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与管理
2014-04-29
《颜氏家训》共七卷二十篇,以《序致》说明写作原由,以《教子》《兄弟》《后娶》《治家》陈述家政之要,以《风操》《慕贤》《勉学》《文章》陈述操行品格修养,以《名实》《涉务》《省事》《止足》讲述为人处事之道,以《诫兵》《养生》说生存之道,以《归心》协调儒佛关系,以《书证》《音辞》《杂艺》论证士人才艺技能,以《终制》作为遗嘱。明代于慎行将《颜氏家训》的主要内容分为四部分:“夫其言阃以内,原本忠义,章叙内则,是敦伦之矩也;其上下今古,综罗文艺,类辨而不华,是博物之规也;其论涉世大指,曲而不诎,廉而不刿,有《大易》《老子》之道焉,是保身之诠也;其撮南北风土,儁俗具陈,是考世之资也。”(《颜氏家训》明万历颜嗣慎刻本后叙)于慎行的这一概括十分精当,“敦伦之矩”用于治家,“博物之规”用于求知,“保身之诠”用于面向社会政治,“考世之资”用于掌握风土人情。
颜之推现身说法,陈述了自己的修养成长经历。他小时家教严整,跟随兄长,严守父子长幼之礼。冬温夏凊、晨省昏定(古代礼制规定的人子之礼,冬天暖被窝,夏天扇扇子,早晨请安,晚上侍睡)。显然,幼年之教对颜之推的人格培育影响极大。当代心理学研究表明,少儿时期的家教,对一个人的未来有着超出常人想象的影响,而后来学习的知识和技能,并不决定一切。所谓“三岁看老”或者“三岁看大,五岁看老”的说法,已经得到现代科学的验证。但是,由于九岁丧父,颜之推由兄长抚养,而兄长的养育“有仁无威,导示不切”,虽然熟读《周礼》和《左传》,他却偏爱文学,走上了类似现在“文学青年”的道路。所幸青年时期就有所砥砺,努力向善,二十岁以后,再没有大的过错。而这种进步,是在“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的过程中实现的。颜之推把自身经历拿出来作为子孙的前车后辙,对管理者来说,何尝不是观察人生与社会的车辙。
《颜氏家训》具有管理思想内涵的篇章较多,下面分篇陈述其主要内容。
《教子》篇
胎教和幼教得方,对人的成长至关重要。而幼教之方是什么,值得管理者深思。颜之推强调,世间常见的偏差是“无教而有爱”,在饮食等日常小事上,由着孩子的性子任其所为,“宜诫翻奖,应诃反笑”,养成骄纵习气,到了该重视礼节之时,家长才想到令其克制,但为时已晚,“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难以校正,终至败德。他引用孔子的话说:“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并以俗谚“教妇初来,教儿婴孩”验证。意思是媳妇必须在刚进门时教育,孩子必须在婴儿时教育。
颜之推称:“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威严和慈爱的关系如何处理才可恰当,《家训》给出的准则是:“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按照当时的社会等级,士人以上的家庭,父子居处不同室,这隐含着不狎之道;给父母搔痒捶背,铺床叠被,这隐含着不简之教。如此举措,都值得管理者参照。例如,上下级之间的距离分寸应该如何掐算,就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话题。职场上可敬的老板不可亲,可亲的老板不可敬,几乎是普遍现象。当然,父母和经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例如,在知识传授上父不教子,这就同非家庭组织大不一样。因为许多知识存在着父对子难以明言的障碍。即便是儒家经典,《诗》有对淫荡的讽刺,《礼》有对嫌疑的解释,《书》有对悖乱的记载,如此等等,都是父亲对儿子不可以摊开说的。父不教子,同医不自治是一个道理。
教子的最大问题是偏爱。“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凡是偏爱,最后都是害了儿子。而直到今天,公司领导怎样才能做到既器重工作骨干,又不至于让一般员工感到歧视,依然是管理中的常见问题。另外,教子更要注意价值取向的引导。颜之推说,北齐有一官员,其子十七岁,该官员为了让他的儿子飞黄腾达,给儿子教鲜卑语,令儿子学弹琵琶,以掌握讨好鲜卑公卿的技艺。颜之推强调,那怕这种技艺可以爬到卿相之位,也不愿子孙学习这些。那么,今天的经营者,会不会也因为“赚大钱”的技艺而拉偏了前进的方向,本质上是同一性质的问题。
《兄弟》篇
人伦关系本于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九族是由三亲扩展而来的。在三亲中,兄弟关系最容易出现变化。幼年时,父母前拉后扯,兄弟同食共卧,即便有薄情之人,也会相亲相爱。而到了壮年,各有自己的妻儿,各有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厚道之人,兄弟之情也难免衰减。妯娌之间疏薄,兄弟之间亲厚,二者之不合,有如器物方底而圆盖。只有靠友悌深情。才可维持兄弟关系。
双亲去世以后,兄弟之间是最需要互相关照的。而兄弟由于其血脉相连,往往对另一方有很高期望。这就极易形成矛盾。“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就像居室,雀鼠会做窝打洞,风雨会洗刷浸渍。家庭中的仆妾就像雀鼠,妻子就像风雨。兄弟之间的亲近,可以做到发现漏洞立即堵塞,看到缝隙立即涂抹,如此,则不会形成颓毁隐患。如果不加防范,听之任之,那么,壁陷楹沦,无可挽回。
如果兄弟不和睦,子侄就不相爱;子侄不相爱,族群就会疏远;族群疏远生分,则僮仆就会为仇敌。到了这种地步,路人都来欺辱,又有谁能前来相帮相救?
妯娌之间是容易产生冲突的,即便是姐妹也难以调和。以本属陌路的妯娌,处于利益相关的多争之地,能够没有嫌隙的太少了。其原因在于处理大家利益时偏小家之私,担负全体责任时心存个人之惠。如果能够“换子而抚”,就能消除这种祸患。兄弟之间不同于父子之间,弟弟不能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兄长,所以就不能抱怨兄长爱弟不及爱子。
在兄弟妯娌的关系处理上,颜之推讲了许多道理。归纳起来,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家庭特殊情境中的具体运用。看似简单,实际难度相当大。其中的情境辨析和分寸把握,需要精心拿捏。管理活动中,所遵循的原则往往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情境。颜之推的两句话,很值得管理者深思:“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后娶》篇
颜之推根据经验认为,后娶之害极大。他指出,继母虐待前妻遗孤,离间骨肉之情,制造家庭悲剧的概率相当高。根据他的观察,江东对孩子不忌讳庶出,男子丧妻,往往以妾媵主持家务,虽然也有鸡毛蒜皮的小纠纷,但妾媵限于名分(古代的妻妾之分有明确的法律规定,妾没有妻的权利),很少引起重大的家庭冲突。而河北则不然,庶出子女没有正室子女的权利,所以丧妻后就得重娶,后母的孩子与前妻的孩子在生活上和仕途上有着士庶贵贱之分,由是冲突迭起,男主人去世之后,家庭往往陷入官司。“身没之后,辞讼盈公门,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矛盾的根源,是子女的嫡庶差别。
就常情来看,“后夫多宠前夫之孤,后妻必虐前妻之子”。颜之推认为,这并不全是后妻嫉妒,后夫受惑,而是“事势使之然”。因为前夫的孤儿通常不敢与后父之子争家,故后父关怀以示爱;而前妻之子往往地位优于后妻之子,故后母虐待以提防。但是,父亲宠爱异姓子女,亲生子女会怨恨;继母虐待前妻之子,同父异母兄弟则会变成仇人。
有学者认为,颜之推反对继娶却主张纳妾,这种观点并不确切。颜之推确实反对继娶,但他的真正主张是要防止嫡庶子女的权利差别过大。当然,这种子女权利趋向平等,在颜之推的时代是以剥夺妾媵权利为代价的。如果不拘泥于时代局限,这里面对管理者具有启发意义的是如何处理好新人与旧人、嫡系与非嫡系的关系。
《治家》篇
首先,颜之推强调治家中的上行下效。“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如果“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那么这种人就是天生的“凶民”,不是可以教育训导的对象,只能付诸刑戮。
其次,家庭不能没有惩戒,而惩戒又不能过头。一旦家庭取消了笞杖之责,竖子过错就会立现。治家同治国一样,需要宽猛相济。关键依然是宽猛之间的分寸拿捏。
再次,治家之道,立足于俭约。但颜之推指出,俭约不等于吝啬,“可俭而不可吝”。俭是合乎礼制,吝是不恤穷急。其恰当的界限是“施而不奢,俭而不吝”。
最后,治家的基础是衣食无忧。在当时的条件下,要做到从稼穑桑麻,到蔬果园场,再到鸡豚埘圈、房屋器械,无一不是自己生产制造,凡是能守家业者,无不可以自给,不过就是缺一口盐井而已。在这一方面,北朝多能躬俭节用,而南朝过于奢侈。
关于治家的具体举措,颜之推以各种事例加以详细说明,有过于严苛而被妻妾谋杀者,有过于宽厚而导致家业败亡者。他反对妇人治家,认为女性只能操持家务而不能主持家政。即便具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也只能是家长的辅佐,否则就是“牝鸡晨鸣”,乱了章法。撇开颜之推对妇女的歧视,从管理角度看,这实际是一个如何避免多头领导而政令不一的问题。另外,家训中关于妇人“率宠子婿而虐儿妇”的通病分析,十分值得管理者参照。颜之推认为,宠婿,则儿子会产生怨言;虐妇,则小姑会进谗挑拨。如此,无论女子嫁出去或者娶进来,都会得罪家人。两边不落好的婆婆,多数是自己不当行为的回报。这是家庭常弊,尤其需要警诫。还有,凡是论财的婚姻,就会把家庭关系变成交易。实际上,治家是否有方,全在行为是否得当。
《风操》篇
颜之推所说的风操,就是各种礼仪规范。他指出,礼仪制度对生活细节都有规定,“箕帚匕箸,咳唾唯诺,执烛沃盥,皆有节文”。礼生于俗,而且随着世事变化而演变,君子会根据实际需要自行调整礼仪。所以,不同士大夫的风操随家门而不同,但其大致路数是清楚的。
颜之推认为,亲人称谓的避讳,目的是表达敬意,而不需要徒具形式。避讳过度,反而失去礼仪本意。有些人滥用避讳,动辄犯禁,貌似讲礼,实无必要,甚至流为笑谈。称呼不可不讲究,也不可穷讲究。至于行为礼节,要看具体情况。例如,南方人宾至不迎,相见只拱手而不揖,送客只是离开坐席,而北方人来宾迎送到门口,相见行揖礼,这才符合古人遗风,值得称道。至于画符念咒的旁门左道,颜之推一概反对。各种礼仪,要旨在恰当表达人的不同情感,其要有二:一要真诚而不虚伪,二要适当而不拘泥。
《慕贤》篇
颜之推强调,人才难得,为人要追慕圣贤,尤其是要从少年开始。“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言笑举动,无心于学,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何况操履艺能,较明易习者也?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在交友上要慎重,孔门高足式的贤人难以遇到,只要优于自己,就值得交往。
在贤能的识别上。世人往往有“贵耳贱目,重遥轻近”的偏蔽。对于听到的远方贤哲,往往神往追慕;而对于见到的身边良善,往往轻蔑慢待。例如,鲁国人称孔子为“东家丘”,虞国君主不纳身边宫子奇的谏言而致亡国。这种厚彼薄此的失误,不可不留心提防。
在同别人交往中,“凡有一言一行,取于人者,皆显称之,不可窃人之美,以为己力。”窃人之财要受刑罚,窃人之美要受鬼神谴责。
颜之推举出了许多用人的事例:梁元帝时的丁觇擅长草隶,为元帝抄写文书,军府之人却看不上他的书法,有“丁君十纸,不敌王褒数字”之说。梁元帝把丁觇书写的文集送给书法名家萧子云(王褒之姑夫),萧子云赞叹不已,问起作者为谁,称:“此人后生无比,遂不为世所称,亦是奇事。”众人才稍微改变了看法。后来由于战乱,其书法湮散佚亡,求片纸而不可得。侯景之乱攻打建康城,全靠太子左卫率羊侃组织抵抗。齐文宣帝高洋放纵酒色,全靠尚书令杨遵彦主持政务。杨遵彦遇害后,北齐政局急转直下。斛律明月是安邦镇国的北齐大将,无罪被诛,军心因之涣散,北周由此萌生了吞并北齐的志向。类似这些现象,不胜枚举,都说明了人才的重要性。
《勉学》篇
颜之推作为学者,期望后人能以学问为志业。他所说的士子学业的大致过程为:“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他指出,人生在世,必须有谋生职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有些所谓士大夫,既不懂农商,又不会工技,射箭不能击穿靶子,提笔只会写出姓名,懵懵懂懂,白过一世。有的靠门荫为官,茫然无知,被人白眼相加。与其一生受辱,何不数年勤学?梁朝灭亡之时,即便是俘虏,有学和无学也大不一样。“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所以,他以此来告诫儿孙:“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颜之推劝学,不讲道德性命之辩的大道理,只讲现实功利的私家语。这种劝学逻辑,恰恰是中国传统社会中使用最广泛的方式。正如孔子所言“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说法,正是由此萌发并发扬广大的。对当今管理者而言,它可以提醒人们区分精英和大众的不同追求。
正是出于实用,颜之推把儒家奉为神圣的六经也看作技艺,直接引用谚语“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而且直截了当地宣称,技艺好学而又可贵的,无过于读书。不肯读书,就像“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一样,不能成事。
当然,颜之推作为学者,不至于把读书治学的功利性过于庸俗化,而是强调学问能够增进人的修养。他指出,读书可以使人知道如何养亲,如何事君,抑制骄奢,抛弃鄙吝,消除暴悍,不再怯懦,纵然不能学识精淳,也可以做到去泰去奢。所以,读书求学,要表现在行为的改进上,而不在字句的玩习上。“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由此,他对“学以为己”和“学以为人”给出了新的解释。
颜之推告诫后人,且不可借学问而自高自大。读了几本书,便盛气凌人,非但不能从读书中获益,反而会受损。如此之学,不如无学。至于学习的年龄,早晚各有所取。少年就开始学习具有极大优势。颜之推称,他七岁时背诵的名篇,每十年重温一次,至老不忘。然而二十岁以后所读,一个月不再重温,就记不得了。但由于条件限制而少年不学者,不可自弃。中老年才开始学习而成为名家的大有人在。治学不需雕琢章句,“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颜之推认为,魏晋学者的一大毛病,是崇尚玄学清谈而不济世成俗。他对子孙殷切期望其学以致用,而且不断以忠孝之名、富贵之利诱导。在学习方法上,强调多问博闻,以文字小学为本。
《文章》篇
颜之推强调文章出于五经,认为文章的首要功能是“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是行有余力的附带功效。如果只求表达情感、品尝滋味,则会舍本求末。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就是因为本末倒置。
颜之推论学文写作,有许多经验之谈可圈可点。凡学文者,须有自知之明,谨防高估自己;尤其不能师心自用而取笑旁人,意气用事而慷慨激昂。“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而魏晋文章,流于浮艳不实,辞胜于理。他强调,颜氏家族一直没有这种文风上的毛病。“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他也希望后人能继承这种家风。
《名实》篇
名实关系如影随形,“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颜之推认为,世人对待名声,有三种境界:“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体道合德的上士可遇而不可求,修身慎行而立名的中士是常人的努力方向,而要谨防流于下士以伪饰计谋来窃名。
颜之推指出,“至诚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是因为其言行声名没有余地造成的。这就需要自己以行为拓宽立足之地,增添致信渠道,以此建立自己的名声。有些人有了清名就开始谋取金银珠宝,有了信誉就不再信守承诺,这是自毁名声。尤其不能作伪求名。曾有名人以孝著称,但他居丧期间用巴豆涂脸(巴豆外用可引发皮炎),以显示自己哭泣过度,别人得知后,连他本来的孝行也不相信了。“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在求名问题上,颜之推举出的一些事例,至今可用来作为管理之戒。有一士人,天资不高,读书不多,然而家财殷厚,以酒犊珍玩交往名人,他人也乐得吹嘘其才华盖世。有人发现其宴席中当众所赋之诗,与往常作品大不相同,于是在真正的文人圈内遭人鄙视,而当事人却浑然不知一如既往。有人为子弟润色文章以求声名,不但最终会暴露实情,而且还助长了子弟的依赖性而不去自我磨砺。求名还需量力而行,有士人在担任县令时,体恤属下,有人出征服役,必逐人握手送别,馈赠梨枣饼饵,得到民众的高度颂扬,但职务提拔后,这种行为就无法持续下去,费用和时间都不允许,而一旦表现出虚情假意,原来建立的名声彻底毁败。
《涉务》篇
《家训》指出,国家需要的人材可分为六类:“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开略有术。”作为士人,能够在某一类称职坚守,就无愧于世。
魏晋形成的门阀士族,以清高自许,崇尚浮华,不谙实务。而寒门出身的小吏,必须干练务实,擅长琐细,方可立足。即便有了过错,寒门也可鞭杖督责。因此到了南朝,具体办事人员往往任用寒门,史称“寒门掌机要”。世人都抱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颜之推认为,这种批评是“眼不能见其睫耳”。士族不被重用,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省事》篇
颜之推认为,士人要追求一技之长,不可贪多。一个人什么都懂,等于什么都不精通。聪明人尤其容易出现这种失误。
颜之推特别反对上书言事。他把上书分为四类:谏诤、告状、对策、游说。他认为,这四类上书都不足取。“总此四涂,贾诚以求位,鬻言以干禄。或无丝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为时所纳,初获不赀之赏,终陷不测之诛。”他从历史经验中总结出,凡是上书言事者,即便得到高官厚禄,最终多数不得善终。所以,他断言上书“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为也”,而是侥幸之徒的伎俩。作为君子,应当“守道崇德,蓄价待时,爵禄不登,信由天命”。
在事务参与上,颜之推信奉“佐饔得尝,佐斗得伤”;并由此给家人指明行为准则“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仁者怜悯之心当有,亲友危难当济,然游侠之行当忌,逆乱之举当避。“墨翟之徒,世谓热腹,杨朱之侣,世谓冷肠;肠不可冷,腹不可热,当以仁义为节文尔。”
《止足》《诫兵》篇
颜之推重申祖训说:“汝家书生门户,世无富贵;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婚姻勿贪势家。”人如果不知足,就是败亡之始。对于家产,颜之推主张,二十口之家,奴婢不可超过二十人,良田只需十顷,堂室能蔽风雨即可,车马只求用来代步,有几万余钱以备不时急需。超过这些,以义散去;不足这些,不可用不正当手段追求。对于仕宦,颜之推主张,为官只求中等,前看有五十人,后看也有五十人,就足以免去耻辱,又无倾危之险。高于这一层次,就应该谢绝或辞去。
颜之推出于自己的家族谱系,强调以文立家,孔子虽然可以“力翘门关”,却不以武力得名,这是圣人给出的证据。如果依仗武力,“大则陷危亡,小则贻耻辱”。由此推论,他认为文人读兵书,言军事,为“陷身灭族之本”。
《养生》篇
颜之推对汉代以来与养生相伴的神仙之事予以审慎地否定,炼丹服药并不可取。所谓养生,是指“爱养神明,调护气息,慎节起卧,均适寒暄,禁忌食饮,将饵药物,遂其所禀,不为夭折者”。他说的药物,不是“五石散”之类,而是验有成效的槐实、杏仁、枸杞、黄精、白朮、车前等等。
养生先要考虑避祸,有生可养方可称之养生。嵇康写过《养生论》,却因恃才傲物而受刑;石崇喜用药饵养生,却因贪财好色而取祸。这都属于不明养生之理。
养生也不等于避死。“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如果无谓涉险而召祸,贪欲而伤生,谗慝而致死,君子所不取。但如果因忠孝而被害,因仁义而获罪,丧身是为了保全家庭,捐躯是为了拯救国家,则君子要坦然面对。
《归心》篇
该篇专论佛教。颜之推称佛教为内教,儒学为外教,“内外两教,本为一体,渐积为异,深浅不同。”他以佛教的五种禁戒与儒学的五常对应,论述二者的一致性。“内典初门,设五种禁;外典仁义礼智信,皆与之符。仁者,不杀之禁也;义者,不盗之禁也;礼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至如畋狩军旅,燕享刑罚,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为之节,使不淫滥尔。”
正因为颜之推强调佛教与儒学的一致性,所以,他认为推崇周公孔子而反对佛教是一种迷失。颜之推把当时反对佛教的声音概括为五种,并逐一进行辨析反驳。在今日看来,当时的反佛诘难和颜之推的辩解说理,都极为粗疏,《颜氏家训》并未从理论上解决儒释冲突。但是,他所说的因果报应和轮回等等来自佛教的观念,辅以广泛流传的善恶有报实例,在中国世俗社会中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对民间社会行为准则的作用不可小觑。
《书证》《音辞》《杂艺》篇
《书证》是关于文字、校勘、训诂、考证的专论,属于传统中的小学。颜之推通过具体的字义、字型、写法等方面考证,说明汉字和汉语知识的要点。与前人不同在于,颜之推不仅以书本知识进行考证,而且广泛运用社会生活的见闻与文献互证。在方法论上,与近代以考古资料与文献资料互证是同一逻辑。
《音辞》是关于声韵学的专论。颜之推在南北两方俱有长期生活经历,因此对地方方言、南北俗语的了解超出常人,他并不主张统一文字读法和语音,但看到了方言引起的交流障碍,主张以金陵和洛阳两地方言作为南北两地的代表。“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搉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对于两种方言的优劣,他概括道:“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并举出大量读音实例佐证自己的观点。
《杂艺》涉及书法、绘画、射箭、卜筮、算术、医学、音乐、博弈、投壶各种技艺。对于这些技艺,颜之推有自己的见解。《家训》指出,关于书法,可以留意,“然而此艺不须过精”。王羲之、萧子云、王褒等人,都因为书法而掩盖了他们的其他才艺。绘画本是名士的副业,同书法类似。值得注意的是,精于书法绘画,则往往为名所累,受人役使。至于射箭,兵射是军事,博射是礼仪,文人子弟,以不习兵射为宜。卜筮用于决疑,本是圣人之业,汉魏以来精于卜筮者,只有京房、管辂、郭璞数人,多因此罹灾,“傥值世网严密,强负此名,便有诖误,亦祸源也。”阴阳之术,吉凶之事,不可不信,但拘而多忌,则成无益之举。算术本来是六艺之一,“然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医疗药方,精通极难,只要稍微懂得药性,可以居家救急就不错了。琴瑟技艺本是君子之事,衣冠子弟不会弹琴是一种缺憾,但不可以此出名,否则会被勋贵役使。博弈游戏,为疲倦时调适身心所用,不可沉溺其中。如围棋属于雅戏,但费时误事,不可常弈。投壶是传统礼仪,懂得即可。弹棋是后起雅戏,偶尔消遣。
上述三篇,尤其是《书证》《音辞》两篇,后学乃至今人,多以为同家训关系不大,有些传抄刻印《颜氏家训》者干脆删除。实际上,颜之推是以世家传人的身份,以最拿手的文字音韵之学,为后人作出范例。文士要赢得世人尊重,靠的就是这些才能。以今日眼光来看,颜氏这三篇,正是“管理是管理者的生活”之绝妙注释。
《终制》篇
本篇可以看作颜之推的遗训,是对后事的交代。他要求子孙在自己死亡之后,简单沐浴,殓以常衣,不行《仪礼》所载的招魂仪式;只需薄棺,勿需厚葬;“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随”,各种随葬物品一概不用;不但不立碑铭,甚至不起坟冢;祭奠只用白粥清水干枣,不得用酒肉饼果。一切俭约,唯求后人传业扬名。
总体上看,《颜氏家训》以儒学思想为主,从个人修养到家庭成员关系处理,在待人接物之道、涉世处事之规、立身技艺之选、志向功业之途等各方面,都有出于自身经验的老道之言。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今观其书,大抵于世故人情,深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经训。”虽然时过境迁,但《颜氏家训》仍不失为来自世俗生活的日常管理实施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