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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我的最后一面

2014-04-29井上靖吴继文

文苑·感悟 2014年12期
关键词:金泽木片降雪

井上靖 吴继文

终于从旅行的疲惫中恢复过来,时序已经进入九月,在东京书房的敞廊抬头看到秋日令人赏心悦目的晴空时,突然决定要回故乡一趟。上一次回老家是半年前的事了。我眼中看到的母亲并没有什么改变。她还是坐在面对中庭房间的暖桌前面,像应对陌生人一样和我打招呼。正如出发旅行前志贺子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母亲脸上的皮肤光滑,讲话的时候略带羞怯,整个感觉与其说是老太婆不如说是少女。

我在老家住了两晚。第二天晚上,我从二楼下去,走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上时,正好遇到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母亲。穿着睡衣的母亲毕竟是有与年龄相应的老人身姿,也有一张老人的脸。

我觉得现在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东京时期那种感觉当中了。和母亲隔着暖桌对坐,笼罩在两人周遭的夜之寂静,确实有点像无声的雪夜。不过母亲应该有超过四十年以上不曾置身雪夜了。父亲以军医身份赴任的地方,旭川、金泽和弘前都是有名的雪乡,但旭川时期是母亲二十二三岁的时候,金泽和弘前则是父亲临近退役前所待的地方。父亲是在弘前的任上退休的,算一算至今已经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

“还记得弘前的事吗?弘前在新年期间每天都下雪呐。”我问。

母亲一副不得要领的表情,问到金泽的时候也一样。

“嗯,是有下雪。”母亲在无法实时回答我问题之后,给了我这样的答复,明显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奶奶去过的地方,旭川的雪最多了,一晚接着一晚下个不停。”我说。

“是哦,一晚接着一晚,雪下个不停的地方。”

母亲微微歪着头,好像很努力想唤起久远的回忆似的,看在我眼里,那是一张多么辛酸而哀伤的脸啊。接着母亲表情一变,说:“全都记不得了,头脑不听使唤啊。”

“不要再想了,记不得也没关系哦。”我说。

说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母亲努力想要记起什么的表情,或是她把头歪在一边、脸朝下眼睛盯着膝盖的这些动作中,似乎总带着一种忏悔的虔诚和痛心。我没有权利要求母亲回忆过往。对母亲而言,从遗忘的记忆中试图唤起些什么东西,或许恰如要从下雪的冰冻湖沼中捞出一札札沉沒木片的作业也说不定。这么做肯定辛酸而哀伤,被捞出来的一札札木片也会滴着冰冷的水珠。

我侍候母亲睡下,然后走出她的寝室。那一晚,我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不禁想着母亲置身于降雪的夜里,很可能不只是今天晚上而已。会不会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她也都听到雪降的声音,在倾听降雪之声中度过夜晚,在降雪之声中睡着;会不会明天、后天也是如此,同样的夜晚一再降临?我想,母亲现在的身影,应该就是绝对孤寂的身影吧。如今既对人世间的爱别离苦无感,对他人的死亡或奠仪什么的也不再操心了。一段时间曾猛烈驱动母亲的本能之青色残焰也消失了。即使置身雪降的夜晚,但在其中编造剧情、自己也参与演出的心身同时都颓败了。母亲如今在小时候生长的家中孤独地活着。每个夜晚,母亲四周都飘着雪花。她唯能守护着已然遗忘的遥远年轻时代内心深处镂刻的印记——那纯白的雪之颜。第二天,我九点左右起床,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坐下,吃有点晚的早餐。母亲来到我旁边,坐在沙发上望着庭院,但不时回头看看我,似乎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要对我说,可好像又不知怎么说或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下个月我会再来哦。”我说。

“嗯,下个月呐。”

母亲脸上露出笑意,但看起来她既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清楚所谓下个月是什么时候。十点整叫的车子到了。

“我告辞了,要保重哦。”我说。

母亲送我到玄关口:“要回去了?”

她想走下地面,我请她留步。她站在玄关口高出地面的木板台阶上,说:“我就不送了。”

我临上车时,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她的脸朝向我,两手则忙着整理衣襟。母亲非常努力地想要将衣襟拉正。她是想将和服不平整的地方拉正来送客吧。这是我所看到的母亲最后的身影。

摘自重庆出版社《我的母亲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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