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鱼塘

刘斌

老家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叫做“薛刘高”的地方，朝南的大门对着洞庭湖与长江，后门枕着洪湖，河湖港汊众多。分田到户的那年，村里实行抓阄，父亲手气不好，分到了一块谁都不要的湖田。湖田地势低洼，只要逢上大雨，必定内涝，将刚刚抽穗扬花、长势喜人的庄稼全部淹没，轻者歉收减产，重者颗粒无收。抓阄认命，对于这块不太争气的责任田，父亲只有长吁短叹。

乡里号召说，要鼓励多种经营，发展湖区立体经济。父亲从镇上买来300只鸭子，准备利用这块湖田养鸭下蛋。300只雏鸭，夭折过半，能下蛋的，只有数十只。因为鸭子喜欢跑，经常跑到隔壁农人庄稼地里觅食。一个脾气急躁的邻居，将搅拌了毒药的稻谷，撒在自家地里。鸭群误食之后，死了好几十只。母亲擦干眼泪，将其余老鸭便宜卖掉，自此不再养鸭。

种稻子歉收，养鸭子又招人厌烦，父亲一筹莫展之际，乡里新来了一位书记，号召全乡村民要广植经济林，种小白杨，三五年长成后，卖给乡镇造纸厂。父亲闻风而动，拉着我，坐着手扶拖拉机，到小镇上买来小白杨种苗百余株，遍栽湖田与田埂。小白杨长得又快又好，碧绿一片，煞是惹人爱怜。眼见碗口粗的小白杨已经到了砍伐季节，却始终没有收购商上门。父亲跑到镇上一打听：原来镇上的造纸厂，是镇里书记任上招商引资游说而来。可造纸厂工艺设备简陋，环保不达标，将工业污水直接排入长江，被新闻媒体曝了光，只得关了门。父亲怏怏而回，将小白杨悉数砍光，粗壮的备做房梁檩子，细瘦的当了柴烧。

县上又新来了一位书记，要大力发展水产业，以水兴县，以水富民。父亲按县乡两级政府要求，多方筹措，花了1万多块钱，找来几台挖掘机，将这块6亩多的湖田，挖成了回形鱼池。东挪西借凑了2万多块钱，开始买网箱，引种苗，学技术，到方圆几十里的邻近乡村收鱼苗，进行黄鳝养殖。

父亲领着我，在鱼塘旁边用茅草盖起了一间简易的茅棚，起早贪黑，一天24小时吃住在茅棚，悉心养殖黄鳝。临近春节，正是黄鳝的收购旺季。可往年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收购黄鳝的殷勤的小贩们，一个个都不见了踪影。翻过年，就是正月。2000多斤黄鳝，早已抢在年前腊月大雪之前，全部打捞上岸，养在家中数十口大水缸之中，只等鱼贩子收购。眼见着水缸中的鳝鱼饿得越来越瘦，而且每天都会有好几斤抵抗力差的鳝鱼死亡，父亲越发地焦急。可左等右盼，从头年腊月，熬到第二年的正月末，也少有人来问津。父亲多方打听，说是全县的黄鳝养殖泛滥成灾，江浙沪上的淡水鱼集散地，已是鱼满为患。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父亲在家门口，以每斤16元的价格，将1500多斤鳝鱼悉数卖掉，换得人民币2万4千多元。扣除挖鱼塘与种苗、网箱、鱼饲料等养殖成本，净亏了3万多元。母亲埋怨父亲，说种一年的地，也没有这么劳碌操心，早晚两季水稻，管他粗壳瘪壳，好歹也可以收几千斤吧？这下可好，一下子亏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几时才能补得回来？

父亲有苦说不出。第二年，尽管父亲的黄鳝养殖大获丰收，却还是面临滞销。父亲和几个养殖大户，腊月底前将鳝鱼运到汉口与岳阳的鲜鱼批发市场，可还是累积抬高了亏本的数字。

此后，任凭鱼塘水面空空荒废，芦蒿疯长，这块地空置了有十余个年头，一直到去年的秋天，突然有消息传来：监利到洪湖的高速公路要从老家农田经过，父亲的湖田正好在红线范围之内。很快，父亲收到了高速公路指挥部赔偿的1万2千块钱的青苗损失费。墩台上还有其他的邻居，也陆续收到了多少不等的征地补偿金，总数加起来有近20万元。大家便提议：干脆把这个钱都拿出来，为墩台上修水泥公路。父亲二话不说，带头响应。

烟花三月，我开着小车回老家为母亲插清明。只见新修的墩台公路，蜿蜒平坦一直通到家家户户门口。村旁，父亲的湖田内，挖掘机点头哈腰，运土车穿梭奔忙，机声隆隆，热火朝天。高速公路的地基已如长龙，年底即可通车。春风透过车窗，蜜蜂嗡嗡起舞，野花开满田畴。小车纵情穿行在农舍房前屋后的水泥路面——置身于此情此景，脑中立马泛出“春风得意马蹄疾”、“柳暗花明又一村”等儿时读过的诗句。我有些神情恍惚，疑为走错了回家的路径。

原野上，油菜花正灿烂盛开。

选自“中國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