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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与革命之殇

2014-04-29曹钦

世界文化 2014年4期
关键词:克维尔大革命民主

曹钦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在2012年底王岐山推荐《旧制度与大革命》之前,托克维尔这个名字恐怕还是相当陌生的。不过,许多年轻人或许并没有这种感觉。早在中学时代,他们就在思想政治课本上认识这个法国人了。在那里,托克维尔是作为“个人主义”的批判者被介绍的。但最令他广为人知的,还是他对法国大革命和民主的研究。

夏尔·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出生于巴黎附近的一个贵族家庭。那是1805年,即大革命爆发16年之后。当时的法国已经处在拿破仑皇帝的君临之下了。但这绝不意味着托克维尔与革命没有瓜葛。作为路易十六的辩护律师,他的曾外祖父命丧革命政府之手,而他的父母本来已经被雅各宾派判处死刑,只是由于赶上政权更迭,才得以侥幸逃生。考虑到这段历史,托克维尔没有成为一个死硬的保皇党人,实属不易。

虽然没有赶上革命期间最动荡的年月,但在托克维尔54年的生命里,法国还是经历了多次政权更迭。他见证了拿破仑帝国、波旁王朝复辟、七月王朝、短暂的第二共和国,以及被马克思称为“笑剧”的拿破仑三世篡权。在这半个多世纪里,托克维尔的祖国从未建成稳固的民主制度,但他却成为了西方近代最重要的民主理论家之一。这得益于他1831—1832年间在美国的实地考察。当时,身任法官的托克维尔以考察监狱制度的名义,偕好友博蒙赴美游历,回国后写下了著名的《论美国的民主》。

说托克维尔是民主理论家,并不等于说他毫无保留地推崇民主。他的确认识到了民主是大势所趋,不可抵挡。而且,他也超越了自己的贵族出身,承认民主具有诸多优点。但是,这并未使他盲目地一头扎进 “历史潮流”不能自拔。他冷静地指出,民主制度下存在着朝令夕改的法律,庸庸碌碌的政客,千人一面的趋势,以及多数人侵犯少数人权益的危险。托克维尔曾明白地表示过,他内心真正热爱的价值是自由。但民主政府同样可能会威胁到自由。他带给人们的一个重要启示就是,倘若权力过分集中于某个政治权威手里,那么,不论操控这一权力的是世袭君主,还是以“人民大众”面目出现的多数派,其暴政本质都一般无二。

不过,最令民主的支持者感到尴尬与痛心的,莫过于民主在反专制的过程中走向了自身的反面,最终转化为了程度更甚的独裁统治。而这恰恰是法国大革命的结局。在托克维尔看来,导致这一点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革命者政治经验的匮乏。这是《旧制度与大革命》最有启迪的内容之一。在波旁王室治下,政治权利分配极其不均。许多人的切身利益受到政府行为影响,却难以反过来影响政府决策。与此相对应的是,在启蒙风潮的熏陶下,人们又对政治话题非常感兴趣,乐于指点江山,于是便形成了一种“文人政治”,即知识分子脱离实际考虑的理论空谈。面对这类高谈阔论,被排斥在政治决策过程外的民众也不免深受影响。在曾担任过议员和内阁部长、具有丰富政治经验的托克维尔眼里,此种风气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

这种政治议论与政治实践脱节的局面,不仅使当政者与在野者之间隔阂日深,而且在革命大潮最终涌来之时,导致了执政群体的盲目躁动。当法王下令召集三级会议时,民众不禁感觉,自己正式登上政治舞台的机会到来了。然而,这种全国性的三级会议上一次召开,还是在一百七十五年以前。即使革命者的先祖曾有过相关的政治经验,也早在时光中磨损殆尽了。而一旦由无经验的理想主义者们来掌舵,国家之舟的颠簸——如果不是颠覆的话——就在所难免了。十年革命不仅吞噬了倒霉的路易十六,也吞噬了大批它自己的子女,最终只能靠拿破仑这样的军事强人来恢复秩序。

如今,人们在提及法国革命的极端倾向时,每每会将其思想渊源归于卢梭。但实际上,在启蒙运动中更受知识分子推崇的,乃是洛克和他的《政府论》。《人权宣言》与其说体现了卢梭的共和主义,不如说更多地体现了洛克式的自由主义。革命者也并非一开始就要砍掉国王的脑袋,而是很有一番建立英国式君主立宪制的抱负。后世那些批判法国革命太过暴力的人,如果身处颁布第一部宪法的1791年,可能会感叹法国人智慧超群,只通过在巴士底狱的少许流血,就达成了英国人用半个世纪内斗才取得的成就。

然而,与英国革命不同,法国人不是自行摸索出一套合适的体制,而是想将一种理想化的制度直接移植过来。有了这种心态,被移植的制度究竟来源于洛克还是卢梭,差别其实相当有限。事实证明,在民众长期缺乏政治实践经验的情况下,一旦他们颠覆了旧有体制,或许短期内会表现出令人振奋的景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革命就会逐渐偏离人们起初美好的设想。这也并不值得惊讶,因为那些设想本来就是缺乏根基的。

因此,托克维尔的一大贡献,就是阐释了“空谈误国”在政治领域的具体表现形式。但假如他对大革命的分析仅限于此,恐怕也就不会获得今天这样的声誉了。《旧制度与大革命》不是对革命者的单方面斥责,而是对革命发生原因的客观解读。对于革命导致的负面后果,不仅缺乏政治实践能力的理想主义者要负责任,革命前的统治者们同样要负责任。正是由于被他们剥夺了政治自由,人们才会片面地把精力投入到夸夸其谈中去。文人们和大众未必是不想参与政治,而是在专制制度下没有渠道参与政治。由于统治阶层对被统治者的排斥,使得后者无法被接纳进已有的治理体制内,无法与当权者形成良性互动并积累政治经验。

除了政治权利的缺乏之外,旧制度的集权扩权倾向也为革命的悲剧埋下了伏笔。本文开头提到过托克维尔对“个人主义”的批判。在他看来,个人主义心理有让人们退回到个人生活的小圈子中、罔顾社会利益的危险。它导致人们之间的疏离,造成了社会的“原子化”。个人主义有各种起因,但中央政府权力的扩展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绝对主义王权摧毁了贵族主导的政治体系,将权力统一收缴到官僚制政府手里。在这一过程中,传统的社会纽带遭到了破坏。结果,在个人与国家之间,就不再有起到缓冲作用的社会组织。每一个暴露在中央政府强大权力下的个人都是渺小无助的。

法国政府的集权倾向不仅体现在程度上,而且也体现在范围上。在社会生活中,事无巨细,都会看到政府在插手。这也并不奇怪。专制政府既然要对人民的政治权利加以限制,就肯定不会放心把大部分社会事务交给他们自己处理。否则的话,在社会日常生活中组织起来的人民,早晚会形成能对政府进行有效抵抗的力量。但是,政府权力的无处不在是有代价的。首先,大包大揽难免导致行政部门分身乏术、疲于应付。在旧制度下的法国,为了完成一桩简单的建筑施工,光是审批手续就可能花上两三年。如果全国大小事务都要受困于类似的繁文缛节,其效率就可想而知了。

其次,既然政府什么都管,那么,百姓在遇到问题时,也就自然而然地会希望政府来出面解决。托克维尔在翻阅历史资料时就发现,连种地这种最基本的社会生活,也有人请求政府来加以指导。而一旦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或者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解决,人们也就自然而然地会对政府感到失望,并发出抱怨。很多抱怨其实并不合理(例如,有人在天气问题上都会抱怨政府),但却不是没有来由的。政府揽权冲动的后果,是给自己强加了它根本承受不起的负担,而它本来是不应该承受这种负担的。

如果说,在政府本来不应该承担责任的地方,它都少不了要遭到抱怨,那么,在它确实应该承担责任的地方,那种抱怨就更是不可避免了。《旧制度与大革命》在中国最大的卖点之一,就是“托克维尔之问”:为什么革命不是发生在压迫最深、境况最悲惨的地方,而是发生在相对宽松而繁荣的地方呢?然而,这个问题显得过分简化了。所谓繁荣,是从18世纪法国总体状况上来说的。具体到大革命之前的阶段,情况并不那么令人振奋。事实上,到了路易十六时代,经济形势已经相当不容乐观。物价上涨严重影响到了普通人的生活。而国王倘若不是面对财政危机束手无策,从而需要通过税收把负担转嫁到全民身上,他恐怕也不会召开三级会议共商国是。

另一方面,即使是在确实可以称之为繁荣的时候,不同阶层的人对“繁荣”的感触大概也是不一样的。并非所有的人都从经济发展中获得了同等的好处。农民的苦难尤其触目惊心。而且,贵族们虽然失去了统治权力,但仍然拥有大量特权,从而使自己与第三等级显著地区分开来。后者一方面受到启蒙理论的影响,认为社会上应当人人平等;另一方面又缺少政治权利,找不到改革现状的途径,自然难免产生不公平的感觉。这种感觉日积月累,最终在革命中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这种制度化的不公平还得到了政府专断统治的加强。例如,为了弥补财政漏洞,政府会将一些头衔和特权加以出售。然而,在资产者花大价钱购买了这些头衔和特权后,却还会面对着政府突然将其收回的危险。最高权力机关尚且如此出尔反尔,很难想象社会其他阶层还愿意老老实实地遵守规则。于是,政府对法律的蔑视滋生了平民对法律的蔑视。人们在维护自身权益时,想的不是依靠法规,而是依靠掌权者网开一面、法外施恩。到了旧制度被革命洪流冲垮时,不尊重规则的习惯得到了放大,并为暴力的肆虐铺平了道路。然而,这种习惯的源头却恰恰来自被推翻的制度。

说到底,革命的后果确实值得反省,但这种反省应该是双方面的。从不同的角度去看托克维尔,就会有不同的启示。《旧制度与大革命》之所以在中国引发热议,除了领导人的推荐以外,也是由于各类人都能从中找到可以产生共鸣的内容。托克维尔当年写作的动机,并不是为特定的阶层、集团或政治主张背书。因而,对他的解读也就不会被垄断或穷尽。毕竟,对经典的阐释,注定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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