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两制”诸多不易,父母孩子身心俱疲
2014-04-29语泉
语泉
近年来,在深圳、广州等地出现了这样一些家庭:孩子在香港上学,父母在内地生活。这样的家庭和内地普通家庭有着怎样的不同呢?
“一家两制”,家庭弥漫战火
2011年9月23日早晨6点多,程芝将儿子霍子聪送到罗湖口岸后返回家。10岁的女儿霍淼脸上挂着泪花,坐在餐桌边生闷气。眼前的牛奶、糕点和煎蛋,她一动不动。程芝喝斥女儿:“他是弟弟,你就不能让着他啊?”霍淼大哭起来:“我是姐姐,就该受他欺负呀?”妻子和女儿的吵闹让霍建祥心烦意乱,他大手一拍桌子:“哭什么哭,还不赶快吃了早餐去上学!”
程芝时年36岁,霍建祥38岁。10年前,夫妇俩带着刚出生的女儿霍淼从安徽老家来深圳发展。經过多年打拼,他们将自家的贸易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买了房子、车子,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根。
2004年,程芝意外怀孕,夫妇俩经过反复考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这时朋友劝他们:“你们去香港生孩子吧,孩子一出生就有香港户口,将来接受香港的教育,多好!”
霍建祥心动了,香港社会福利好,他身边就有朋友选择去香港生孩子。程芝却有所顾虑:“香港和大陆的社会制度、教育方式差别很大,孩子将来能适应吗?”霍建祥不以为然:“别人家的孩子不也过得好好的嘛。”
2005年6月,程芝在香港一家私立医院产下儿子霍子聪。一切如霍建祥所料:儿子拥有了香港户口,打疫苗、看病什么的都去香港,享受着依附在香港户籍上的红利。
霍子聪满3岁后,夫妇俩将他送进香港上水的一家幼稚园。也就是从这时起,他们一家四口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了。霍子聪是“跨境儿童”,每天早晨5点多就得起床,由父母送他去罗湖口岸,然后他再乘坐跨境校车去香港上学。
霍淼在深圳上学,不用起那么早。刚开始,霍子聪还嘲笑姐姐是懒猪、爱睡觉的大花猫,但时间一长,他心里就不平衡了,经常向父母抱怨:“凭什么我要起这么早,姐姐却可以睡懒觉?”
那天早晨,霍子聪起床后收拾好书包准备出发,见姐姐依然在睡梦中,便跑进姐姐的房间把姐姐弄醒。霍淼火冒三丈,拧了下霍子聪的耳朵,然后一把将他推开。霍子聪出手还击,姐弟两顿时打作一团,最后还是程芝强行将霍子聪抱走,这场纷争才结束。然而,家里闹腾的事远不止这些。
从上幼儿园开始,霍子聪在香港接受的是“两文三语”(“两文”是指英文和中文的书面语能力,“三语”指英语、粤语和普通话的口语能力)教育,香港老师将英语作为各个学科的教学语言使用。时间一长,霍子聪说粤语和英语比说普通话要强得多。
一个周末,姐弟俩与父母讨论去哪儿玩,霍子聪说想去游乐场,他的普通话中夹杂着粤语和英语,霍淼想去大梅沙的海边,于是讥笑弟弟:“你说的是什么呀?像鸟语一样,我们听不明白。”
霍子聪又气又急,本来每天比姐姐起得早就让他憋着一肚子怨气,而今又受姐姐欺负,他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爸爸妈妈,我不要去香港上学,不学什么粤语和英语……”
霍建祥和程芝没想到两个孩子之间会出现这一幕,他们先是批评女儿:“你怎么能这样说弟弟?”接着安抚儿子:“学好英语,将来走遍世界都不怕!”连哄带劝,好一会儿才让两个孩子平静下来。一番折腾后,大家都没有了出去玩的心情。
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注定会有许多的尴尬事发生。女儿学的是简体字,儿子学的是繁体字;女儿晚上做作业做到很晚,儿子几乎没有什么家庭作业……每一件小事,似乎都会成为两个孩子争执的导火索。
2012年11月,霍淼凭着出色的嗓音条件,经过层层挑选进入了学校的合唱团,将代表学校去市里、省里参加比赛,回到家她兴奋地和父母分享这一喜讯。霍子聪却不以为然:“参加合唱团还要过五关斩六将,真是不可理喻。在我们学校,合唱团大门随时打开,想去就去,想走就走!”正处在兴奋点上的霍淼被弟弟浇了冷水,很是不悦,结果姐弟俩又吵了起来。
霍建祥和程芝这才明白,两个孩子接受不一样的教育理念,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完全不一样。平息两个孩子间的纷争后,程芝忍不住向丈夫发脾气:“都是你,当初非要让我去香港生孩子,现在倒好,家有‘跨境儿童,每天鸡犬不宁!”霍建祥反驳道:“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在所难免,这能怪我吗?”两个孩子之间的战火蔓延到了父母身上。
孩子说“我像个孤儿”,父母和姐姐都哭了
2012年12月下旬的一天,霍子聪乘坐的跨境校车本来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香港的小学,但由于塞车严重,校车在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有到学校。长途奔波让霍子聪失禁,他尿裤子了。尽管跟车的保姆没说什么,可霍子聪还是受到了车上其他小朋友的嘲笑:“真是一个撒尿包,这么大了还尿裤子!”“霍子聪,你妈妈没有为你准备尿不湿吗?”
霍子聪羞愧难当。傍晚回到家,他向父母讲述了自己白天的遭遇,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爸爸妈妈,去香港上学真是太辛苦了……”
儿子的哭诉让霍建祥夫妇心情复杂。这些年来,儿子每天早出晚归,在校车上要待上好几个小时,这种奔波莫说是孩子,就算是大人也会感到辛苦!程芝向丈夫提议:“要不咱把儿子转回深圳上学吧?”霍建祥同意。
刚过完2013年春节,夫妇俩就开始在深圳为儿子联系学校。然而,无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老师们一听说霍子聪此前一直在香港上学,都担心他无法适应,跟不上,因为香港的课程内容、教学体系、教学方法,甚至是上课的语言都和深圳完全不同。
夫妇俩面面相觑。老师说的不无道理,怎么办?霍建祥向身边的朋友求助,有朋友出主意:“你们在香港有亲戚不?有的话,可以让孩子寄居在亲戚家。”霍建祥苦笑:“我们是内地来深圳的移民,哪有什么亲戚在香港。”朋友说:“那还有个办法,你们可以把孩子放在香港的‘儿童之家,由他们帮忙照看。”
霍建祥上网一查,所谓的“儿童之家”,就是为孤儿及父母没有能力照顾的孩子提供服务的机构。霍建祥与程芝觉得,把儿子送进“儿童之家”倒也不错,起码能让儿子免受每天路途奔波之苦。
2013年3月,霍建祥与程芝在儿子的学校附近挑选了一所“儿童之家”,将霍子聪送了进去。离家那天,霍子聪欢呼雀跃,还在姐姐面前说:“从此以后我就自由了!”霍淼一脚踢在弟弟的屁股上:“快走吧,你这个讲鸟语的假洋鬼子!”
家里恢复了平静,霍子聪在“儿童之家”过得似乎还不错,每天饮食起居有人照顾,放学上学有人接送。但时间一长,新问题又出现了。
自从儿子离开家后,程芝每晚都睡不踏实。儿子这么小就独自在外生活,能习惯吗,晚上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被别的孩子欺负?一想到这些她就辗转难眠。霍淼也是如此,起初弟弟搬走后她觉得日子逍遥自在,但时间一长她也忍不住想念弟弟。
在香港,霍子聰也遇到了烦恼。“儿童之家”里头的孩子以香港本地的居多,霍子聪无论是说粤语还是英语,都说得不纯正,与他们交流起来有困难。对“儿童之家”的生活渐渐熟悉后,霍子聪还发现,这里有不少孩子是孤儿,很少有人来看望他们,这让霍子聪也觉得自己格外可怜。自己明明有父母有姐姐,却与这些孤儿生活在一起,这算什么?
5月的某个晚上,那些香港本地的孩子相约去玩,剩下霍子聪一个人在宿舍,无事可干的他拿出画板画画,画着画着,竟画出了与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霍子聪忍不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先是很长时间的哽咽,然后哭出声来:“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也想姐姐,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程芝握着话筒泪如雨下,霍建祥和霍淼也伤心不已,泪湿眼眶……
无奈分隔两地,“一家两制”的生活该怎么继续
2013年6月初的一天下午,程芝正在公司里忙碌,突然接到“儿童之家”的电话,保育员告诉她:“您是霍子聪小朋友的家长吧,能不能现在过来一趟,霍子聪打伤了别的小朋友……”
程芝心乱如麻,赶紧拿着港澳通行证赶往罗湖口岸。在“儿童之家”,程芝从保育员那里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原来下午放学回来后,霍子聪与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为争游戏机而发生了矛盾,对方对霍子聪说:“你是孤儿吧?没爹没妈的孩子,凭什么和我争!”霍子聪一听就急了:“我爸妈在深圳,你才是孤儿呢!”对方揶揄道:“原来你有爹妈啊,那肯定是他们不要你了,所以才把你丢在这里!”对方的话戳到霍子聪的痛处,他说:“你爹妈才不要你呢!”然后一拳狠狠挥了过去。
程芝真诚地向被打伤的孩子道歉,事情在保育员的调解下得以平息。保育员和程芝谈心:“程女士,说句心里话,像子聪这样有完整家庭的孩子并不适合待在‘儿童之家,孩子还是父母带在身边比较好!”
保育员的话说到了程芝的心坎里,她马上掏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简单讲述儿子与别的小朋友打架的经过后,她语气强硬地说:“霍建祥,不管你同不同意,明天我就让霍子聪离开‘儿童之家,我的儿子我要带在身边,每天看到他我心里才踏实!”
第二天,程芝果真办理了相关手续,将儿子带回深圳。晚上,霍建祥也出差回来了。程芝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霍子聪说:“妈妈,你做的饭菜比‘儿童之家的香多了。”霍淼也对弟弟的“回归”表示欢迎:“以后姐姐什么事都让着你,咱们和平共处吧!”
霍子聪是回来了,但他上学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唯一的办法只能像从前一样乘坐跨境校车过关上学。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程芝每天早晨5点多就得把儿子叫醒,然后将他的回港证、边境特别通行证、跨境学童证等证件装进书包,然后风风火火地送儿子到罗湖关口……
2013年9月,深圳本地报纸转载了香港媒体两条关于“跨境儿童”的新闻。一条是说有些跨境校车为了增加生意,将车辆内部结构进行改动,减少座椅,增加了站立空间,学生数量大大超过原有载员量,一旦车辆急拐,后果不堪设想。另一条新闻更加让人心惊胆战:一辆跨境校车过关后,不法分子利用学生换乘校巴这个空当,将一个孩子诱骗带走。
程芝感到不安,她对丈夫说:“孩子每天奔波辛苦不说,现在连坐跨境校车都不安全,我打算去香港陪伴儿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霍建祥想了想,也赞成妻子的想法。
程芝在香港上水一带租了一套46平方米的公寓,香港寸土寸金,这套公寓每月的租金要7000元人民币。此前程芝一直担任公司的财务总监,现在去香港陪读,公司只好以12000元的月薪聘请一名财务总监。两头加一起,他们每月要增加近2万元的开支。这让霍建祥在经济上感受到了压力,而实际上,由于受国内市场疲软的影响,近年来他的外贸公司的业务量已大幅锐减。
一家四口分隔两地,程芝与霍建祥成了周末夫妻,她每周五晚上带着儿子回深圳,周日下午和儿子去香港。虽然这些年夫妇俩总是吵吵闹闹,但在事业上,程芝一直是霍建祥的得力帮手,而今妻子不在身边,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生活,霍建祥都极不适应。
在香港陪读,程芝也觉得自己已从职业女性变为家庭妇女,每天除了接送儿子、为他洗衣做饭,更多的时间她无事可干,语言障碍也让她交不到朋友。距离,也让程芝与女儿之间有了隔阂。实际上,霍淼本来就对母亲去香港陪伴弟弟有意见,曾不止一次向母亲抗议:“妈妈,难道我就不需要你的陪伴吗?”程芝每次都是无言以对。
女儿即将进入青春期,当然需要母亲的陪伴。可是,如果照顾女儿,就意味着儿子要辛苦;如果想儿子不辛苦,他们一家四口就得分居两地,她无法天天陪伴在女儿身边。程芝和霍建祥都觉得自己被生活套得牢牢的,找不到解套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