需求。男孩慢慢长大,道德、文化、习俗等都会对其逐渐完成重塑,使其脱离婴儿或者幼儿状态,成为“社会人”。俄狄浦斯情结将人退化到起初的动物状态,“家庭和全部(无一例外)家庭关系(俄狄浦斯情结)的全盘性化”,[俄]巴赫金、B.H.沃洛希诺夫:《弗洛伊德主义批判》,张杰、樊锦鑫译,中国文联出版社,1987年,第51页。艺术和哲学作品中的每一个字也都简单地成为赤裸裸的性象征。阿瑞提对弗氏的批评一针见血,他说俄狄浦斯的悲剧“似乎是描绘了人类意识的局限性而不是俄狄浦斯与其母亲的乱伦欲望。他的‘罪过实际上是不知道或没有‘看到。他没能充分观察到周围的许多迹象,其中有些是潜在的迹象。如果他知道了当然就不会这样做了。”[美]阿瑞提:《创造的秘密》,钱岗南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97页。德勒兹和瓜塔利的批评更为彻底,他们认为俄狄浦斯情结“武断地认为欲望只是力比多情欲,被认为存在于父亲—母亲—儿子的三角结构关系中,从而割裂并掩盖了欲望在社会语境下被压抑的本质”,它“通过社会压制和心理压抑对欲望进行封锁,从而掩盖了欲望的革命性”,Gilles and Felix Guattari, 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The Althone Press, 1984, p.274.成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帮凶。

其次是历史的自然化。弗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一直被认为是他用验证俄狄浦斯情结的代表作。他认为无论就人类还是个人而言,弑父都是一种显著的原始的倾向,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父亲被杀,同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父亲被杀,有着毋庸置疑的联系——“男孩与他父亲的关系,正如我们所说,是‘含混不清的。除了仇恨,力图除却作为情敌的父亲,一定程度的柔情,通常也是存在的。心灵中这两种态度的结合导致对父亲的认同;小男孩希望坐到父亲的位置上,因为他崇拜他,想要同他一样,也因为他想要赶走父亲。”④[奥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基础丛书,1959年,第229-300、235页。转引自陆扬:《精神分析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3、45页。《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弗氏用俄狄浦斯情结解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由于仇父情结的压抑,导致父亲认同以超我的形式压抑了下来,伺机待发,但从来没有摆脱弑父意念的纠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描写了19世纪下半叶旧俄外省地主卡拉玛佐夫一家自农奴制度以后,一家父子、兄弟间因金钱和情欲引起的冲突,直至发生仇杀的悲剧,反映了当时俄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畸形关系,同时也提出了政治、哲学、伦理道德等种种社会问题。弗氏完全将其归结为俄狄浦斯情结,将历史和小说简单的自然化,显然经不住推敲,但由此弗氏却将俄狄普斯情结提炼为文学母题。他说:“很难说是由于巧合,所有时代文学中的三部经典——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都表现了同一题材——弑父。不仅如此,所有三部作品中,弑父的动机,对一个女人的性争夺都展示得一清二楚。”④《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不难看出,弗氏认为艺术家的创作动机大多缘于他们埋藏在自身的父亲压迫和性欲冲动,而性欲的冲动似乎也成了人类迈向文明的动力。因而他认为《俄狄浦斯王》之所以引起我们灵魂的震颤,并非表现古希腊人对命运的顽强反抗,而是为了实现童年时代的愿望。

俄狄浦斯情结还有一个严重的局限就是阐释缺少审美判断。弗氏的“本我”、“自我”和“超我”经常矛盾、冲突和斗争,无意识是混乱的、毫无理性的,其按照快乐至上的原则活动,虽受到社会道德的压抑,但常常突破“自我”的阀门,成为人类精神的主要驱动。弗氏对《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卡拉玛佐夫兄弟》的分析,都片面地从无意识的爆发和冲突来阐释这三部伟大的作品,没有了任何美学上的意义,只有本能发泄和与生俱来的原罪,一切文学艺术都是无意识的必然爆发和本能满足。因而伟大的和渺小的,优秀的和拙劣的作品都被放在了一个维度上。他只片面的看作品表现了什么,只注意“性”这一生物本能,忽略作品在其他方面的的审美价值,作家的审美心理往往被简单地看成性心理,所以西方有许多人批评精神分析缺乏最起码的艺术价值观和价值尺度,实际上“不外乎是精心谋划的阐释学体系,是侵犯性的、不虔敬的阐释理论。”[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8页。马林诺斯基以特洛布里恩特岛为例,研究发现母系社会里母亲及其家族有着重要的地位,而父亲则处于弱势处境,因而俄狄浦斯情结只能存在于父系社会,而不能在母系社会生根。埃里克·弗罗姆为等学者也支持马林诺斯基的这一看法。弗罗姆通过分析《俄狄浦斯·雷克斯》《科罗纳斯的俄狄浦斯》《安提戈》等认为,俄狄浦斯式境遇的关键冲突是男孩合法地反抗压迫他的父亲,这种冲突发生在父子之间,完全与母亲及性无关。后来弗氏本人也承认,在理解伟大作家的创造性方面,精神分析是无能为力的。

作者单位:上海思博职业技术学院、国际商务与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