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结满红苹果
2014-04-29祝国防
祝国防
那真的像是在下雪,我说的是苹果花飘落的景象。这是我在沙河果园看到的最初情景。接下来我就看到了父亲,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老苹果树,像睡着了一样,他的头上身上落满了白色花瓣。其实他已经死了。风中的苹果花还在飘啊飘,整个果园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我还是从沙河果园说起吧。那大概是1976年春天,二十多个年轻人来到了这片叫大沙河的地方,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盐碱地。这些年轻人让盐碱地肥沃起来,并栽上了苹果树。不过两年之后,他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我父亲是1979年秋天才离开的,他是离开沙河果园的最后一名知青。
多年以后,父亲又回到了沙河果园,继续种他的苹果树,并且在苹果树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是春天的早晨。现在,我站在父亲面前。父亲脸色苍白,白得像一张纸,安静,从容,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可奇怪的是,父亲竟穿着他知青时候的服装。父亲身边有一个空空的酒瓶,据说那里面装的是当地盛产的一种烈度白酒——高粱烧。一夜之间,父亲就坐在苹果树下,他把整瓶的高粱烧都灌进了肚子里,致使心肺衰竭死亡。现在,他身上仍然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围观的人群散去后,帮父亲看守果园的王建设对我说,你父亲这段时间喝酒很凶,天天不醉不罢休,简直是一个地道的酒鬼。
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父亲的心脏不怎么好,劝他不要喝酒,对于我的提醒,父亲也很在意。在我眼里,他几乎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酒鬼?父亲知道自己的酒量,他也一定知道,血液里充满如此多的酒精对于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早晨的阳光斜斜照着父亲的脸,我看见一丝很难察觉的笑容,像白纸里面的水印一样,从他白纸一样的脸上微微渗透出来。我坚信在最后的弥留之际,父亲是带着幸福离开的。父亲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一定是个痛苦和幸福相互交织的过程。
我一直盯着父亲的脸,和他脸上那丝极不容易察觉到的微笑。我的目光移开,在纷纷扬扬的落花后面,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还挂在西边的天际。在这个落花的夜晚,我不知道父亲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
王建设找来几个人,我和他们一起把父亲抬到了他曾经住过的老屋里,把他安放在床上,用床单蒙上他的脸。我交给王建设一些钱,说王叔叔你帮我父亲打一副上好的棺木。
关于父亲的后事,还要等我母亲到来后才能决定。我母亲定居在加利福尼亚,几小时前登上的飞机,现在大概正在太平洋的上空。
我点上蜡烛,燃着香,烧了纸钱,静静坐在父亲身边。我给麦小米打电话说,我父亲死了,我在沙河果园为他守灵。麦小米说,亲爱的那我过去陪你吧。我说你还不是我老婆,如果你是我老婆,你不来都不成,你只管把公司的事处理好就行。麦小米说,那好吧,你要节哀亲爱的,我爱你,我也爱你的父亲。
麦小米是我现在的女朋友。
我在荷城开有一家工艺品出口公司,确切地说,这家公司是我父亲母亲的,只是后来他们先后离开了,他们离开后,这公司自然就属于我了。1979年秋天,父亲回城后分配到了外贸公司,不久就和我母亲结了婚。我母亲是名纺织女工。后来外贸公司破产了,父亲下岗后自己创业,他利用积攒下来的人脉,白手起家,把公司办得风生水起。我母亲也辞了职,在父亲的公司帮忙。他们买了轿车,住进了别墅,进入了荷城富人的行列。当然,他们挣的钱越多我越高兴,因为他们的家业最终都是我的。
可后来情况就不是这样了,有一天,父亲突然辞去了董事长的职位,把公司的一切事务交给母亲打理,他花掉一大笔钱买下了沙河果园,并在那里长住下来。父亲的理由是他厌倦了城里人的生活。在此之前,有一段时间,父亲频繁地奔走于荷城和沙河果园之间,在荷城呆得时间长了,他就显得无精打采。可一回到沙河果园,他就像换了一个人。我母亲说,你爸的魂让沙河果园摄去了。在荷城,我和母亲也曾多次参加过父亲那批下乡知青的聚会,在酒桌上,他们回忆最多的是沙河往事,可往事里也从未出现过父亲和女知青或者是当地年青女子的爱情故事,他们只是频频向我父亲,向当年沙河果园的最后一名留守者干杯。我不知道,沙河果园对于父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父亲买下沙河果园后,就一心侍弄他的苹果树,他很少再回荷城了。他把一些年老的苹果树铲掉,又栽上新的,让它们一茬一茬地延续。有一次,母亲和我去探望他,那时候他正给苹果树浇水,刚摔过一跤,衣服都湿透了,上面沾满泥巴,脸上也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父亲邋邋遢遢,和田里劳动的老农没有什么两样。他乐呵呵的,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对于母亲的劝说和指责也毫无反应,他那么小心翼翼地侍弄着他的苹果树。在他眼里,那些苹果树就是他的孩子,而我什么都不是。母亲最后说,你就死在这里吧,永远别再回去!
由于父亲很少回荷城,他和母亲的婚姻也就名存实亡。母亲终于忍无可忍,我上完大学后,母亲就把公司交给我,她心灰意冷,只身一人去了美国。
真的被母亲言中了,父亲死在了沙河果园。现在,我守在父亲身边,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父亲最终以一个酒鬼的身份毫无征兆地死去,让我疑惑不解。我开始收拾父亲的遗物,试图从中发现哪怕一丁点的证据。几件破旧的衣服,一个沾满茶垢的水杯,一本翻卷了边的关于苹果栽培技术的旧书。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墙上挂着的一件名牌西装,那还是父亲担任董事长时穿过的,现在上面却覆满了灰尘。父亲抛弃了城市,那段风光无限的商海经历也同样遭到了父亲的遗弃。这些,都将在母亲到来之后化为灰烬,飘荡在春天的风里。
我最终找到了一个电话簿,上面只有三个人的联系电话,王建设,我,还有一个叫老黑的人。和王建设联系,是因为他是父亲雇来的专门管理果园的帮手。和我联系因为我是他的儿子。那么,这个叫老黑的人会是谁呢?我拨打老黑的电话,里面传来话务员温柔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我不知道老黑是谁。
我守在父亲的房子里,一抬头,看见母亲站在了门外。她显得还是那么年轻,只是有些憔悴,她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悲伤。母亲并没有进屋。小天,你出来,她站在门外对我说,你陪我在果园里走走。
母亲紧握着我的手,我感到秋水一样的凉意。母亲靠我很近,生怕我一离开她就会倒下。周围很静,能听得见脚步踩在青草上的声音。母亲在一棵老苹果树旁边停了下来,说,这棵树是你父亲当年亲手栽下的,三十多年了它竟然还活着。
你父亲住着的老房子,最初是一排连在一起的,后来拆掉了,这是最后一间,你父亲说什么也不让拆,母亲说,当然,这都是你父亲说的,我不止一次地单独来劝过他。
我说,我父亲死了。
母亲又指着一个低洼的地方,说,你还记得吗,那次来的时候,你父亲就是在这里摔了一跤,他浑身是水。
我说,我父亲死了。
母亲没有说话,她放开我的手,走到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站了下来。她背对着我,说,你父亲他有一个女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但我相信我的感觉。
我说,我父亲已经死了,如果他有别的女人,那么这个女人也应该出现了。
母亲没有说话,她在苹果树丛间踱了几个来回。
母亲突然说,你父亲心在果园,就把他埋在苹果树底下吧。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小天,你跟我去美国吧。
我说,我不喜欢美国,我更愿意留在中国。
在临走之前,母亲终于迈进了父亲躺着的老房子里。母亲掀开盖在父亲头上的床单,她盯着父亲的脸看了片刻,突然一巴掌甩了过去。清脆的声响过后,我发现母亲迅疾消失在门外,她头也没回,急匆匆地奔向等她回程的出租车,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走得如此快。
因为有了大沙河,才有了这个果园的名字。沙河果园像收留那些苹果树一样收留了我的父亲,他的身体已经和果园的土地与树木连在了一起。由于多年的干旱,大沙河成了一条干涸的河滩,我和王建设并肩走在河滩里。风扬起的沙尘不时扑到脸上,我嗅到了土的味道。以往的雨季,大沙河会从果园旁边缓缓流过,从河对岸望过来,水面上会倒映着绿绿的果树和红红的苹果。王建设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王建设对我说,我知道老黑是谁。老黑和你父亲一样都是知青,你父亲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是倒数第二个离开的,王建设对着远处的果园挥了一下手,说,老黑是个放蜂人,每年他都来这里放蜂,可今年却没有来。他老家在山西。
王建设说,老黑今年没有来,一支航模队却来了。就在半个月前,一群城里人在大沙河的河滩里放起了飞机。他们手里握着遥控器,那飞机就像大鸟一样在河滩的上空飞来飞去。飞机的马达声吸引来了很多人,其中就有你父亲。你父亲那天很激动,也很拘谨,他和航模队里的一个女孩子说了半天话。你父亲说话或者听女孩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搓着双手。黄昏到来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只有你父亲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天底下,他显得那么渺小。
几天后我回到荷城。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些窒息。我想一定是麦小米用她丰满的胸脯捂住了我的脸。麦小米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戏弄我,然后她坐起来,骑在我身上,身体微微后仰,像在骑一匹马。在我睡过的女孩子里,麦小米是最令我销魂的一个。那些女孩子和我在一起,仅仅是看上了我的钱,而我则喜欢她们的身体。以往,父亲对我的这种行为非常反感。尤其是遇见我换了新的女友时,不管别人在不在场,就破口大骂,让我无地自容。
麦小米原来是我合作方的一名业务员,我们合作得一直非常愉快。在我勾搭上她之后,我说,麦小米,你到我公司来吧,我给你40%的股份。我领教了麦小米的床上功夫,也更欣赏她的管理才能。麦小米说,我人都是你的了,还要那些所谓的股份干嘛。这句话说过之后,麦小米就成了我的准女友。我不知道以后她会怎样,起码现在是真心的。更为奇怪的是,麦小米成为我的准女友后,我再也没找过别的女孩子。
麦小米把一份文案递过来,说,为了提升咱们公司的影响力,我准备印制一些宣传册随同产品一起投放市场,这是我的策划方案。我胡乱翻了几页,说,最近一段时期,公司的事情由你做主。大概是太累了,我转过身就沉睡过去。
我决定在沙河果园住上一段时间。
我拆掉了父亲住的那间老房子,又托人从东北运来上等红松,在旧址上建造一座两层小木楼。在这期间,王建设一直在工地吆五喝六,指挥那些建楼房的工人。王建设是我父亲雇来整理果树和看守果园的,对我父亲一直忠心耿耿。我父亲不在后,他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帮我处理了不少事情。我给他长了工资,这样他的干劲就更足了。
现在,我是沙河果园的主人了,我就睡在小木楼的顶层,在沙河果园,那里是阳光最先抵达的地方。很早我就被照射进来的阳光唤醒,然后我打开窗子,一股清新纯净的空气扑面而入。我走下楼,会在果园里跑上一圈,让全身的筋骨舒展开来,有一种叫地气的东西从脚下慢慢升腾,随即弥漫了整个身心,这是在荷城难以享受到的惬意。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在周末或假日去乡村旅游,还有一些退休的老人在郊区租几分土地,种上蔬菜瓜果,用他们的话说,人老了,接接地气可以多活几岁。我宁肯相信父亲是他们中间有这种想法的其中一位,可父亲不是。当然我更不是,我还年轻。我之所以来到沙河果园,是因为父亲,还有关乎父亲的那些秘密。
请你相信,我不是那种只知吃喝玩乐的年轻人,当然,我喜欢泡女孩子,去夜总会,抽烟喝酒,那只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如果是那样,我家的公司早该关门歇业了,母亲也不会把那么大摊子交给我。相反,我把公司做得越来越大。我知道孰轻孰重的道理。公司越来越大,我的头发却越来越少,刚过三十岁,脑门子就秃了,我干脆理了个光头。朋友们都喊我光头小天。
我对苹果生长的知识一无所知,所以这些事情都交给王建设他们来做。王建设又另外雇了两个帮工,这样他们三个人包揽了果园里的全部活计,他们侍弄果树的水平都非常高。可王建设说,你父亲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也顶不上他一个。我说,我父亲再是专家,也没有用武之地了,除非天堂里有他心爱的苹果树。
父亲就埋在那棵年龄最长的苹果树下。那是他亲手栽下的苹果树。现在苹果树结满了青青果实,连树枝都压弯了。王建设从没见过这棵树结过如此多的果实,他感到非常吃惊。
在沙河果园,我并不是什么都不做。有时候,我会跟他们一起劳动。我也上网,查阅果树种植的一些知识。当然,我不会放下城里的公司。我在荷城找了个做账的会计,每月他都会把公司的账目传到我电脑里,这样我对公司的情况就一目了然。即便出现了意外情况,也在我的掌控之内。有时候,我想麦小米,或者麦小米想我了,我就回荷城,和她会上一面。我不会像父亲那样,把沙河果园当成家。
我还没结婚,可一个叫陈小虎的家伙整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喊我爹。
那天,我从荷城回来后在果园里溜达。在果园深处,我看见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在树下拔草,他们拔过的地方干干净净。我说,你们不是果园的人,怎么能在这里拔草呢。那女人停了下来,怯怯地说,是老王头放我们进来的,我们已干两天了。女人说的老王头自然就是王建设了。我说,走吧,快走吧,果园是不允许外人进来的。女人说,楚老板,我见过你,你去镇上看过演出。
我想起来了。几天前,沙河镇街上有一个叫野玫瑰的歌舞团在跳艳舞。这是王建设对我说的。王建设神秘兮兮地说,你去看吧,歌舞团的几个骚娘们跳脱衣舞,脱得只剩两块布条勒着个腚沟子,浪得很。
前几年,这些跳艳舞的歌舞团曾在城市里轰动一时,后来由于公安管得紧,现在它们都转移到了乡村。于是我就去了镇上。在一个很热闹的地方,我看见几个木头柱子撑着一个巨大的绿帆布篷,上面挂着“野玫瑰歌舞团倾情演出”的横幅,横幅下面开了一个小门,门口有个男人一边吆喝一边收钱。在外边是看不见什么的,只听见强劲的音乐声。我交给他十块钱就进去了。演出正在进行。不大的舞台上,几个女人跟着音乐扭屁股,不时做些下流的动作。下面的观众不停地喊,脱,脱,她们就一件一件脱衣服,最终只剩下三角短裤。奇怪的是,一个小男孩还夹杂在几个女人中间扭来扭去。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王建设,他挤在观看的人群中间,瞪圆了眼睛,还一直大张着嘴巴。
女人说,我在台上跳舞,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的穿着和他们不一样,还是光头,所以你与众不同。我打听过你,还知道你是这果园的老板,而且单身。
我说,这又能怎么样呢?
女人说,我老公跟一个卖假电磁炉的女人跑了。我买了那女人一个电磁炉,回家一通电源就坏了,我就让老公去和她理论,没料想他俩理论到床上去了。他们在城市不敢卖,只能在农村集市上骗人。我带着儿子一直在找他爹,一个集市一个集市地找,从东北找到山东,我还要继续找下去。可我不能再带我儿子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一个小流氓。
我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女人说,我想和你有关系,我想让你睡我。
女人想了想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不愿睡我也成,但必须收下我儿子。
不等我开口,女人就对小男孩喊道,儿子,他就是你爹,快喊爹。小男孩就真的喊了我声爹。
我吓了一跳,我说,我怎么会是你爹呢?我和你妈又……
女人打断了我的话,说,儿子,你爹都承认了,快给你爹跪下。小男孩真的就跪在我面前。
女人接着说,你答应吧,你不答应儿子就不起来。
我说,不起来我也不会答应。我飞也似的逃开了。我听到身后传来女人的哭声。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哭着喊爹。我赶紧跑下楼,看见小男孩一个人站在楼下。
小男孩说,爹,我在这里站好长时间了,天还很黑的时候我妈就把我带来了。我妈说,乖儿子听话,等太阳升起来后才再喊醒你爹,说完她就走了。我一个人站了好长时间,我害怕,我哭,可我不敢喊你。你看,太阳出来了,我才喊醒你,爹。
我的眼里像进了沙子,我使劲想把它揉出来。然后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陈小虎。你妈叫什么名字?翠花。我大声喊,翠花,翠花。我说,翠花,我要睡你,不然你占我便宜占大了。
我把小虎放进车里,急速驶向沙河镇集市。那顶巨大的绿帆布篷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地面上的几张纸片在风里飘动。我呆坐在车里,足足有十多分钟。然后我说,陈小虎刚才你喊我什么?陈小虎说,我喊你爹。我抚摸着陈小虎的头,笑了。我说,小虎,你再叫我一声爹。
我刚想离开集市,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红月亮发屋走出来,他出门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用手扶住了墙。看上去他两腿发软,一阵风过来就可能把他吹倒。那个人就是王建设。
红月亮发屋的老板娘叫陈美莲,江苏人,据说在这里开发屋已七八年了。陈美莲也没帮手,只一个人忙活。她理发的手艺很好,只是站不了半个时辰就喊腰疼。腰一疼,陈美莲就停下来,让顾客帮她捶腰。这时候陈美莲就会说,这都是我那死鬼丈夫闹的,他每次喝醉酒回来就拿脚踹我的腰,疼得我几天都下不了床。我受够了就跑了出来。哎哟,好,好,舒服多了。
顾客大都是集市上的人,熟识了就开玩笑。陈美莲,你丈夫来寻你了。陈美莲一下子变了脸色,真的去门外看了看。然后回来说,你骗人,他寻也寻不到这儿来,再说寻来了我还不走呢。
王建设是老顾客,陈美莲也让王建设给他捶腰。陈美莲对王建设说,你手法拿捏得真好,捶腰捶得最舒服。王建设说,我倒想天天给你捶腰。这时候陈美莲的眼睛就红了。王建设快五十岁了,还一直没有成家。
夏天过去后,青色的苹果开始变红,那红色看上去像天边的火烧云。这时候麦小米突然来到了沙河果园。我这才想起我几个月没回荷城了。
麦小米来的时候,陈小虎正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爹。麦小米立马变了脸色。她盯着我说,你这个光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城了,原来儿子都这么大了,你真不要脸。还没等我解释,陈小虎开始说话了,陈小虎说,爹,她是谁?我妈可没这样骂过你。我先是听见一声脆响,接着脸上就火辣辣地疼。等我醒悟过来时麦小米已走了好远。我在后面追着她说,麦小米你听我解释。小虎也在后面跑,他嘴里还喊着,你这个臭女人,敢打我爹,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一把将小虎推倒在草地上,小虎大哭起来。
这时候麦小米倒站住了,麦小米回过头对我说,光头,我这次来是跟你告别的,我受够了,管理你那狗屁公司真不是人干的活,你还记得拍广告片的摄影师吗?我要跟他去西藏了,西藏是一个多么让人向往的地方,可你从没陪我去过。光头,我给你戴了绿帽子你知道吗,所以我总觉得有愧于你,可今天,咱俩扯平了。麦小米把手腕上的玉镯撸了下来,那是我去苏州特意买来送她的。麦小米没把手镯交给我,而是把它挂在了苹果树的树枝上。我看到玉镯荡悠了几下后静止下来,有阳光照射在上面,发出很美的光泽。我突然笑出了声音。小虎大概是听到了我的笑声,他不再哭了,他从草地上爬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对我说,爹,我都哭得喘不过气啦,你咋还笑?
工艺品出口市场开始变得不景气,麦小米的离开也让我再难以找到帮我打理公司的最佳人选,我索性把公司转让了出去。当初,父亲不负责任地离开公司,离开母亲和我,接着母亲也不负责任地远走他乡,当然他们也不是不负责任,他们的离开都有各自的原因。我也有我的打算,当一条路走不下去的时候应该学会开辟另一条路,我想把父亲的果园变成乡村游的采摘园,这样我就能长此以往地呆在沙河,能和父亲在一起,还有,父亲至今没有揭晓的秘密。
在我从荷城回沙河果园的路上,也就是快到沙河果园的时候,我看到像鸟一样的东西在果园上空飞翔,离更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一些航模飞机,确切地说,它们是飞在河滩的上空。
附近村庄的好多人都来看航模队训练,王建设也在围观的人群里。王建设指着一个女航模队员对我说,你看,就是那个女孩子,上次你父亲就是和她说了半天的话。其实,一开始我就注意那个女孩了,她穿着橘红色的冲锋衣,扎着一条马尾巴,跑动的时候,她的头发甩来甩去,显得活力十足。不过我发现,她在训练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转过头,朝围观的人群里四处张望,像在寻找什么。
训练结束后,女孩子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又慢吞吞地跟在队伍后面,还时不时回过头来,眼睛里似乎透出一些遗憾。我走了过去,对她说,你是在找上次和你说话的那位老人吧?女孩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他是我父亲。女孩说,你父亲这几天都没有露面。我说我父亲出远门了。女孩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下午上理论课,上完课后就过来找你,五点钟你在这里等我。我说,好吧,我也正要找你。女孩急急走开了。
这个女孩叫刘晓莉。
下面我正在叙述的这段文字,是刘晓莉和我父亲谈话的一些内容。
春天,我在这里训练的时候,遇到了你父亲,在和你父亲见面之前,我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在和你父亲见面之后,我才想起那是你父亲的眼睛。那天也是在训练之后,你父亲拦下了我,你父亲说,姑娘,你们航模队里有个叫刘丽娟的人吧?我说,我们航模队里没有这个人,但我听说好多年前也有过一支航模队,你说的刘丽娟应该是我姑姑,她曾经是个航模队员。你父亲开始兴奋起来,你父亲说,我早瞅你老半天了,你和刘丽娟长得很像。我说,所有见过我姑姑和见过我的人都说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你父亲又说,那你姑姑现在怎么样了?我说,我姑姑去世好多年了,听我父亲说她在1978年就自杀了。我说完这句话后你父亲愣了好大一阵子。然后我说,你认识我姑姑吗?你父亲说,我和你姑姑……只见过几次面。
现在,我和刘晓莉站在大沙河的河滩里,就像春天我父亲和她站在一起的情景。
我说,你这次来为什么要找我父亲呢?刘晓莉说,我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父亲,他半天都没说话。最后父亲对我说,你姑姑走了三年之后,我们又发现了她的遗物,是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子。箱子里有很多信,整整齐齐,每张信封上面都写着“楚和平收”。所有的信纸上面没有写一个字,有的信纸上只画着一个红苹果,有的只是一张洁白的纸。这些信后来都烧掉了。
我说,我父亲有没有问过你,你姑姑为什么会自杀呢?刘晓莉说,没有,你父亲没有,他只是一个劲地搓手,我看见他的掌心都是通红的……
我说,那你姑姑为什么要自杀呢?刘晓莉沉默了一下,说,听我父亲讲,当时航模队解散了,我姑姑去了一家仪表厂上班,后来厂长看上了她……再后来的一天夜里,我姑姑就跳进了仪表厂附近的一条河里……
过了一会儿,刘晓莉又说,我从没见过我姑姑,只是觉得我和她长得很像。
刘晓莉转过身去,双手捂住了脸,她的肩膀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像是在哭。
我说,楚和平就是我父亲。
刘晓莉说,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我就想把我姑姑的这些事情告诉他。
我说,他再也回不来了。
沉寂了一会儿,最后我说,你相信你姑姑和我父亲只是见过几次面吗?
刘晓莉和我都没有说话。
在沙河果园的无数个夜晚,我时常想起母亲诀别父亲的最后情景。那声清脆的耳光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母亲超乎寻常的举动始终让我匪夷所思。在这之前,我总认为,母亲把父亲长年驻守沙河果园的原因归结于另外一个女人,是因为母亲患上了严重的臆想症。可在见过刘晓莉之后,我才意识到母亲的感觉显而易见是正确的。
秋天,树上结满了红苹果。外地的客商带来十几辆大卡车,把红苹果运到了外面,也给我送来了钞票。沙河果园的秋季就这样结束了。按照我的规划,我找来附近村庄的村民,在果园外面围上木栅栏,开始动工改造采摘园。这活本来该王建设领头去干的,可他的腰坏了,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前几天的一个中午,王建设和陈美莲正关在屋里睡觉,一个男人一脚把门踢开了。陈美莲的丈夫闯了进来,这是个南方人,身体却像北方男人一样强壮。男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一路奔波,脸上的胡子像荒草一样杂乱,一条裂开的裤腿在地上扫来扫去。陈美莲的丈夫终于找她来了。男人也不说话,只一脚就把王建设踹下了床。男人给陈美莲穿上衣服,把她背起来,径直走出了门。在路上,男人抓住女人的一只手,一下一下往自己的头上砸。男人说,以前我踹你腰上多少下,今天你就往我头上打多少下。陈美莲先是受了惊吓,往外挣扎,然后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开始拿自己的手一下一下打男人的头,然后又一下一下敲男人的背,力气越来越轻,最后双手环住了男人的脖子,把脸温柔地伏在男人的肩膀上。
男人说,以后我不会再踹你了,以后我也不喝酒了。女人说,你给别人打工,你干体力活,你很累,有时候还要受委屈,酒能解乏,也能消愁,想喝你就喝吧。男人说,你让我喝那我就再接着喝,不过喝多了我再不会踹你了。女人说,你想踹就踹吧,就是踹死我,我也不跑出来了。男人说,如果你跑出来,你跑到哪我就跟你到哪。女人又哭了,女人哭着说,天杀的,我跑了这么多年你都不找我,你知道我天天都盼你来接我啊……女人的哭声起起伏伏,听起来像唱歌一样。
王建设的腰养好了,但干起活来远不如以前利索。过了一段时日,王建设突然得了脑出血,从医院出来后就开始说胡话了,我把他送进了养老院。天冷的时候一次我去探望他,他一个人正坐在床上,两只手不停地捶着棉被。我看见棉被上有几块补过的补丁。王建设说,我给陈美莲捶腰呢。他头也不抬,两只手也没有停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陈美莲最喜欢我给她捶腰。看上去他老了许多。
春节的前两天,一场大雪来到了沙河果园,到了除夕,雪还在下,沙河果园成了白色的世界。除夕这天,养老院的老人都被他们的儿子女儿或者亲戚接走回家过年,我也把王建设接到了木楼上。我走到那棵最老的苹果树下,给父亲上了供。给远在美国的母亲发了电子邮件,祝她春节快乐。我在木楼两侧又挂上了两只大红灯笼。在这期间,陈小虎一直燃放我给他买的爆竹和烟花,他兴奋得大喊大叫。我撕了一只烧鸡,红烧了一盘猪头肉,西红柿炒鸡蛋,清蒸鲤鱼,拌三丝,炝木耳,共做了六个菜,开了一瓶老白汾。在沙河果园我也学会喝酒了。
年夜饭就要开始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我走了出来,看见翠花站在外面的雪地里。我拍着手说,欢迎翠花回家过年。翠花上了楼,拍打着身上的雪花。陈小虎扑在他妈怀里。陈小虎说,妈,我亲爹呢?翠花的眼睛湿了,翠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翠花又说,儿子,有你我就足够了。我们几个坐在一起,举起了酒杯。翠花说,过年了,家家都在团圆。我说,你看,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我们俩,这样我们一家也团圆了。翠花笑着说,对呀,我们还真像一家人呢。我们都喝光了第一杯酒。王建设说,我认识你,你跳过光腚舞。翠华说,我也认识你,我跳光腚舞的时候,你在台子下面看得流口水。我们都大笑起来。王建设突然问翠花说,你见过陈美莲吗,你如果见到陈美莲,你问问她的腰还疼吗?翠花显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她有些莫名其妙。我接过话说,王叔叔,陈美莲的腰早不疼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帮她捶腰吗?王建设唔了一声,他的两只拳头又轻轻敲起了桌子。我说,咱们还是接着喝酒吧。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麦小米,我心里说,麦小米,今年冬天下雪了,你会不会感到冷?麦小米,今天是除夕,今夜你在哪里过年?
夜很深了,王建设和陈小虎都下楼睡了。外面的夜空偶尔会绽放一两朵好看的烟花。我和翠花还在喝酒,我给翠花讲王建设的故事,讲麦小米和我的故事,翠花给我讲艳舞团的故事,讲她寻找她男人的故事,我们一边讲故事一边喝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我们都喝醉了。我说,翠花我要跟你睡觉。翠花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和翠花相互搀扶着,一起爬到床上。我抱着翠花,想进入她白花花的身子,可是我却不行了。我们搂抱着,温暖彼此的身体。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我发现翠花不见了,我赶紧穿上衣服下了楼。王建设正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雪花。王建设说,翠花和小虎他们天刚亮就走了,翠花说谢谢你收留了她娘俩,她还说你是个好人。我说,是沙河果园收留了翠花和小虎,也收留了我和你。
我站在楼前,看到雪地上一大一小两行脚印深深浅浅向远方延伸。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脚印的尽头在何处。
春天来临的时候,沙河果园的苹果花开了,这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看到了蜜蜂。这天上午,我先是看到了几只,然后是一群,再后来蜜蜂越来越多,它们不停地在花丛中飞舞。最后我看到一辆敞篷货车开进了果园,停在一片空地上。驾驶室里跳下一个人,他扯下后面蒙着的篷布,露出了一排一排的蜂箱。他穿上防护服,他的力气好像很大,他把箱子搬到地上,排得整整齐齐,然后逐个打开,蜂群像云一样涌了出来,很快就了无踪影。我知道这个放蜂人是谁,他的名字应该叫老黑。
老黑忙完这些之后,开始大声喊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即便听见了也无法回答。
我走了过去,我说,老黑叔,楚和平是我父亲,我带你去见他。
我和老黑走到那棵老苹果树旁边。奇怪的是,这棵老树今年竟然没有发芽,好像睡着后没有醒来。老黑说,这是果园里最老的一棵树,当年你父亲亲手种下的,看来真老死了。我说,去年它还结了最多最多的苹果。老黑说,你父亲呢?我指了指树下的土坟,说,我父亲在那里。老黑的脸阴沉下来,他盯着那堆土发了一会儿愣,双手重重地抹了一下脸。接着他后退两步,郑重地鞠了三个躬,又重重抹了一下脸。我说,我父亲是比去年今天晚些时候走的。老黑说,我去年没来,我去年咋没过来呢。我说,我父亲是喝酒过多后走的。老黑说,你父亲一直很少喝酒。我说,可事实上就是这样。
我和老黑叔坐在小木楼二层的平台上,我们的周围和脚下开着白色的苹果花。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谈论最多的当然是我父亲的事情。我对老黑叔说,我母亲顽固地认为父亲心里一直有着一个女人,并且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沙河果园认识的,父亲之所以把他的后半生交给沙河果园,也是因为这个女人。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老黑叔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只是望着远处。过了一会儿,老黑叔说,在沙河果园,你父亲的确认识一个女人,但他们仅仅是见过几次面。至于你母亲觉得你父亲后来又回到沙河果园和这个女人有关,这个联系显然不能成立。老黑叔又说,你父亲亲口说过,回到沙河果园是因为他厌倦了城市的生活,他喜欢种苹果树,就像我喜欢放蜂采蜜一样。我把父亲遇见刘晓莉,我遇见刘晓莉,以及刘晓莉对我讲的她姑姑刘丽娟的故事叙述给老黑叔听。老黑叔沉默了一阵子后,竟然笑了起来。他说,你讲得云里雾里的,我一点都没听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父亲认识的这个女人就叫刘丽娟。你父亲和刘丽娟仅仅是见过几次面。对老黑叔的轻描淡写,我突然间感到很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我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老黑叔说,你父亲和刘丽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是这样的,当时我和你父亲正无聊地在苹果树底下下着象棋,一架失控的小飞机模型正坠落到苹果树上,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接着我们就看到一个叫刘丽娟的女孩走了过来……我挥了挥手,打断了老黑叔的话,我说,够了,够了,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下面你还会说我父亲和那个女孩仅仅见过几次面。
你父亲和刘丽娟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沙河的河堤上。当时是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了,河堤和河堤上的树都笼罩着一片红色。你父亲和刘丽娟在河堤上站了很久,他们先是面对面站着,后来越走越近,他们身体眼看就要挨在一起了,这时候,慌乱中你父亲衣服里兜着的几颗红苹果掉了出来,它们滚落到河滩里。而刘丽娟迅速跑开了,她跑了几步又停下来,朝你父亲的方向掷过来一个纸飞机……老黑叔猛喝了一杯酒,对我说,你知道吗,那纸飞机上面写着一行字:苹果红了的时候我会再来看你。我看到老黑叔把酒喝了进去,眼泪却流了出来,我知道他和我父亲的感情很深。
我真的喝多了,我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老黑叔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苹果花凋落在地上,地上像下了一层雪,又一个花期结束了。在沙河果园,老黑叔收获了十几桶蜂蜜。我劝他留下来。老黑叔说,养蜂人四海为家,哪里花开哪里就是我的家。老黑叔开着他的放蜂车,离开了沙河果园,他和车子拐了个弯就再也看不见了。他的下一站,依旧鲜花盛开。
我终于想起了那天老黑叔对我说过的一些话。老黑叔说,在他离开知青点,也就是离开沙河果园的那个秋天,他看见大沙河的河堤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依着一棵树,远远地朝沙河果园张望,她张望一会儿就把头抵在树上,张望一会儿又把头抵在树上,她好像在哭。她淡紫色的围巾在风里飘动。由于离得太远,老黑叔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只是觉得那个女子看上去很像刘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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