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纪录片背后的故事
2014-04-29李月星
李月星
《舌尖上的中国》系列的热播,让纪录片这一艺术表现形式再次回归大众的视野。一部富有诚意的纪录片在当下是极为难得的,因为耗资巨大不说,一定要耐得住寂寞,有时可能需要用几年、十几年甚至半生去拍一部纪录片。而作为农民纪录片这一类型片来说,至今仍可用凤毛麟角、难觅踪迹来形容。如何通过农民纪录片形式真实地反映农民的生活现状,展现他们的生活境遇和喜怒哀乐,揭示农民的内心世界和他们的理想追求,使社会加深对农民群体的认知,是摆在人们面前的一项现实课题。本期就让我们通过中外拍摄的两部纪录片,揭秘那些农民纪录片背后的故事。
麦客—中国:铁与镰刀的冲突
多年前,在国内同仁还在为是否需要和如何通过纪录片的方式来表现农民生活而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国外的同行们却以其训练有素的职业敏感和雷厉风行的职业作风抢占了先机。策划和制作了多部反映中国现实纪錄片的制作人刘庆云就感叹:“到中国来拍片题材简直太丰富了,如此情节,根本不需要去编去导什么,直接拍下来,就足以感动观众。”
出生于南京的刘庆云,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者,在日20年,致力于通过日本的主流媒体把真实的中国传递给日本观众。在其数十部作品中,最得意的莫过于拍摄于2002年的《麦客—中国:铁与镰刀的冲突》。这部堪称经典的纪录片,从策划到播出的时间跨度长达5年,仅为拍摄而翻译的中文资料就超过百万字。
在中国,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如候鸟一般,每年到了麦收季节,背上最简单的行囊,拿上一把镰刀就出门了。他们离开家乡向南而行,到了目的地之后,以帮助当地农民收割麦子为业,赚取微薄的收入。这群人,被称为“麦客”。
如今,由于机械化的普及已经没有多少国人知道麦客。
上世纪90年代,河南的一条高速公路上,数百台联合收割机列队南下,这个浩浩荡荡颇为壮观的场景被刘庆云看到,这个画面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脑海,多年后回忆起来仍然记忆犹新:“麦收时节一到,农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收割,如果下一场雨,已经成熟的小麦麦粒掉到地上就泡汤了,对农民来讲,一年的收获就是一年的生活。所以在那一个星期里,全家都要出动割麦子。忙不过来就得请收割机帮忙。联合收割机过来,有时约好到什么地方去,当地就把高速公路放开。收割机的速度很慢,每小时二三十公里。高速公路上,一辆辆联合收割机走过来的场景很壮观。更可观的是,农民站在高速公路上拦收割机,手里拿着一沓沓钞票,如果收割机已经有约在先,就会呼啸而去,农民只能很失落地看着它从眼前走过。”
这一不同寻常的景观,触发了刘庆云的好奇,他查阅资料,了解到这些驾驶联合收割机南下、帮助当地农民割小麦的农民群体,被称为“铁麦客”。
其实刘庆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麦客”的。
在他上学的上个世纪80年代,作家邵振国的《麦客》获得全国第七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讲述的是陕甘宁一带的“老麦客”用镰刀收割、以传统方式作业的割麦人。年复一年,每到麦收季节,老麦客们从宁夏和甘肃,从黄土高原最穷的地方出来,到南方去替人割麦。因为气候的关系,他们到达南方时正好是小麦成熟的时节,当地农民雇用他们,至少一天要管一顿饭。他们靠出卖劳力挣点钱补贴家用,而回到家时,自家种的麦子刚好成熟。
杏黄一时,麦黄一晌,麦客是要卡好时间收麦子的,不然熟好的麦穗炸开,麦子掉在地上就可惜了。夏天天长,早上要很早就开始割,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脸上的汗往地里淌,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能拧出水。晌午天热得受不了了就去树荫下、麦垛边歇息会儿,待太阳不那么毒就接着干活,到晚上八九点天黑了收工。麦客们顾不得被蚊子咬得满是包的腿和被麦叶划得难受的胳膊,长时间的乏困让他们一躺下就能睡着。
麦客们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割,游人们眼里看见的是金黄的麦田,文人眼里看见的是广袤的大地、茁壮的生命,麦客眼里看见的是割眼前这亩田能挣多少钱,能给家里的妻子娃娃置办多少东西。
从书中的“老麦客”,到公路上的“铁麦客”,刘庆云意识到,中国的农村,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把镰刀到联合收割机,见证了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当时关于老麦客、铁麦客的信息非常少,刘庆云觉得应该把麦客记录下来,谈起初衷,他说:“是一种震撼,农村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我希望把中国农村农民最新的变化表现出来。”
几年后,刘庆云终于等到了时机,他在侯登科的镜头里找到了老麦客。当时著名摄影家侯登科出版了一部摄影集——《麦客》,摄影集中,老麦客纯朴坚毅的形象直击人心,他们的人生境遇可以表达出对人生的思考。刘庆云早已成竹在胸,因此立项很快。
石家庄藁城有很多的铁麦客,这里的农业主要以蔬菜种植为主,农业机械化发展比较好。这里的农民购买了联合收割机,然后结队到河南帮助收割麦子,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位拥有联合收割机的铁麦客,每天的收入可以达到两三千元,此后,越来越多先富起来的农民,加入到铁麦客的行列中。
在刘庆云的构思里,要让老麦客和铁麦客这两组主人公,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只有这样,对比的效果才会强烈,老麦客的生存空间被联合收割机不断挤压的事实,才能直观地表现出来。因此,一定要找到和铁麦客目的地相同的老麦客,这个目的地就是河南。
一开始,各种资料都指向甘肃,刘庆云一村村、一户户寻访之后发现,这些来自甘肃的老麦客从家乡出来后,一般都去往陕西汉中平原,没有去河南的。摄影家侯登科也带他去找过,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刘庆云于是又一页页翻看摄影集《麦客》,忽然看到其中一张照片说明中提到,照片中人来自宁夏固原的黄花乡马槽村,照片的拍摄地则正是河南。这条重要的线索启发了刘庆云,“既然这个村子以前有去过河南的,说不定现在还会有。”于是在藁城踩点之后,他立即动身去了宁夏,再从银川驱车600公里,到了马槽村。
说到寻找老麦客,有一个发现令刘庆云十分心动:“以前拍片时,一个动物学家给我讲过候鸟效应。在拍摄鸟类时,发现候鸟迁徙的规律,总是近处的到比较近的地方,远的只好往更远的地方去,因为近处的资源被占了,于是远处的候鸟只能迁徙到更远的地方。这也叫镜面效应。我琢磨,老麦客们也是‘候鸟,可能也有自然界这种规律。”
为了真实和客观,摄制组和老麦客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路同行但不在一起吃饭。对拍摄对象,并不会走得太近,但适度的关心是必要的。老麦客们睡在河南的平顶房上,晚上很冷,刘庆云就拿出旧西装给他们晚上盖一盖。
最终,《麦客》呈现的效果是极佳的,它让人们了解到中国有一群“割麦子”的人,以及和他们形成对立的“新麦客”。中国转型时期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农村贫富差距的现状,如此真实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乡村里的中国
中国农民自古就和勤劳与辛苦紧密联系在一起。杜甫笔下的卖炭翁,鲁迅笔下的闰土,茅盾笔下的老通宝,他们的遭遇虽各不相同,但他们的命运却大体一致。正如叶圣陶在《多收了三五斗》中所表现的那样,无论是灾荒之年还是丰收之年,农民的肚皮总是难以填饱。“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是对中国农民史的真实写照。
时过境迁,农民到底是什么样子?把亿万农民的特征抽象出来综合而成的“农民形象”又是什么样子?显然,用一張脸谱来反映中国9亿多农民肯定不行,必须表现出他们的千姿百态和千变万化。一些好的纪录片,正是抓住了农民的不同命运这个关键点,才产生了扣人心弦、摄人心魄的冲击力。
2012年元旦,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局长张宏森和焦波闲聊时,说想拍部题为《乡村里的中国》的农村纪实性影片。大致策划是聚焦一个村庄,按照24节气记录村庄整年的变化和风情,要拍出农民身上的坚韧信念和遇到的困难挫折,但更重要的是困难挫折中的坚持。
彼时的焦波已在山东老家承包了千亩山林,准备回归乡野村夫的生活。因此,当接到拍摄《乡村里的中国》的要求时,想到养育了自己的沂蒙山,焦波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至今仍喜欢挽起裤腿、啃煎饼卷大葱的他,被妻子笑指为“城市农民”。焦波很坦然:“我就是农民,我的镜头不应该离开土地。”
此前他的《俺爹俺娘》和《亲吻春天——俺和俺的地震孤儿》系列曾在中国社会引起巨大反响,尤其是《俺爹俺娘》系列曾感动了无数儿女。
这一次《乡村里的中国》焦波仍然把镜头对准了其老家——山东淄博,不过拍的不再是自己出生的村庄,而是沂蒙山革命老区沂源县杓峪村。影片以一个小村庄为切入点,展现了中国农村的巨大变迁、环境保护、农民的精神追求和物质追求等诸多社会现实话题,既生动有趣,又深刻感人。
为拍摄这部纪录片,焦波和他的摄制组在杓峪村里呆了整整373天,这373天时间里,摄制组和当地村民一起吃、一起住,成了一家人,拍摄了近1000个小时的素材。
焦波带领团队走访了沂蒙山数个村庄,最后才将拍摄地点定在了杓峪村。在村口他遇到村里的两个大学生——杜滨才和杜海龙。杜海龙领着焦波几人回了家,他的父亲、满脸沟壑的杜深忠正蹲在地上用蘸水的毛笔练书法。焦波说明来意后,杜深忠的妻子张兆珍放下手里的活计,快人快语地接话:“拍戏?俺这一辈子就是战争戏!”
在焦波了解的间隙,她向焦波埋怨丈夫头顶火炭不觉热,家里这么穷,他却总想着看书写字弹曲儿,没钱买宣纸,他就天天蘸水在地上写,正在门口地上写字的杜深忠把脖子一扭对焦波说:“焦老师你看,太阳亮光从门口照进来一块地方,在我眼里就是一张很好的宣纸。”
焦波心里的弦被猛地一拨,觉得这话太有艺术感觉了,他当即决定,扎在杓峪村拍杜深忠。
杜深忠是村里唯一一个颇具文艺气质的农民,是村里的才人,农活做得很糟糕,早年参加过鲁迅文学院的培训,写过文稿,尝试过用笔杆子养家,爱好书法、乐器,也是村里唯一一位看《新闻联播》的。但他终究没能改变命运,他的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反差,成了摄制团队的重点拍摄内容。
焦波回忆,真正使自己走入杜深忠内心的,是两人在坟前的一场对话。一次焦波跟拍杜深忠参加族人葬礼,杜深忠指着一座坟对焦波说,那就是俺爹俺娘的坟。“老人在这里,我太不恭敬了。”焦波当即跪下,对坟磕了三个头。
“都说农民对土地有感情,我对土地一点感情也没有!就是没办法,无奈。如果有,何必叫孩子千方百计出去上学?”对此,焦波的解释是,“杜深忠不是不爱土地,而是爱之深,责之切”。
杜深忠除了文学艺术天赋之外,还有一语中的鞭辟入里颇具幽默的说话方式。用“剜大腿上的肉贴补脸上”来评价村中老树卖到城里之事;“人命来还工钱”评价农民外出务工之现象……焦波觉得像杜深忠这种农村人,不屑于世俗,不工于心计,找寻着一点自己的生活意义和乐趣,保持着朴素善良自信乐观和风趣幽默之心,在生活重重的重压下,着实不易。
杜深忠老婆张兆珍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持家,爱唠叨,两口子总爱斗嘴。影片中,杜深忠经常有很深刻、有思想、有见地的话脱口而出;而张兆珍的反驳,也同样有理有力,连珠炮般的农村俗话让杜深忠完全招架不住。张兆珍说,她之所以跟杜深忠吵架,是因为她心里敬佩他,如果再不跟他吵,她在家里就完全没有地位了。
尽管生活里有很多艰难,很多不堪,但因为有一种内在的追求,杜深忠过得特别安心踏实。在杓峪村春节联欢晚会上,杜深忠弹奏了一曲《沂蒙山小调》,妻子演唱,老两口儿也算是达成了和解,这位老农民也终于实现了登台演出的梦想。一曲终了,他还在台上拨弄着琵琶,不肯下来,也许,此刻是他一生里莫大的荣耀和满足。
因为纪录片的拍摄,杓峪村以及许多和这个村庄有关的人,都在发生可喜的改变。淄博一家绿色食品公司的老总在看过试映后,当即决定要在杓峪村建“乡村书屋”,让村民有好书看。一些学者也对村中优美环境和悠久民俗大为赞叹,准备申请相关保护项目,留住乡愁。更有村民表示,摄制组开拍以来,“俺们村里打架斗殴的少了。”
在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杜深忠和他的夫人在台下第一次看了这部片子,夫人很激动,但杜深忠很淡定,据导演说他是把生活看透的人。但是他在等待40年、作为特邀嘉宾上台写他最擅长的毛笔字时,却把字写歪了。
这次拍摄使焦波感到任重道远,他想通过镜头,唤起人们对乡土的了解、理解和重视,从而推动乡村的进步,“整个农村最需要的就是了解而非想象,它不代表桃花源,也不代表脏乱差。那片土地,我觉得大有希望。了解之后才是理解。农民面对困境会发泄情绪,比如有的嚷嚷:‘我看透了法律!但他并没有恶意,相反,农民是最宽容的一群人。”
片子不长,但片里的每一个人物都十分鲜活,且深刻。他们也在思索,我为什么要做农民,我可不可以走出去,过更好的生活?他们也在不断尝试。有人离开了,感受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更多的却是无奈,只得再回到乡村。有人离开了,终究没能再活着回来。他们中的年轻人,在外求学,对未来跃跃欲试,做好了离开家乡的准备。他们中的年长者,看过太多悲欢,把辛酸哼成了沂蒙小调,回荡在田间,灶边。
尽管艰难,依然坚守,心怀梦想远行,这是焦波对中国农民的理解。乡村代表中国,是整个社会的缩影。焦波的镜头所构建的新世纪农村生活民俗长卷,标本意义重大,生动鲜活,拨动着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柔软、最温柔的地方——那里静静地安放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