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陶然
2014-04-29王方晨
王方晨
在老工人乐队打镲的狄肇魁排练回来,抬头看见怀酽姄在前面走,蹑手蹑脚跟上去,靠近了,出其不意,“哐”的一声,打了一下镲。怀酽姄惊得散了七魂六魄,回头见是他,忍不住破口骂道:
“你个死老狄!属驴的倒霉玩意儿,出门让你捡个大花圈!头日埋,二日就遇上个扒坟的,想做鬼都不成!”
狄肇魁笑吟吟说:“老怀,打下镲,你也骂得忒毒了些。”
“这还毒?我说声驴,再没二傻子伸头来领的。”
“腿不疼了?”
“骂你几句,心里敞快,腿不疼了。”怀酽姄说,“哎,老狄,刚才我去大街口站站,一个小子就发了我两张免费体验券。你腰也不好嘛,你一张我一张,咱明一早去。管用不管用的,试试,不定还能白得份纪念品。”
“多谢惦记我。”
“谁让你惹人疼呢?”怀酽姄说,“一张老驴脸,瞧出个大帅哥来。”
“当年压铸厂追我的,不下一个排。”
“哼,越说你喘,你越呼哧。”
“我偏呼哧。”狄肇魁说,“呼哧!呼哧!”
“蹬鼻子上脸的,老不正经。”
“我叫你骂我不正经!”狄肇魁说着,忽然举镲,半空里又打一下,打完就跑,怀酽姄反应过来,嘴里骂着“孬种”,紧追两步,眼睁睁看着他跑进了楼道。他家住二楼,怀酽姄家住四楼。他进了房门,就躲在门后,侧耳探听门外的动静。他以为怀酽姄会追上门找他算账,半天也没听到怀酽姄走上来。
狄肇魁收了镲,给自己弄了点吃的,浑然把免费券忘在了裤兜里。第二天怀酽姄来叫他,他还以为又是因他打镲的事,就说,你别进来,我裤子还没穿哦。怀酽姄说,我怀氏女活成个圣母精,怕你个光屁股猴儿!一推门就闯进来。狄肇魁赶忙躲到卧室。怀酽姄往客厅的椅子上一坐,催他,快把俩腿一蹬,省事着呢。狄肇魁在里面穿着裤子说,大清早的跑来咒我,也不怕闪断舌头。
怀酽姄问他,你不去体验啦?他这才想起那张免费券,一边系着腰带走过来,一边说,坑人不带眨巴眼的,要去你去。怀酽姄拍着膝盖说,我的傻老狄,白活六七十年!这世道还不就是你坑我,我坑你?你只要不买他床垫,就得!他涎了脸说,那你得答应跟我躺一张床上。怀酽姄说,再休说躺一张床上,你叫声娘,同穿一条裤子又有何妨?我还不知道你!他脸上笑成一朵大芙蓉花,连说,知道知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出了门,直奔经十东路“无量寿锂辉石特异床垫体验馆”而去。还在车上,就看到街对过的体验馆招牌下面,人已挤成一团,两三个工作人员在指挥他们排队领号。
下了车,朝街道两端望望,不由泄了气。这站点不偏不倚,正处在东西两个街口之间,以他俩老辣的眼光来看,足有四五百米之长,而街道中央却拦着道半人高的隔离护栏。怀酽姄不由埋怨狄肇魁来时磨蹭,狄肇魁就说:“活人还让尿憋死?我们翻栏杆过去。”
“你呀,就不能有个正儿八经的主意。”怀酽姄撇撇嘴。
“时间恁早,哪能赶巧碰上个发神经的?”狄肇魁不以为然,“嗯,你要觉得老寒腿还行,我陪你走完两万五千里,也没什么。”
这才几句话的工夫,对过体验馆前就又聚了不少人。一个拿了喇叭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反复哇哇大喊:
“爸爸妈妈靠后,爸爸妈妈不要挤!”
怀酽姄和狄肇魁听在耳朵里,顾不得争执,忙向护栏走去。翻爬护栏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各自要爬。怀酽姄试了一下,说“太高了”。狄肇魁说,“不怕,有我在后面托你。”说着,就大胆伸手托住她的屁股。狄肇魁窃笑一下,悄悄在指头上用了力,不料怀酽姄张口又骂:
“死老狄,你打镲了吗?”
“我倒想打镲,可你这两片大肉镲呀,打不响。”狄肇魁说。
“我怎么听着像有人打镲?”
“你耳朵有毛病了,正好去体验馆治治。”
“死老狄,你又打了!”
狄肇魁一把没托住,怀酽姄就“噗嗒”从护栏顶掉到地上,顿时疼得叫唤起来。狄肇魁看她像猪一样滑稽,忍笑要扶她,她叫得更厉害,“死老狄,你忘了自己年纪了!”狄肇魁还一时犯糊涂,心想,我什么年纪?蓦然一惊,自己属兔,今年虚岁七十一,怀酽姄比自己小四岁,人生七十古来稀,怎么着也是老人了。再看看护栏的高度,狄肇魁不由惊了身冷汗,忙问:
“你摔着了?”
“废话!还不送我去医院!”
狄肇魁,鰥夫;怀酽姄,寡妇。狄肇魁仅育有一女,名唤卫庆;怀酽姄则育有一子二女。狄肇魁丧偶五年,怀酽姄从四十岁就开始守寡。
怀酽姄被送进医院,两个女儿和两个女婿都来了,儿子一直到傍晚也没露面。狄肇魁殷勤照应,不离左右。在她儿子来之前,狄卫庆从钢厂请假赶来,正巧怀酽姄睡着。狄肇魁向怀酽姄的两个女儿解释,自己忙昏了头,才想起来告诉卫庆。他说的是实话,脸色如常。怀酽姄那两个女儿,一个叫大桂,一个叫玲子,也似乎都很理解。又见怀酽姄睡着,不便多说话,卫庆就给狄肇魁使个眼色,两人到了外面。
旁边一没外人,卫庆就愁得潸然掉下泪来。狄肇魁慌了,说:
“这是怎么着?摔得不算太重,就是左边这块骨头裂个小纹,打上石膏躺几天就好,你不要这么心疼。”
卫庆擦擦眼泪,问他:
“怀大妈入院,你们都是怎么说的?”
狄肇魁说:“人摔着了,还能怎么说?我在现场,又是我托的她,这些入院手续都是我主动办的。大桂玲子听说后,也都带了钱来。就你大军哥到现在还不见个人影儿,不知到哪儿赌去了。”
卫庆发愁说:“我的老爹爹,怕不这么简单呢。”
狄肇魁不由心虚了一下,嘴上却硬着:
“还有什么不简单。大不了医疗费全我出,我又不上班,你们年轻人不用管,有我伺候着,我都愿意。再说,咱们两家的关系!你毛大伯活着时,他和我怎么个好法,你们都看见过。他在家里去世,是我把他抬下的楼。”
“老爹,你以为怀大妈真睡着了?”卫庆说了一句,又打住了。
狄肇魁瞪起眼睛来。卫庆说得不对么?对。他怎么会以为那老太婆真的睡着了呢?自从入院,老太婆几乎没说一句话。她那两个闺女赶来,也都是他主动把事情说清的。老太婆有什么心思,他还真不敢妄加揣度。尽管如此,他也仍又淡然下来,其实是怕引起女儿忧虑。
“等你大军哥来了,”他说,“一起把事情说开,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也知道你爸的为人,虽好开个玩笑,但我不会赖账的。”
“你也不要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卫庆说,“看你这么出头,倒像犯了什么大错。”
狄肇魁笑一笑:
“我的小妞妞儿,长大了!”
“随你吧。”卫庆也没什么正主意,只得这样叹道。回头往病房看一眼,又说,“快进去吧,不然会让人觉得咱们在外面不知嘀咕些啥呢。”
过了八点,大军才来,五步之外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进了病房,往一张圆凳上沉沉一坐,就松松垮垮地说:“妈,打我骂我吧,我喝酒了。”
怀酽姄合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朝里侧着。他的一姐一妹各自站着也不吭声,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进来。狄肇魁忙说:“男人嘛,喝点酒也没什么。你妈摔着,医院的诊断书也出来了,石膏也打了,用不了几天就能出院。你们年轻人都怪忙的,养家糊口要紧。这里有我照看着,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你说的?”
狄肇魁说:“一屋子那么多人,我岂有乱讲?”
“狄叔仗义。”大军竖了下拇指,“我喝醉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医保报剩的,我出。”狄肇魁说。
卫庆小心叫他:“爸。”
“我问过大夫了,”狄肇魁说,“花不了多少。”
大桂疑疑思思地插嘴:“还有营养费。”
狄肇魁回头看着怀酽姄:
“老怀,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
大军默然无语。大桂、玲子脸上也都看不出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大军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喝多了,我得立马找个地方睡一觉。”他说。
狄肇魁乘机说:
“大桂、玲子,还有卫庆,你们都走。我老了,觉少,不用你们担心。”
“咱妈醒了。”玲子说。“妈,你好点儿了吗?你腿还疼吗?”
“我想吃块雪糕。”怀酽姄小声说。
“卫庆你快去买!”狄肇魁说,“买最贵的,个儿最大的。”
“妈,你一整天没吃饭,不想吃点别的?”玲子问。
“我就想吃块雪糕。”
“卫庆,你去买根哈根达斯。”玲子说。
“哈根……”
“平时俺闺女就吃哈根达斯!”
怀酽姄生的三个子女,数玲子最笨,学习最不好。大军不算笨,学习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考了个职业中专了事。相比之下大桂要好些,怀酽姄夫妇对她的期望值很高,初中时还给她改了名字,叫毛葭薇。不料她从初三就开始谈恋爱,跟同学谈还倒好,偏谈了个社会上的,比她大了七八岁。
怀酽
狄肇魁这房子,有两个卧室,那空下来的次卧就由怀酽姄来住了。又是玲子从背后将狄肇魁的衣服一扯,说:“狄大叔,你过来。”
两人从卧室出去,来到小客厅。玲子坐下来,指指对面的沙发:“你坐。”
狄肇魁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别人家里,但心里忍忍,还是坐了,只是故意将身子别着。
“我妈苦了大半辈子,”玲子说,“原指望到老了享福,这下可好,将来还说不定能不能站起来,就是站起来也说不定落了什么别的病。”
“我妈在你家住着,我得叮嘱两句。”她继续说,“这一,自然就是一日三餐。我妈摔着的是骨头,动不了,营养跟不上,就还不是愈合快慢的问题。我看最好改为少食多餐,每天摄入的热量、蛋白质、盐、糖,还有那些个维生素,都要保持平衡,等我回去做个营养表出来,拿给你看。我妈爱吃什么,你也都要问一问。这二,人不能总是躺着,时间长怕得褥疮,也会闷。大夫说了,要防止肌肉萎缩。这就需要定时给我妈翻翻身。过几天能动了,要不时扶她走几步,出来在客厅里坐坐。这三嘛,首先……”
“老怀!”狄肇魁叫道。他眼睛终于不再乱看了。玲子不知道,刚才他眼睛转来转去,是在找怀酽姄。几天来,一遇到事他的眼睛就总是去看怀酽姄。他实在是寄期望怀酽姄能够说句话。“老怀,你口渴了没有?我给你端杯水。”说着,站起来,倒了一杯水给怀酽姄送过去。
玲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水是冷的。”狄肇魁到了那卧室里,又忽然说,“嗨,我忘了,几天不在家,哪里有口热水呢?”然后把头转向怀酽姄的子女,“你们都回吧。我先烧壶热水。”
怀酽姄的子女走了,狄肇魁在厨房等到把热水烧开才出来。
“老怀,这可就咱俩了。”狄肇魁端着杯子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就说句话啊。总让我跟晚辈儿费什么口舌?”
怀酽姄面无表情,半天,一丝微小的颤动,如风起青萍之末,从皱缩的老耳朵垂下面浮现。
“哇”的一声,她哭起来。
狄肇魁一惊,忙安慰她。“在我家跟你在四楼的家是一样的。”他说,“这不还有我嘛。等玲子把营养表拿来,我照单子伺候你,保证亏待不了你,你安心养着就是。”
“我疼,我疼。”怀酽姄叫唤起来。
狄肇魁问:“哪里疼?”
“我疼。”
“你心疼?”狄肇魁看看她的样子,猜道。
“你个驴头,我腿疼!”
卫庆万没想到怀酽姄会躺在自己出嫁前住过二十几年的房间里。狄肇魁早前告诉过她,怀酽姄今天下午出院。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来陶然小区探望探望。买了些东西,先要来自己家,一进门就觉出异样,问:
“爸,怀大妈回来了吧。”
家里悄无声息。她放下东西,往她爸的房间看看,走向次卧,就一下子愣在了门口。
怀酽姄当时也觉得尴尬,躲闪着目光。
正巧狄肇魁买菜回来。“是卫庆吗?”他嘴里说着,走过来,顺便给卫庆解释,“你怀大妈住咱家里,照顾起来比在四楼方便。”
卫庆醒过神,勉强向怀酽姄点点头,转身出去。狄肇魁继续展露自己好开玩笑的本性,对怀酽姄笑说:“等会儿,我给你做好吃的。”
走出来一看,卫庆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脸儿涨得绯红,嘴唇儿绷得紧紧的。正要去劝她,她又站起来,疾步走到门后,开门出去了,他也便追了上去:
“卫庆,你听我说。卫庆,也没什么的。”
卫庆走得飞快,转眼就下了楼。
这陶然小区曾是卫庆生活、成长过的地方,但卫庆未出嫁前这里不过是一些拥挤的平房和一大片筒子楼。路上不时遇到过去认识的人,倒也顾得上打招呼。
“卫庆,来了。”
“来了,阿姨。”
“卫庆,来了。”
“来了,大爷。”
狄肇魁跟在她后面,有时帮着点头,有时也跟着说:“买菜去了呀。”
卫庆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陶然小区乱撞,其实走的却是儿时的正路。她心里是要找个僻静的角落,谁也不让看见。时过境迁,当时的正路多被堵死,邪路却已大通。走来走去,就走到陶然小区的健身广场。
“卫庆,你听我说!”
“我想骂。”卫庆说。“我想哭。”
“听我说,卫庆。你怀大妈呀!”
“我想骂人!”卫庆咬牙说,“千刀万剐!”
“你不能这样,卫庆。”
“老不要脸!你祸害人。要不要脸?”
“你怀大妈多可怜啊。”
“谁的怀大妈?”卫庆瞪着狄肇魁。
“知道你生气,”狄肇魁忙说,“可是你看,你怀大妈摔着了,他三个孩子把她往咱家一扔,来个看的都没有。”
“这像什么!”卫庆不理,“你回答,是不是同居?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给弄到一块,算什么!赖到你头上,你几张嘴说得清?”
狄肇魁尴尬地笑笑,“我们都老了,有啥怕的?”
“老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妈一死,你就想再找一个。”
“老狄,没见你去打镲?”
“没去没去。”
“卫庆啊,有空儿了?”
“有空,王婶。”卫庆说。
“回头家去玩。”王婶拎着东西趔趄着走了。
“这是谁的主意?”卫庆说,“你说,是不是毛玲出的坏点子?她欺负了我,现在又欺负你。这里,就在这里,她把我的头发缠到小树上。他们姊妹三个,堵我回家的路,扔我鞋子,揪我头发,烧我的布娃娃……你以为他们是好东西!”
“哦,我不知道。”狄肇魁暗惊,“你没说过。”
“我恨他们,我恨毛大桂,我恨毛大军,我恨毛玲!”卫庆抽泣着,“我从小就盼着离开你们压铸厂,离开陶然小区,知道不知道?你回去,这就回去,让他们妈快滚!”
“那都是小孩子把戏。”狄肇魁安慰她,“都过去了,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到现在了你还替他们说话,我恨你。”她猛一转头,又说,“我恨老实人。我恨我男人,不能给我出头。当时人家给我介绍对象,你和我妈为什么都说他好?”
“说吧,卫庆。”狄肇魁意外地平静下来。
“你自己承认,是你把那老妖婆弄家里来的。”卫庆说,“糊涂老爹,你没托住她是你的过错,她没本事爬过去不是更大的错吗?”
“我承认……”
“家里有那个老妖婆,别想让我回去看一眼!”卫庆说完,扭身就朝小区大门方向走。
狄肇魁没看她。他扶着身旁那棵大树,在树下站了很久。
狄肇魁回到家里,就在客厅坐着。
“老怀,你饿不饿?”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不饿我就先歇一会儿。”
无人应。
“现实就是,”狄肇魁又说,“你在我家里,我得伺候你。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过去我在自己家里,随便,现在我不能再随便了。为了伺候你,咱得忘了‘男女授受不亲。我下得去手,你也得害得起羞。不过除了不得不,我尽量地少跟你身体接触。万一我没把握好分寸,你也不要认为我就是想占你便宜。话说回来,你我都老成了这样,就不要再端男人女人的架子。”
里面似乎传来一阵低泣,狄肇魁纳闷,不像是怀酽姄在哭啊。怀酽姄那嗓门,他熟悉。他疑思着,站起来,走过去。
怀酽姄斜躺在床上,一只脚已经探出床外。狄肇魁惊道:“我不过说两句,你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不想管你,是想索性说清楚,就容易些。”
“不是腿不行,我爬也爬到四楼去。”怀酽姄扭着脸说。
“说什么傻话!爬到四楼干什么?孩子们忙,家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你就给我好好躺着。”
“我腿疼……”怀酽姄呻吟似的。
狄肇魁猛地发现,怀酽姄不看自己。自从把她送进医院,目光就总是躲开他。而且,她也不大跟自己说话。
“你还有哪里疼,就都说出来。”狄肇魁说,“我能给你捏好的,捏不好的,咱再去医院。”
怀酽姄不再吭声。
这天很晚的时候,狄肇魁正要睡下,忽听敲门。开门一看,大军来了。大军耷拉着眼皮,口齿含混地说:“我来看看我妈。”
“老怀,你儿子来看你了。”狄肇魁回头叫。
大军去了次卧,狄肇魁重新躺下。房间里很静,狄肇魁却听不到他们母子在讲什么。过了一会儿,怀酽姄叫他,他拎了尿壶走过去。大军已经走了。“你要不要撒尿?”他问。
怀酽姄侧着脸,不答。
“有多少撒多少,撒了好睡觉。”狄肇魁说着,要掀她的被子。
“老狄,”怀酽姄说,“大军这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在天桥租了房子,跟这个同居,跟那个同居。他剩不下来钱的,他好赌。你说将来咋整?”
狄肇魁脸上,却慢慢绽出笑纹来。
他压低声音,“咱就睡一张床上得了。”
“你敢!”怀酽姄盯住他,“你敢我就死!”
这是几天来,怀酽姄第一次正眼看着狄肇魁,且眼里闪烁起一团贞洁的光彩。狄肇魁不由愣一霎,又笑了。
“我不过说一句,你就要死要活的。”他说,“不然我睡地下,照顾你也方便。”
怀酽姄的一只手同时在床上摸索,很像是摸索能向狄肇魁扎过去的剪子锥子之类。
“我叫人……”她说。
“罢!”狄肇魁说,“你不撒尿我去睡了。”
“我能让你养我一辈子!”怀酽姄说,又猛地把头转向一边,“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狄肇魁想一想,说:“你个老妖婆,说话就像赖上我似的。好,我不惹你生气,生了气又睡不着。这先撇在一边,我来开导开导你两句。你的儿子,你也不要太操心。原因呢?他多大个人了,你操心也没用。知道没用,你还操什么心?憋醒了再叫我。”
狄肇魁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尿壶放在她床前,替她掩上门,回到自己房间。也许是真的累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飘,而且还听到了远处呜咽似的风声。第二天醒来,忽然想到其实夜里自己不会是在哭吧。他推门看看怀酽姄还像睡着,就盘算了一下早饭,下楼去小区门口买鲜豆汁和油条。
回来的路上,遇到同在工人乐队的老孔。
老孔笑说,怎么样,老狄?倒霉催的家伙,给沾了上了吧,甩不掉喽。他忙正色说,不好乱讲不好乱讲。老孔说,你个老实头子,她胆敢这样欺负你,怎能认了?他辩解,多年老邻居嘛,我不过是帮忙照管几天。老孔不以为然,哼一声,什么照管几天呀,除非你和她有相好这事儿。说着,笑笑,扬长而去,让他在原地站着,越想越不是滋味。
上楼的时候,不小心让楼梯扶手上翘起的一根铁丝挂破了盛豆汁的塑料袋。他用手捏住破处,急急忙忙跑到家门口,豆汁仍旧洒个罄光。进了家门,不禁说声“霉气”。再想老孔的话,心里就还是很不得劲。走到厨房,原想熬个小米粥啥的,摸摸锅勺,却丝毫提不上兴致,就说:“老怀,我给你冲杯奶粉喝,咱早饭吃油条怎样?”
没指望她答话呢,却听她说:“我喉咙细,吃油条拉擦嗓子。”
狄肇魁闻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吃根油条就拉擦嗓子了,知道我平素吃什么?啃口干馒头就是一顿饭,一颗咸鸡蛋能吃三天!卫庆来给做顿热乎饭能当过年。但他按捺着,问她:
“那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软软的,滑滑的……”
这天午后,玲子送来了营养表。她放下营养表,又跑到怀酽姄跟前问了几句,说声自己要上班,就急急走了。两年前她在历城区华山镇一家生产什么胶泥的公司找了工作,以后就没少给怀酽姄带胶泥,而且还惠及邻里。有一回狄肇魁偶尔跟怀酽姄提起家里马桶漏水,怀酽姄就送了他一块。他用胶泥堵上后,的确很管用。想想这也是邻里的好处,但他仍旧不愿看玲子送来的营养表。
晚上,他炒了两个菜,一个是虾皮炒鸡蛋,一个是青椒炒肉片,熬了个南瓜瘦肉粥,给怀酽姄端过去,随口说自己按玲子的营养表做的。怀酽姄没有怀疑,把两个菜都吃光了,南瓜瘦肉粥只喝了小半碗,说喝不下,再喝就喝撑了。他还让她喝,说,你不喝就对不起大明湖里的南瓜。
营养表本来在茶几上躺着,狄肇魁收拾过碗筷,接了卫庆的一个电话,转头就不见了。卫庆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爹,来问家里有没有事。他大声回答,没事,你怀大妈好伺候。卫庆要把她家的一部小电视机送过来让怀酽姄躺在床上看,他夸她,这闺女,想得恁周到。卫庆告诉他,是快递公司来送。
他在茶几上下左右瞅几眼,还是没看见营养表。那是一张不大的演草纸,好像是手写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又没风吹进来,这营养表去哪儿了?其实他还在为这张营养表生气呢,心想,丢了好!
不料,还没过去半小时,送快递的就来了。狄肇魁的目光还没从快递员脸上拿开呢,快递员就说,顺路捎过来的。
电视机给怀酽姄安到床前,狄肇魁可是一口一个卫庆地夸,夸她想得周到。瞥一眼怀酽姄,沉着脸,撅着嘴,也不看电视。狄肇魁啪地打开了,一个画面闪出来。能看。
他想,自己不宜在怀酽姄面前夸卫庆。他又啪一声把电视机关上。
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怀酽姄让他觉得非常讨厌,而且他还觉得自己不愿再跟怀酽姄讲话了。他孤坐在自己卧室,一声不吭。怀酽姄叫他给她手机充电,他给插上插头就回来继续坐着。怀酽姄要撒尿了,他扶着她的腿,把尿壶给塞过去,撒完了他端起尿壶就出来。
没到通常睡觉的时间,狄肇魁就躺到床上。睡到半夜醒来,胸口憋闷,怎么也睡不着。起来摸索着开了窗子,让外面的凉风吹了一会儿,才觉好受些,可是他却很想打打镲,就把那两只小镲拿在手中。
他极为小心地拿着,极为小心地轻轻抚摸,没让它们发出一点声音来。熬到五更,看天还不太亮,就拿了小镲,悄无声息出了门。
往常他们老工人乐队排练都是爱去陶然小区北边一个废弃的厂房里。这个时辰很多人还在睡梦中,狄肇魁当然还打不了镲。但是他下意识不想去那个厂房。他知道自己实际上是不想万一碰到老工人乐队的队友,所以,他就往相反的方向走,这一口气就走到了百花公园。
晨光朦胧,公园大门已开,附近来晨练的居民零散进入。狄肇魁忽然感到,自己手拿两只镲的样子,要多傻有多傻。
美丽沉寂的早晨,他无端听到的镲声是那样尖锐刺耳,也几乎是唯一的。哪里还想打镲?简直恨不得把两只小镲给塞到裤腰里。
于是,狄肇魁又忙跑到公园对过,等头班公共汽车到来,坐上就回到陶然小区。看炸油条的和榨豆汁的摊子都已开张,犹豫了一下,仍旧买了鲜豆汁和油条。
这回怀酽姄对早饭丝毫没有挑剔,而且显然胃口很好。狄肇魁给端上来多少,她吃多少,吃得满嘴油,嘴巴子也甩得叭叭响。
狄肇魁看在眼里,心头却莫名其妙,忽然一凛。什么东西让狄肇魁感到恐惧?
他的眼睛从怀酽姄身上转开。他暗暗期待这恐惧跟这个房间,跟这个房间里的人——跟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无关。
狄肇魁收拾起空碗筷就朝外走。
“老狄。”怀酽姄叫他,声音不高不低。
他打个激灵,一下子僵在房间门口。
怀酽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支吾了一下。“刚吃完饭,你要歇着。”他说。
“我吃饱了喝足了,我全身有了力气。”怀酽姄说。
“那好。”狄肇魁说。
“大明湖里的南瓜。”怀酽姄说。
狄肇魁一时没听明白。
“你家在大明湖里种南瓜!”怀酽姄冷不丁抬高声音,“怎么不说大明湖种海参?”
狄肇魁头皮麻沙沙。
“大明湖里怎么不能种南瓜?”他试图强辩,“别说在湖堤上种南瓜,就是种奶牛也是有的。”
“玲子给过你一张营养表,对吧。”怀酽姄断定,“你没按营养表来。”
“怎么没按?我照单全收。”
“你不晓得我营养不够,恢复慢的后果?”
“营养本来就没少!”狄肇魁说,“不信你上磅称称,刨去石膏绷带,你体重起码重了三十斤。三十斤在哪儿?都是肉啊。”
怀酽姄身上打了颤。
“我肌肉萎缩,我腿废了,有你好瞧的!”她咬牙说,“想抵赖,做梦!哦,你气着我了老东西。我骨头又裂了……腿疼,我腿疼!”她叫起来,“大军!玲子!大桂!”她声音越来越尖。“你们妈要死了!”她左右翻动着身子。
狄肇魁简直吓住了。他手里还拿着碗筷呢。
“你,老怀,你不要这样。”他说。
“我要死在你家!我要死在你家!”怀酽姄说,“拿刀子来,去开煤气!给我点氰化钾!”
“没人抵赖。”狄肇魁说。
“我与你同归于尽!”
“又胡说了。”
“我拚了这条老命。”
“让人笑话。”
“营养表。”
“我去找找看。”
中午,狄肇魁熬了骨头汤。
三斤半猪大骨在沸水中发出的香味儿弥漫了一屋子。他站在厨房里,默无一语。从早上到现在,他都很少说话。他出门买猪大骨没吱声,买来猪大骨进门也没吱声。他到家就埋头收拾猪大骨,怀酽姄也没叫他。猪大骨的香味儿终于从锅里冒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更不用说话了。
但是,这骨头汤是否写在营养表上,狄肇魁很不能确定。他站在骨头汤的香气中,脑子里却是那张幡然飘动的演草纸。它从茶几上飘起来,悠悠飘到墙旮旯,又从墙旮旯飘到吃饭桌底下,然后从桌底下出来,划一道优美弧线,飘到了天花板上。倏忽间,它不见了。
狄肇魁脑子里的那只眼睛一阵搜寻,发现它飘在了次卧门口的上方,距上门框不过两拃之远……他那样盯着虚空里的营养表看。他看不清营养表上的字迹,但他相信,给一个摔了腿的老女人熬骨头汤,终归不会错。
香味儿愈加浓郁。
狄肇魁熄了火,等回气。约十来分钟后,揭开锅盖。
香味儿扑啦啦跳动,像鱼。
狄肇魁一直在锅旁站着。他反复瞧着勺子,瞧着碗。忽然,他端起汤锅走出厨房。
狄肇魁走向房门。
他下了楼,瞅着没人,把骨头汤一股脑儿倒进了山墙下的垃圾箱。在他转身回来时,眼睛下意识一瞥,却又看见了远处的队友老孔。
老孔好像在朝他笑。
进了家门,随手把锅往地上一放,在沙发上坐下,心里隐隐有种快意,有些像虫儿终于咬破了茧壳。怀酽姄,你说有好瞧,那就走着瞧吧!哼,还想喝骨头汤?吃屎去!狄肇魁就这么办!
可是,刚在沙发上坐稳,有人来了。开了门,见是大桂。大桂带来了吃的,恰巧就有骨头汤。她叫狄肇魁找来托盘碗盏,把那些吃食重新盛了,给她妈端过去。
怪的是,怀酽姄吃得很少,蛋糕不吃,菇茨肉饺不吃,倒把不冷不热的骨头汤给喝光了。大桂把她吃剩的拿出来,给狄肇魁说,一块吃吧。狄肇魁哝唧一声说吃过了,要下去走走。
他在小区找了个角落,独自坐了一会儿,就决定去怀酽姄看腿的医院。他还记得她的主治大夫姓刘。
坐车到了那里,大夫们刚上班。幸好刘大夫也还认得他,不用他多问。没有怀酽姄的家人在场,刘大夫就表现出了自己对他的同情。怀酽姄的腿,摔得并不严重。说是叫左腓骨线形骨裂,其实就是肉眼刚能看到的一道小纹儿。如果不是她的几个女儿女婿一致要求,甚至不用打石膏。当然,打上石膏也更保险一些。至于什么时候拆石膏,看伤情肯定用不了一两个月。只要不再有任何痛感,二十天拆掉也无大碍。
他问刘大夫,痛不痛的眼睛又看不出来,这骨头里的事,怎么样才算好了?刘大夫眼亮,闻言就看出端的,说,你们是老邻居,她没赖上你吧。赖上了呢,那让她站起来!
从医院出来,狄肇魁就一心想着刘大夫的话。
在同一天里,狄肇魁第二次买来了猪骨头。唯一的区别是,第一次买的是猪大骨,第二次买的猪瓢骨,因为天晚,已买不到猪大骨。
这样,怀酽姄就在一天里,喝上了两次骨头汤。怀酽姄以为是中午喝剩的,就说用不着这样惊官动府地加热,搞得这么烫,半天也喝不下去。
狄肇魁心里有鬼,只是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犹豫着问她要不要吃些肉,他去拿来。她说不吃,怪腻的。
两个人的声音都不高,不像早上。
怀酽姄吃过了,狄肇魁心中蓦然一动。他万分地赔着小心,说:“等我收拾一下,扶你站站?”
怀酽姄点点头。
狄肇魁心跳陡然加速。他按捺着。
再回来的时候,发现怀酽姄又躺成了原来的样子。
“我来扶你。”他说。
没等他走近,就听怀酽姄声音好像一阵阴风,从石头缝里透出:
“喝你两次骨头汤,我就能站起来了。”
狄肇魁颓然垂下伸出的手。
“你要喜欢喝,我天天给你熬。”狄肇魁暗暗克制着自己,“不就是碗骨头汤嘛,还喝得起。”真是本性难移,他还不忘开玩笑。“我保证一个月下来,让你那条腿粗得像大象。”
“你在侮辱我。”怀酽姄小声说。
狄肇魁一激灵。
“我说着玩儿,你就……”他说,心想,这怀酽姄怎么好像已不像过去那样风趣,看那份拿捏劲儿,还真的像老教授的女儿。
“我不跟你吵。”怀酽姄小声说。
“我没吵……”狄肇魁又要从她床前逃一样走开了。
“我就在这里躺着,我用不着跟你吵。”怀酽姄小声说,怀酽姄的眼睛又不看狄肇魁了。“我就躺着。”
“你‘就躺着什么意思?”狄肇魁不禁问道。
“没什么意思。”
“你是说想躺到什么时候就躺到什么时候?”
“我没说。”怀酽姄小声说。
“那我告诉你……”狄肇魁说,“那我告诉你……”他什么也没告诉怀酽姄就走出去了。一出门,连他自己也忘了要告诉怀酽姄什么。
狄肇魁不停地在心里骂着刘大夫。什么“她没赖上你”!从他的两手刚刚触着她的屁股,他就已经被她死死地赖上了。刘大夫,这样的事情,你在医院见识过的多了,怎么才看出来?什么眼神儿啊!老刘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瞎眼?
骂着骂着,就觉得是在骂自己。老狄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驴头!你原以为家里多个人,不过是多放两根筷子。可你万不该忽略,这个人是个摔了腿的老太婆。更不该忘了,她是怀酽姄。她和她的一家人,都这样对你了,你还不觉得他们是在耍赖。你对他们笑脸相迎,一再为他们开脱,一天还熬两顿骨头汤!听卫庆说话声大了些,你都不愿意。老孔说出大实话,你听着还嫌不得劲儿。有你这么自欺欺人的么?你怎么就不睁眼?陶然小区那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他们了,就说这同一幢楼、同一个楼道的吧,平时也都要好得不得了,如今她摔着了腿,有个来看的没有?不光不来看看,出门碰到,还都主动回避问到这件事。你以为这是为什么呀,俺的个狄老师儿?你就是个济南市压铸厂头一号冤大头,是个任人欺侮的窝囊废!
狄肇魁终于看明了摆在眼前的现实,可他竟一点招儿也没有。他老婆死去几年了,他老婆不死他也很难跟她商量。相比之下,卫庆倒算有主见,可卫庆在钢厂又忙又累,想想大杨树下她向他提到的那些隐秘往事,又怎么能让她再替自己忧心?
一时间,狄肇魁心中的悲凉,暗夜的秋水般源源不断往外溢。
他是多么想这就冲进次卧里,对怀酽姄大喝一声:“赖皮女人,你这就给我走!”
可是,他又怕吵。往日两人喜爱斗嘴,实际上他胜少负多。他并不在乎胜负,他要的是那种生命的热闹。特别是对于一个日渐衰朽的老人,那种热闹好像尤为重要。而且在那无所谓胜负之间,他还可以出其不意揩油吃豆腐。他虽老了,也还是男人。
他吵不过怀酽姄,这是板上钉钉。那么,他满腹的心事和困惑究竟该如何消解?
半夜,狄肇魁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两只小镲。苍茫无际的世界,到底还给他留着两个揪头。他再次轻轻把小镲拿在手里。它们在暗夜中发出铜的光亮,拿在他手上又实在又可靠。十五年前,陶然小区组建老工人乐队,它们也就陪伴了他十五年。就是这两只小镲,一次次把庸常的自己融入一首首火红激昂的乐曲。
夜深人静,狄肇魁可以把自己的烦恼小声说与他亲爱的小镲。他慢慢把嘴朝小镲凑上去,唇尖已感受到一丝铜的清凉。
蓦地,他把嘴拿开了。“哐”一声,他听到了一声出奇响亮的镲声,耳膜几乎被刺破,暗夜也像是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他镇定下来,想都不想,又打了一下。同样的响亮刺耳,同样尖锐地往人的心里钻。
“一更里,我打一下镲。”
他慢慢拖长了声调,吟唱似地说。没有往日演出或排练时的神采奕奕,有的只是难以掩抑的哀伤。
“二更里,我打一下镲。”
他边打边说,仿佛泣诉。
“三更里,我打一下镲。”
他说。
“四更里,我打一下镲。”
他用力均匀,几下镲声几乎一样高低长短。
“五更里,我打一下镲。六更里,我打一下镲。七更里,我打一下镲。八更里……”
他打着,反复地打着。
不知什么时候,声音里的哀伤已然消失。
“一更里,我打一下镲。二更里,我打一下镲。三更里,我打一下镲。四更里,我打一下镲。五更里,我打一下镲。六更里,我打一下镲。七更里……八更里……十更里……”
他一直没听到一丝一毫怀酽姄的动静。镲声充塞他的耳朵。也许怀酽姄根本没动静。
怀酽姄悄悄收拾了铺盖卷,滚回去了她的四楼。足令怀酽姄一生不安的羞耻,使她从石膏模子里化身为一只黑乌鸦,悄无声息飞走了。
狄肇魁没睡好,第二天就醒得迟,两只眼睛也熬得通红。早饭怎么吃?当即决定:
豆汁,油条!
陶然小区的人早饭历来都吃豆汁油条,你怀酽姄为什么不能吃?你摔了腿,就尊贵了?我看你摔了腿,不光没有尊贵,还变成了低贱的讨嫌鬼。
狄肇魁买来豆汁油条,进门就听到怀酽姄在打电话。怀酽姄马上把电话挂了,可是,他却再次感到了恐惧,像有一把刀子插入他的骨头缝里。
出乎他的意料,怀酽姄主动开口。她问他早上吃什么,他支吾了一下,回说豆汁油条。她说压铸厂的人就知道豆汁油条。除此之外,再没说什么。一连三天,怀酽姄都非常好伺候,而且在这风平浪静的三天里,她的三个儿女一个也没来。
第四天,玲子来了。玲子还带了自己在上初中的女儿。来看过她妈,就要急着回去给女儿做饭。都走到门口了,忽然止步说,“狄大叔,有口吃的没有?我快累死了,回去做饭再送蕊蕊上学,就上不了班了。”
不知为什么,狄肇魁蓦然想到了堵马桶的胶泥。
狄肇魁浑然不觉地说了声:“有。”
玲子和女儿吃了午饭。女儿在她的叮嘱下,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她们就离开了。
只隔一天,大桂和玲子一起来了。狄肇魁听到怀酽姄埋怨她们:“你们忙你们的,让你们不要来不要来,偏来。来了我就好了么?瞎折腾。”
眼看快到了饭时,玲子跑来告诉狄肇魁:
“狄大叔,你炒个菜,我们在这儿吃。”
狄肇魁把菜炒了。她们围坐在一起吃午饭,吃他炒的菜和她们自己带来的食物。他不吃。他走出家门。
再过一天,玲子又带了女儿来。
女儿好像有点不乐意,玲子就说,“你想吃什么,让狄爷爷给你做。”女儿翻翻白眼说,“我就想吃哈根达斯,狄爷爷做得出来么?”
玲子说:“胡说,哈根达斯啥的能当饭吃!”
女儿顶嘴:“你什么时候给我买过哈根达斯呀?抠儿。”
狄肇魁瞧出点儿意思来了。没用玲子发话,他就扭头钻进厨房。不大一会儿,饭做好了,来叫玲子母女吃饭,忽听玲子在她妈跟前说,“你别管,我就是要在这里吃个现成儿的!这些年,从来就没人伺候过我一天,我拚死累活,就总是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我都快累死了,我活得什么劲儿!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也让我享受享受。我来了他就得伺候我,瞧吧!”
狄肇魁瞬间化为冰柱。眼睛涩涩一瞥,恰巧看见了那张遗失多日的营养表。它就躺在墙角的木橱底下,几乎是这个房间最最黑暗的地方。狄肇魁带着咔叭的响声弯下腰去。玲子出来,看他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正竭力从木柜底下够取什么,也不知道够着了没有。
玲子和她上学的女儿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找不着规律,狄肇魁就得问怀酽姄,玲子来不来啊?有时候也问,大桂来不来啊,大军来不来啊?
起初怀酽姄还有疑惑,后来看他每次都能认真准备,茄子青椒一堆堆往家买,也就知他并不是随口一问。其实她是更为疑惑了。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圈套。
吃饭时,热了。他说:“是热了,别急,冷一冷。”咸了,他说:“嗯,是咸了,下次一定注意。”
看电视,换台,遥控器不好用。她嘀咕一句,“这破遥控器。”他出去买菜,就顺路捎了个新的回来。是通用制式。
卫庆快递来的旧电视机小,她说,“看不清楚。”他说,“我把客厅那台大的搬来。”没等她点头,他就跑过去了。她并不想让他搬。房间小嘛,放上个大电视机,就像只有电视机了。她说,“别搬了,我也不大看电视。”他吭哧吭哧搬来了。她说,“房间就只剩电视机了,放回去。”他怎么搬来的,又怎么吭哧吭哧搬回去。
他问她要吃什么,她自己说不清自己要吃什么,或者不想说。他就拿来了玲子弄的营养表,给她念:“早上,黑芝麻糊,西红柿炒鸡蛋,凉拌芹菜,香蕉……中午,大米,小米,木耳,黄花菜,菠菜,猪血,苹果……晚上,玉米面馒头,海米冬瓜汤,睡前一杯牛奶……”
念完,不由搭上一句:“玲子从哪儿弄的?”
怀酽姄立马反问一句:“你说从哪儿弄的!”
他忙解释:“我看写得也不怎么全啊,连排骨都没有。”
怀酽姄说:“我要顿顿海参鲍鱼,能吃得起吗?”
他说:“你要吃,我砸锅卖铁给你买去。”
怀酽姄说:“我不希吃!”
玲子带女儿来了,狄肇魁做好了饭,怀酽姄叫他。怀酽姄说,“我不饿。”他说,“你腿伤了,不饿也得吃。玲子叮嘱过的,营养要跟上。”她说,“我就想吃口雪糕。”他一时没听明白,“你这是没胃口,我去给你买。”她说,“我想吃那个。”
“哪个?”狄肇魁还没明白。
她说:“我就想吃在医院吃的那个。”
“就是哈根斯!”玲子大声说。
“哈根达斯。”她女儿纠正道。
“我买去。”狄肇魁说着,出了门。
很快,狄肇魁买来了两支哈根达斯。他跑得气喘吁吁。陶然小区附近没有卖哈根达斯的。他跑到了西边的八涧路上才好不容易买到。他把其中一支往玲子女儿手中一塞,“快吃,别化了。”玲子女儿几乎喘不过气来,拿在手中,忘了吃,只像鱼喋水一样,张动嘴唇。他又忙把另一支送到怀酽姄跟前。怀酽姄把脸一扭,说,“我不吃。我想睡觉。”他说,“你吃一口,清醒清醒。”怀酽姄肯定地说,“我不吃。”怀酽姄不看他,但他看得出来,怀酽姄在偷偷流泪。
这根哈根达斯最终还是在两天后被玲子的女儿吃掉的。
狄肇魁给怀酽姄翻动身体,怀酽姄说,“我疼。”他就说,“我该死!”看他那眼神,要砍自己的手似的。
怀酽姄说:“那你也用不着说该死啊。”
狄肇魁说:“我不说了。”
怀酽姄说:“看,我说你一句,你又不说了。”
狄肇魁叹口气。没等怀酽姄说话,他就起身出去。他好像把他的小镲给忘了,一有空就收拾房间。该洗的洗,该涮的涮,家里被他收拾得窗明几净,地上拖得连个鞋底印都没有。抽空,他还把头发给理了。
他这个样子,老孔见到他,都这样跟他开玩笑,“娶媳妇了?”他煞有介事,“可别乱说!”
晚上,他伺候怀酽姄睡下,刚要走,怀酽姄说话了。“你怎么叹气?”她说。他马上想起来是白天里的事,就又叹了一声。“看看。”她说,眼睛并不看他。
“谁知道我的心事?”狄肇魁摇摇头。
“你不就是盼着我腿好了,赶快从你家搬出去?省心着呢。”
“唉,你真不知道吗?”他问怀酽姄。
“我不知道。”
“罢。”狄肇魁说,走了。
睡到半夜,忽听怀酽姄的房间里有动静,忙披衣赶过去。一个人影在怀酽姄床上蠕动。他摁了下电灯开关,灯没亮。
“你干什么!”他跑过去,拦住怀酽姄。“你要起夜你叫我。看摔着了。”
“摔着了好,摔着了好,摔着了就再不用起来了。”怀酽姄挣扎着下床。
“我又惹你了,对吧。”狄肇魁抱住她,“我又惹你了,那你就骂。”
“放开我。”怀酽姄说,“我要回家。”
狄肇魁一愣。“你回家干什么?你家里又没个人儿。”他说,“别说三顿饭,你想喝口水也没人给你倒。说句不好听的,你烂到那里都没人管你。”
“我回家,大军大桂他们得来。”怀酽姄说,“他们不能不管他们妈。社会主义社会谁也不能不管他们妈!”
“少来这套吧。”狄肇魁说,“给我乖乖躺在床上,等你好利索了自己穿裤子走上去。”脚下一滑,身子一趔趄,站不住,就跌坐了下去。只听“咔嚓”一两声,狄肇魁背后冷汗一冒,心想,完了。
伴随着石膏壳子破裂的声音,怀酽姄在黑暗里尖叫起来。
狄肇魁又要再去按开关,又怕压着怀酽姄,一时手忙脚乱,嘴里说:“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两个字,像是从深水里冒出来的一样,狄肇魁眼睁睁看到夜色的湖面上翻涌出两朵黝黑的大花。
“不用?”他疑惑。
“不用。”她肯定。
“用不用?”
“不用。”
狄肇魁将手伸下去,心头突然咯噔一下,死潭里的血流陡然加快。手如蛟龙,探进神秘的深渊。
“不要。”
“要不要?”
“你大胆。”
“就大一次。”
“脏……给我洗……”
“洗个头……”
……
“我死……”
“让你死!”
怀酽姄叫起来。“哦,哦,哦……”
“想死我!”狄肇魁紧忙活着,终于也叫起来。
头上陡然响了一声镲,其实是天花板上的灯突然自动大亮。一个世界都亮了,好像世界所有的灯光都照进了这对老男老女的房间。
这天晚上,狄肇魁没能在怀酽姄的身边躺得住。他咕哝一声,在雪亮的灯光中狼狈爬下床来,回到自己床上,感觉自己就像刚刚脱身泥潭。他没听到怀酽姄的动静,那个房间的灯光就在沉寂中亮到第二天早上。他知道自己胆怯的内心,起床、穿衣,轻手轻脚,其实是恨不得从家里消失掉。不是怀酽姄叫他过去,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再次走到她的面前。
怀酽姄不是躺着,是靠着床头坐在那里。怀酽姄面色平静,就像昨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用嘴往自己腿部努一努,狄肇魁就弯下身来,收拾那些碎裂的石膏块。
刚收拾完,响起了敲门声。没想到是大军来了。大军好像一夜没睡,耷拉着眼皮,也不看狄肇魁。他去他妈床前坐着,根本没看出他妈的异样。狄肇魁弄好了三个人的饭,他却要走。他站起来,扫视了一下房间,狄肇魁心里咯噔一下。
大军走了,狄肇魁就叫怀酽姄吃饭,怀酽姄说:“吃什么饭?上来躺着。”
狄肇魁眨巴了好几下眼皮才反应过来。他乖乖上了床,跟怀酽姄躺在了一起。
“抱着。”怀酽姄又说。
他就抱着。
怀酽姄静静的,像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问她,“吃过饭去医院检查检查?”她不吭声,他就又说一遍。
“你急什么?”她说,“我还没站起来。”
狄肇魁暗暗绷着身子。他觉得事情简直乱了套。他本来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这么快。这只能是昨晚的电灯促成了他。没有昨晚的黑暗,他哪里就敢下手?万一怀酽姄叫喊起来,那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他如何招架得了?小心,他得小心。
“唉……”他叹气。
“你又‘唉!”怀酽姄不满,“大清早的。”
“我心里恣。”
“你当然恣。”
“我爽性说出来吧。”狄肇魁说,“我想你想了多少年,我就想跟你睡一张床。现在我能搂你睡,我能不恣?”
“知道你鬼心思!”
“知道?”
“你起来。”怀酽姄推他一把。
“看看,你生气了。”狄肇魁说,“我不过是一个靠拿退休金过日子的老工人。我在压铸厂上了一辈子班,也没剩下几个钱。你有心找,也不要再找压铸厂的。压铸厂毁人哩。什么人进来,都给压成渣渣。我要还有更多的年限,我一定得出去!我出去混出个人模狗样儿,再来陶然小区接你。你答应了,那时候不要嫌我老。”
“你出去。”
“我有钱,我买仙丹,我不会老。”狄肇魁还要说。
“你出去。”
“好吧。”
“关上门。”
狄肇魁走出门外,把门关上。他疑神疑鬼,甚至想到怀酽姄会不会寻了短见。门内悄无声息。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轻轻走过去推了推,发现门被闩上了,一惊。这就是说,怀酽姄自己走下了床来。
但他马上从门前退开。他坐在沙发上,紧盯着房门,眼里一再出现怀酽姄站立在了门口。
几乎一个上午,怀酽姄都没动静。他悄悄试了几次,发现房门一直闩着。他已经不再担心了。疲倦袭上来,他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盹。
怀酽姄叫他了。他去推门,门开了。怀酽姄穿戴整齐地坐在床上。“扶我走几步。”怀酽姄说。
狄肇魁扶着怀酽姄下床走了几步。她走得不稳。“不了不了,扶我上床躺着。”她说。
她又躺在了床上。午饭还是在床上吃的。
接下来,他们在床上一起睡到天黑。七十一岁的狄肇魁,没想到自己真的还行。因为不像昨晚那样仓促,就比昨晚做得还好。这些年偷偷买来玩赏的一直恨无用武之地的小玩意和润滑油也都一股脑儿给用上了,也叫怀酽姄跟着开了眼。怀酽姄寡居多年,何曾见识过这些?事罢,怀酽姄就止不住说他,都这么老了,平日看着也蛮像个正经人,背地里净琢磨些啥?丢死人了。狄肇魁逗她,那你说人老了该琢磨啥?哦,你不喜欢?看她像新娘子一样害羞,狄肇魁就说,你不喜欢这就是最后一次。她说,就最后一次吧。他说,那好。我回自己屋里。怀酽姄侧过脸去,一声不吱。他问,怎么?哭了?她说,我对不起大黑。你扶我去洗个澡。
在昨晚乍然而起的灯光中,怀酽姄埋起脸来,感觉自己和狄肇魁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情欲占上风,所以,狄肇魁弄好热水帮她洗澡,她都没想到回避。为了方便,狄肇魁也几乎一丝不挂。两个人光着屁股弄干净了,就又光着屁股回到床上。
两个人也都是多年来第一次跟别人睡在一起。他们相互搂抱,睡得很沉,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怀酽姄睁开眼睛,看狄肇魁还像睡着,就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老骚货”。其实狄肇魁已醒了,也说她“老骚货”。她脸一红,说,“不理你了,不让我。”就扭过头去。狄肇魁拿手晃晃她的肩膀,小声问:“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鸳鸯浴?”
她不答。
“你有没有跟别人洗过‘鸳鸯浴?”他又问。
“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跟我已经洗过了啊。”狄肇魁说。
“死老狄,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驴尿?”怀酽姄脸上热气腾腾,“我看你一天到晚让驴尿淹了。”
“我让驴尿淹了,把我淹成了大明湖,我就长出一朵莲花。”狄肇魁说,“我把莲花给你。”
“老骚货。”
“信不信?”狄肇魁说,“信不信我心里早就有你?”
“不信。”
“信不信?不是我心里有你,你就躺不到我这张床上。”狄肇魁说,“大桂玲子能把你塞进来?大军能把你塞进来?你自己躺进来?”
怀酽姄瞪起眼来。“你……”她说。
“信不信?”
“不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信。”她慢慢挪开目光,“可我还是信了,因为你那夜坏了我的清白。你知道,我是个老寡妇。”
“大清早,不要寡妇长寡妇短的啦。霉气。”狄肇魁说,“两个人乐陶陶地睡在一起,不就是在天上么?”
“就你会说,老风流。”
“没听说过吗?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
玲子带女儿来蹭饭,怀酽姄赶她:
“回去!”
狄肇魁打圆场:
“你看你,不就一顿饭嘛,吃得起,主要是省时间。”
怀酽姄本来在客厅沙发上坐,人一来就赶忙回到床上。“我拉扯三个孩子也没你这么忙。”她独自嘀咕,“我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两个,也没像你这样叫苦。”
在狄肇魁家吃完午饭,玲子问他:
“大叔,你要不要胶泥?”
狄肇魁笑笑。“啥时候想糊耳朵眼儿了,大叔再跟你要。”他说。
玲子走了,狄肇魁见怀酽姄还在生气。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惹着她了。第一次是老孔。狄肇魁刚刚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就听见有人敲门。问谁呀,答是老孔。她摆手示意他快把自己扶回去。他开了门,老孔也不进来,就站在门外说昨天接到陶然居委会通知,要排演个新曲儿,迎接第一届泉水节,问他有没有空。他说有空就去。
接下来的几天也都这样,怀酽姄要么让狄肇魁扶着在屋里走走,坐坐,要么跟狄肇魁一起在床上躺着。只要一来人,她都会急忙躺到床上去。狄肇魁心领神会,不问原因,她也不说原因。她还一再地给她的儿女打电话,嘱咐他们不要耽误工作,也不要动不动就叫苦叫累,要识大体,顾大局,眼光放远,理解党中央,理解济南市政府和才上任的杨市长,困难都是暂时的,压铸厂、胶泥厂只会越来越兴旺,工人待遇也会越来越高,就差没说跟党走。
大桂玲子都还听话,就大军不听话。
隔上一两天,大军来一次。不光来,还来得特别早。那天刚过五点,就听有人敲门。狄肇魁心想,这谁啊?怎么像是捉奸的?开了门,见是大军。狄肇魁的心当时就虚了一下,忙说,“大军啊,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怪冷的。”
大军坐上个一二十分钟,走了,狄肇魁立马又转移到怀酽姄身边。看得出怀酽姄老大不高兴,但狄肇魁不问她,她自己说出来,“驴操的,三更半夜,就不让人睡个安生觉。”狄肇魁说,“也该起来了。”她赌气说,“我挣了一辈子命,到老了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因为狄肇魁不在眼前,他们母子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就像他们什么也不说。
下一次怀酽姄絮絮抱怨道,“来了就坐着,魂儿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你来看我,你也讲句话。你问问你老妈腿怎么样了,问问你妈要吃什么。没嘴儿葫芦,不问!你要真孝顺,也把儿媳妇给领回来。就为这个儿子,让人使碎多少心。我话在前头,我的事他们将来敢有个‘不字,我也不是吃素的,我不依!”
狄肇魁听了,心头怦怦直跳。他竟没能继续在怀酽姄面前待住,说声要去买菜,就出了门。出了门却又想不出有什么事,在陶然小区转悠了半天才想起来将近十天没有卫庆的音信了。他拨了卫庆的手机。卫庆正忙着,手机里轰轰隆隆地响。卫庆问他,“怀大妈腿好了没有?”他脱口说,“没好。”卫庆说一句改天去看怀大妈,就把手机挂了。
卫庆心细,尽管狄肇魁遮掩得很好,怀酽姄的床上也只能看到一只枕头,但她仍旧看出了名堂。临走,她示意狄肇魁跟自己下去。在楼下,卫庆就说,“爸,我有冲撞你的,你都原谅我吧。”狄肇魁神情不安,连说这可说哪儿了。卫庆接着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我没大能耐,能为您老人家做的最大的事还能是什么呢?”不防大军低头走来,忙住了嘴。
那大军抬头看见他们父女,却又把头低了,也不跟人搭话,就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狄肇魁见状,就大声对卫庆说,“你大军哥来了,我就不送你了,自己走吧。”
大军在前,狄肇魁在后,两人上了楼,来到家门前。狄肇魁一直在大声说话。他拿出钥匙,半天也插不进锁孔,就又拿到眼前,一边仔细瞅着,一边说,“咦?没错啊。是这把啊。上午还开来着。走错楼层了吧。”
大军突然转过身往楼下走去。
狄肇魁暗松口气,原地站了会儿,脑子里又一个闪。他急忙追了下去,可是楼下已经不见了大军。他没停,继续追到小区大门口,朝街两头望望,都没有大军的影子。
回到家里时,怀酽姄问他是大军来了吧。他说是。怀酽姄恨声说,“我就知道他是要监视我。老狄,今晚我偏睡你床上去!”
半夜,怀酽姄从梦中惊醒。她梦见一只巨大的怪物,这只怪物头上长着一只弯角,浑身上下披着坚硬的鳞甲,每个趾甲都如同锋利的尖刀。它不可抗拒地爬到床上,把她骑到胯下。她惊悸不安,再也睡不着。狄肇魁安慰她,“不过是梦,忘了就好。”她坐起来,说要回家。
狄肇魁没吭声。
她就那样在黑暗里坐着。过一会儿,又说要回家。感觉她在摸索着下床,狄肇魁怕她摔着,赶忙开了灯。这老婆子,深更半夜回什么家啊?狄肇魁伸手拉她,她就说,“我不能睡你的床。你的床肯定没换。床有床神。”
她重新睡到次卧,像把回家这档事忘了。狄肇魁跟过去。她说好多了。狄肇魁说你再不要胡思乱想的。她说我没胡思乱想,我只是胸口有点憋。狄肇魁用手抚着她的胸口。
“老怀。”他叫她。
“你说。”
他觉得自己在费很大的气力。“老怀,”他字斟句酌地说,“老怀,要不,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怀酽姄不语,但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狄肇魁竖着耳朵。
“要去你去。”怀酽姄小声说,也刚能让狄肇魁听到。
狄肇魁暗暗判断着。“嗯,也该出去散散心了。”狄肇魁拿着劲儿,一字一句,“我陪你去大明湖,怎样?”
“不去。”
“逛泉城路?”
“不逛。”
“那去体验馆?”
不吭声。
“免费券在不在?”
“在。”
“说定了。”
“明天早起,悄悄出去。”
“睡吧。”
第二天薄明时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陶然小区,一个熟人儿也没碰见。这回他们顺利到达床垫体验馆,路上狄肇魁只是偶尔扶怀酽姄一下,怀酽姄还不乐意。他们来早了,体验馆门前才有几个人。问他们都怎么了,有说腰腿不好,有说血压高心慌的,有说胃口差睡不着觉的。看时间还早,狄肇魁让怀酽姄等着,自己跑去窑头路上买了油条和袋装的热豆汁。他很有耐心地看着怀酽姄吃完,自己才吃。
因为来得早,狄肇魁和怀酽姄都分别被安排了床位。一个床位是两个人,戴上耳塞眼罩,怀酽姄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男是女。接待人员给她解释,锂辉石床垫对身体的各种疾病都有特别的疗效,它所发出的某种射线和负离子可以包围身体的任何一处病灶,最终解毒祛病。
接待人员是个少妇,一口一个“妈”地叫着,一会儿问“妈,感觉有什么地方发热了没有”?一会儿问“妈,背上是不是麻酥酥的”?怀酽姄心里说,妈叫得再甜,我也不上你们的当。八九千块钱一张床垫,亏你们说得出口。
实际上,老女人怀酽姄在锂辉石床垫上不光发热了,发麻了,而且还悠悠飘浮了起来。更为奇特的是,她在黑暗的眼罩下面,还看到了浩渺的宇宙,四处星光灿烂。尽管她告诉自己,不要相信接待人员的巧舌如簧,但她仍旧无边地快乐着。她几乎感到自己重新变回了纯洁的少女,对整个世界满怀浓浓的爱意。她留恋着那快乐,渐渐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两个小时后,她自动醒来,感觉全身有力。
“妈妈这一觉睡得好沉。”接待人员欣慰地说。
她跟同样睡了一觉的狄肇魁交流。
“我后脑勺那块头皮麻得厉害。”狄肇魁说。
“枕头。”怀酽姄提醒他。
“可以配套购买。”接待人员说。
“有优惠吧。”狄肇魁说。怀酽姄偷偷给他递个眼色。
“爸爸妈妈可以终生免费体验。”接待人员说,“无量寿锂辉石特异床垫体验馆欢迎爸爸妈妈再次光临。”
他们离开了体验馆。
“你走得真快。”狄肇魁在怀酽姄背后说。
“我腿有劲儿。”
“体验一下,有作用了?”
“有作用个鬼啊!”怀酽姄走得飞快,边走边说,“你躺两三个小时身上没劲儿?我可是躺了二十多天了。”
“你劲儿没处使?你腿好了?”狄肇魁停顿一下,“时间还早,咱们顺便去医院,做下检查?”
“你就知道‘检查!好不好我知道。”
“以防万一嘛,谁也没长着锂辉石眼睛。”
锂辉石眼睛?亏他想得出来。怀酽姄就说,“也好。”
他们在中心医院做了检查。最关键的字眼:愈合良好。出了医院,狄肇魁略觉遗憾,就是没碰见刘大夫。不知为什么,他非常想再见见刘大夫。
时间还早,怀酽姄忽然不往前走了。狄肇魁问了半天,她才疑疑思思说出口,能不能等到天黑?狄肇魁目光雪亮,一眼就看出她的顾忌。她怕碰到老邻居。
那好,等天黑!狄肇魁有着出奇的耐心。他们沿着解放路往西,过青龙桥,去了黑虎泉看水,然后又去泉城广场,一直在那里磨蹭到华灯初上。坐了车回到陶然小区,果然没碰上任何熟人。
在二楼狄肇魁的家门口,狄肇魁本来以为怀酽姄有可能继续往上走,怀酽姄也像是要往上走。狄肇魁已经暗暗紧张起来。可是,她忽然小声说:“开门。”狄肇魁才把门打开一道缝,她就一侧身挤了进去。
怀酽姄进了门,直奔她养腿的次卧,好像踏遍千山万水终于到家的样子。
第二天,他们没打算去体验馆。正睡着,大军又来了。大军来得比过去早,在怀酽姄跟前呆的时候也比过去长。怀酽姄阴沉着脸摔摔打打,他全然不知。他要走了,照旧是那样的动作,站起来,环视一下房间,淡然的眼神,却似乎要把整个房间看进眼里,随身带走。
大军才出门,怀酽姄就一连声地叫:
“老狄!老狄!”
狄肇魁赶忙跑进来。
“我明白了,老狄!”怀酽姄激动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不能好。我不能好。我不能好。”三个。
狄肇魁倒糊涂起来。“你好不好的吧。”
“我好了就不能来了。”她身上颤动着。
狄肇魁安慰她,搂住她的肩膀。“谁不能来了?”他说,“你在这里嘛。你可以在这里住一辈子。你在这里住到大明湖干。”
“这是卫庆的房间?”
狄肇魁点头。“要不,再睡我床上?”
“报应。”怀酽姄没头没脑说一句。
狄肇魁云里雾里,但怀酽姄什么也不说了。
吃过早饭,怀酽姄对狄肇魁说,你出去逛逛,不要管我了。狄肇魁也就拿了他的小镲,赶到那个几近倾颓的旧厂房。
这天上午一个人也没来。狄肇魁在厂房里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就找了个三腿凳子坐下来。高墙歪斜,阔大的屋顶开裂,透射进来的光影在落满尘土的地上慢慢移动,他看着这一切,就是没想到打镲。一下也没打。恍惚之中,浑然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以后接连三天,他和怀酽姄都是早起去体验馆做体验。他的感觉跟怀酽姄一样好。发热,像有一个小火炉熥着,想哪里小火炉就熥在哪里。发麻。麻酥酥的。还有一点痒。痒得惬意,像小时候让大人拿根头发丝在耳朵眼儿轻轻捻动。热和麻中,神魂飘荡。每一次体验后,也都感到身上有力。
“爸爸妈妈慢走。”接待人员送客。
没有任何迹象,狄肇魁突然向怀酽姄转过脸来。
他们做完了体验,脸色红润。
“你怎么老跟着我?”狄肇魁冷冰冰地说,“你怎么不回自己家?”
怀酽姄呆若木鸡。
“你个老不死的讨嫌鬼!”狄肇魁眼里充满了厌恶。
怀酽姄听清楚,也看清楚了,把什么都看、听清楚了。她哀叫一声。
“你坑我!你装……你,你糟蹋……你把我……你毁了我!”她神情慌乱地说,“我不活了!我要死,哦,我要死!慢走,大骗子,我给你拚命!”
体验馆大厅挤了近一百号等待床位的人,他们呼隆隆一起涌过来。接待人员在旁劝慰:“爸爸妈妈冷静。”
狄肇魁朝旁斜睨了一眼,不知是斜睨世界,还是斜睨体验馆那位少妇。“你本来知道嘛,这个世道,就一个坑字。”他慢条斯理说。少妇哑然,形神俱像枯草。“世道就是这样,哪管你精明一辈子,该失算还是失算。”他说,像对世界说,“既然自己掉坑里,那就自己爬出来。”
“我要死了!”怀酽姄继续哀叫,“哦,我要倒……”她不禁合目摇晃,“我要倒。”
“那你倒你倒。你倒下来,看我不尿你头上!”狄肇魁说,“济南人都看着,是她自己要倒。看着,她自己要倒。”
说着,磨转身,健步如飞,向车流汹涌的经十东路走去。他灵活地躲开车辆的疾驰,来到道路中间的护栏下面,抓住护栏,双臂一撑,就轻松跃到护栏上面,但他没有翻下去。他高高骑坐在那里,好像在笑。
令人不解的是,他相向击打起空空的两手。唯他知道,自己手中捏了两只虚拟的小镲。
哐!哐!镲声畅快。哐!哐!哐!哐!是么,他打镲。
哐哐!一个啷儿,二个啷儿,一个啷儿,二个啷儿,一个啷儿……蓦然就起了盛大的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