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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鲤之恋

2014-04-29豆蔻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14年17期
关键词:扎西阿爸青海湖

豆蔻

那时候的青海湖,寂寞宁静。湖边的山峰,一年四季雪色纯净。8月,湖畔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静静地开放,他跟着父亲,在油菜花的金黄、雪山的纯白和湖水的湛蓝间放牧。

扎西常常躺在大片的油菜花中看天上的白云像成群的绵羊,悠闲地聚散。

没有火车的轰鸣,没有人群的喧嚣,甚至没有宽阔的道路。田野草原荒漠,湖水雪山白云,小小的藏族少年,世界干净透明,像他小小的心。

在他6岁那年的夏天,父亲捡了那个小生命。一个襁褓里的小女孩,圆圆的小脸,粉雕玉琢。是她清脆的啼哭,留住了父亲赶着羊群的脚步。

扎西为这个小生命的出现欣喜不已,他说,阿爸,给她叫卓玛吧?

父亲摇头,你看,她是个汉族姑娘呢,她生得和我们不一样。父亲黝黑的脸,绽放出温暖的笑容,没准是个从湖里游出来的小仙女。叫她裸鲤吧。

裸鲤,青海湖盛产的一种鱼类的名称。他曾在湖水中见过这种身体透明,泛着纯净光泽的鱼,它们很美,几乎没有鳞片,是生活在青海湖畔的人们多年来心存敬畏的一种生灵,从不捕捞。他听父亲说,裸鲤生长很慢很慢,一年长一寸,要很多年才能够长大。

是多么可爱的小生灵。

从此,她的名字叫裸鲤。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家中。

好多年,家是一顶温暖的帐篷,从扎西6岁开始,帐篷里多了一个小娇娇的女孩,父亲用洁白的羊奶喂养她,她总是睡觉,饿了会哭,哭声清脆。吃饱了,又会笑。

扎西会一直盯着她看,轻轻叫她,裸鲤,裸鲤。

她很美。小小的扎西,心里喜欢异族女孩的美。潔白的皮肤,透明的眼神。

7岁的时候,扎西读了小学,在学校学汉语知识,不再有时间每天跟着父亲去放牧,心却依然是野的,人在学校里,心却蓬蓬勃勃地疯长在野外。

裸鲤,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依然是粉粉的小脸蛋,阿爸教她用汉语叫爸爸,叫哥哥。

可是,裸鲤不叫他哥哥,叫他,扎西。扎西。

扎西就快乐地笑。黝黑的小脸开出两朵小花。裸鲤也快乐地笑。

他也不叫她妹妹,而是叫她裸鲤。小小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甜蜜向往。

直到有一天,裸鲤粉粉的小脸有了两小团他熟悉的高原红,头发也越来越长,邻家阿妈帮她结成了麻花辫子,给她做了藏袍。

裸鲤,越来越像个藏族的小姑娘。他们,越来越像同族的孩子。

裸鲤喜欢自己改变后的样子,小小的身体埋伏在藏袍里,无限欢喜。

和所有藏族的小女孩不再有分别。

扎西开始觉得她像妹妹,觉得她亲,却少了他一直向往的神秘。

扎西,开始叫裸鲤妹妹。

裸鲤,还是叫他扎西。

阿爸是在扎西19岁时去世的。生了那种治不好的病。19岁,扎西也刚刚读完了高中,并考上了西宁的民族大学,但并没有去读。扎西不热爱读书。他重新穿上父亲生前穿过的藏袍,但也并没有像父亲那样去放牧。青海湖边早已经修了宽宽的柏油路,温暖的季节,他常常看到很多人沿着那条宽阔的路来到高原,来到青海湖边——他卖了家里那群肥壮的绵羊,买了一条小船。

湖上泛舟是扎西儿时的梦想。

裸鲤还小,13岁,读完了小学。在温暖的夏季和初秋,扎西用小船载客人游览青海湖,赚取的费用,供裸鲤读书。他知道他是哥哥,他必须那么做。

裸鲤有些似他,对念书并不热爱,每天放了学,就会飞快地跑来找他。扎西,她远远就唤,我们去鸟岛。

小小的裸鲤,就飞快地上了他的船。他就开动小船,悠悠载着她去湖心的鸟岛。

5月,鸟岛群鸟飞翔。小船泊在岸边,扎西会随意地找块草地躺下来,看远处山峰四季不化的皑皑白雪,看天上飘荡的羊群般的云朵。阳光明晃晃,晃得他慢慢把眼闭起来。

而裸鲤,扎西越来越相信父亲说的话,她就是湖中跑出的小仙女,是一条可爱的裸鲤变成的。她会和春天的小鸟交谈,会在夏天潜入湖中和鱼儿游泳。扎西记得,裸鲤很小就喜欢水,第一次来到湖中,快乐得喊叫。

他并未怎样教她,她好像天生就会游泳。入了湖水就不肯上来,总要玩够了才好。

于是,扎西就总是说,裸鲤,阿爸说,你是裸鲤变的。

我是裸鲤变的,我是小仙女。过了10岁的女孩,已经懂得跟扎西撒娇。裸鲤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们什么都不瞒她。他们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隐瞒。

知道了,裸鲤依然很快乐,从来不曾介意,只是一直叫他扎西,扎西。喜欢仰着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仰慕,像注视一个年少的英雄。

那个美丽的汉族女子是一个早上独自出现的。

初春的那个早上,裸鲤还在睡着,18岁的少女,依然是贪睡的。扎西早早起了床走出家门——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帐篷,扎西和裸鲤,在湖边不远,和他们的很多族人一起,有了叫做房子的家。那房子,高高的,有院落,很宽敞。

家门前便是宽阔的公路,公路上,车来车往。

天蒙蒙亮,扎西去了湖边。初春的湖水,泛着雪山一样的纯净青色,寒冷寂静。就在那片寒冷寂静中,他看到了她,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子,头发长长的,散开着,背对他,站在湖边。

背对着,他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年轻的忧伤。

扎西的脚步惊扰了冰蓝,她回过头,看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藏族男子。没错,扎西已经在高原的风中成长起来,长成了高大英俊的青年。

风吹动冰蓝长长的发,还有她长长的裙摆,湖水般荡漾,洁白的皮肤,清亮的眼睛,一个美丽的汉族女子,呼吸中,透出扎西感觉到的莫名忧伤,像一个迷路的小仙女。

仙女?当裸鲤长成一个美丽的藏族少女,扎西的心里,就渐渐丢失了仙女的模样。

现在,仙女来了。在他的眼前,充满忧伤。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他怕自己一出声,她就会消失。甚至,他站在那里,脚步都不敢移动。

还是她先开了口,你是谁?

该他问才是。所以,怔怔地,他也问,你是谁?

她就不说话了,微微低下头,冰蓝。她说我叫冰蓝。

我叫扎西。他幸福地笑了,冰蓝,多么好听的名字。像青海湖的湖水一样。可是,她从哪里来?在这样寒冷的早上,她怎样来的,她可有翅膀?

扎西心里,被许多疑问纠缠,却开不了口。

听到叫冰蓝的女子轻轻叹口气,唤他的名字,扎西,扎西。她说,扎西,你能不能想办法带我去湖中看看?

她低低地央求。

扎西的心,就轻轻飞扬起来。他忽然过去牵住她的手,走,我带你去我的船。

扎西的船,小小的,干净整洁,他牵她上来,给她套好救生衣,熟练地发动机器。他说,你可要扶好了。

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的船?

我的船,很快,像飞一样。扎西说着,船身已经在湖面轻盈地向前飞去。

冰蓝忽然发出不知是快乐还是惊诧的呼声,像一种不知名的鸟在鸣叫。

载着冰蓝,扎西第一次感觉到飞翔的轻盈欢快。

小船在湖面穿梭,风吹动她的发,飘起她长长的裙,没有寒冷,没有陌生,没有目的和方向。宽阔的深邃的冰蓝色的湖,在那个有着薄薄冷雾的早晨,只属于他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冰蓝站起来,用手臂环住了扎西的身体。她站在他背后,那样紧紧环抱着他,环抱他年轻健硕的身体散发出的温暖气息。

冰蓝的发,在风中凌乱飞舞,有几丝,缠缠绕绕,飘到扎西的脸上,乱了他的视线,乱了他的心绪。扎西想起这样的句子:今日何日兮?得与仙子同舟。

此时,阳光从雪山的背后跃起,金灿灿地将他们笼罩。那个瞬间,扎西被爱情袭击。

许久以后,小船静静靠了岸。湖面平静下来。

缓缓地,扎西将依然纠葛在身前柔软冰冷的手指握在了掌心。却没有看到不远的湖畔,18岁的裸鲤正光着脚站在那里。

站了许久,直到柔软的心,和双脚一起渐渐冰冷,失去知觉。

冰蓝在阳光和煦的午后离开了青海湖,坐着一辆红色的大巴。

扎西,你知道吗?你救了我。离开前,冰蓝轻轻抱住扎西,在他耳边说,也许,我会再回来。如果你愿意等我。3年,5年……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说完,冰蓝在扎西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上了车。

扎西站在那里,像一棵經历了漫长冬天后被初春融化的雪水浇灌透彻的树,一点点舒展开枝叶,迅速蓬勃。

大巴开动。载着冰蓝,朝着她来时的方向。扎西旁若无人地大声呼喊:我会等你一辈子,冰蓝。

长久而响亮的余音,像夏天隐藏在山上野草间的荆棘,乱蓬蓬地扎在裸鲤的心里。

裸鲤看到,转回身的扎西,眼睛中有两簇燃烧的火焰,烧得那样旺盛热烈。看不见她的心,正一点点沉入湖底,结成冰霜。

3天后,裸鲤失踪了。在度过了18岁生日后的夜晚。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件她绣了许多年的艳美藏袍。

阿爸在的时候说,裸鲤,等你长大了要嫁给扎西,可是,你要给自己缝嫁衣。

那年,裸鲤10岁,听了阿爸的话,一言不发,跑出去,央求邻家的阿妈教她做藏袍。

那件美丽的藏袍,裸鲤执意要在上面绣出青海湖。从一朵小小的油菜花绣起,绣了雪山,绣了鸟岛,绣了湖水的蓝……绣了整整8年。

18岁,已是一个藏族女孩可以在7月的青海湖畔扎帐篷等待情郎的年纪。

可是7月还远。

起初,扎西当裸鲤去了鸟岛。她说过要在鸟儿们都飞回前去清理一下它们的家。

可是问遍所有船家,没有人见过裸鲤。阿爸生前的好友开玩笑,扎西,丢了媳妇着急啦!裸鲤会不会自己游泳去了呀?

每个人都知道裸鲤是青海湖里的裸鲤变的,喜欢水。

只是玩笑,那么寒冷的天气,那么遥远的距离,裸鲤当然不会。

可是,从那天起,裸鲤再也没有回来。

看着裸鲤长大的阿妈说,也许姑娘大了,想回自己的家。

扎西才想起来,裸鲤,她是一个汉族女孩。她不会在湖边扎了帐篷等情郎,也不会穿了藏袍做嫁妆。虽然,她已经长成了藏族女孩的模样。那么,也许她是真的回去了吧,去寻找自己的家。回到城市,像那些汉族的美丽女孩一样。

扎西真的这样想了。

那以后,除了开船,扎西每天都要在湖边站许久,从清晨到黄昏。好像等着裸鲤忽然从湖中钻出来,也好像,在等别的什么。

只是忽然有一天,扎西在船舷的不起眼处,看到了用浅灰色彩笔写的一行小字:我来,我回去。

小而浑圆,有些像裸鲤的字体,和船体一样的颜色,若不是那天扎西仔细清理船舱,根本不会发现。

然后,扎西又在发动机小小机身上,看到另外的话:刺的名字,叫爱情。和机身相似的橘红色,要很仔细才会看清楚。

后来,又在船上发现了别的字。在不同的位置,用了不同的颜色。只是那些一小句一小句的话,扎西看不明白也串不起来。不知道裸鲤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写下。好像是顽皮的孩子在做文字游戏。

可是,春天都过了,裸鲤还没有回来。扎西于是相信,她是真的不回来了。可是他的心,依然充满了等待。只是那等待,和裸鲤无关。

从那个初春的清晨开始,扎西已经变作一棵等待的树。等待爱情。

一年又一年。没有了裸鲤的日子,扎西过得孤单却简单。没有人催他换脏了的衣衫,没有人喊他回来吃饭,没有人在夜晚给他添炉中的煤。除了等待,没有人牵挂他,他也不再牵挂谁。

卖了两间房子,换了一条新的船,却很少载客。扎西的生活,只需要少少的钱。

一条被叫做“天路”的铁路在某一年轰轰烈烈地开通了,青海湖边也从此变得喧嚣热闹起来。很多的人拥来又离开,其中,包括各种各样的汉族女子。

扎西会在最喧闹的时节躲起来,去那些还没有公路经过的山上,躺在草丛,看天空,看云彩。他知道这样的喧闹中,他要等的人,不会来。

就这样过了6年。

第六年初春的早上,30岁的扎西走出家门,青海湖只在寒冷的季节拥有他喜欢的寂静安宁。湖水泛着在梦中一次次靠近的冰蓝。

那天早上扎西疑心自己在梦中回到了6年前,只是那个美丽的背影已经感觉不到忧伤,只有平静和欢喜。

冰蓝转过头来,在光阴中沾染了淡淡风霜的面容,露出回家的温暖微笑。好像昨天她才刚刚离开,好像她知道,他一定会站在这里以不变的姿势等她回来。

她说,走,扎西,我们去飞翔。

扎西伸出手,牵着冰蓝的手,张开,像长出了轻盈的翅膀。

湖中央,藏族青年扎西和等了6年的汉族女子冰蓝定了终身。冰蓝说,我要做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在这个纯净的世界里。没有繁杂,没有欲望,没有欺骗,没有忧伤,只有我们。

可是冰蓝却忽视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纯净。

湖边的小店,已散出俗世的浓浓烟火气息。扎西的同胞,穿漢族的棉衣,讲流利的汉语。

米饭,青菜,还有一份清蒸鱼。

对着冰蓝,店主神秘却又炫耀的口气,这个季节的湟鱼不好捕呢,味道却最是可口。不要说出去哦,上面现在禁止捕捞了。

他们,已经像汉族人那样叫裸鲤为湟鱼,在旅游季节,是青海湖招待游客的一道招牌菜品,更因为被列为海洋野生保护动物禁止捕捞后,身价暗暗倍增。

扎西的心,微微一颤,却只能沉默。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他应付不来。

饭菜的清香味道将冰蓝带回人间烟火。

挑一口细腻的鱼肉,夹起,嗅一下,却忽然递向扎西唇边。

猝不及防,扎西一躲。冰蓝递空了,却不放弃,用恋爱中女子的任性固执地塞到扎西口中。

分辨不出味道,扎西被噎住。确切说,是一根细细的刺,以同样的任性固执扎入扎西的咽喉。

咳了又咳,那枚细小却柔软的刺,却已没入身体那小小一处寻找不见。

无端地,在略带滞涩的呼吸中,扎西想起当初他在船上看到的那些曾经一直没有串联起来也无法读懂的话。可是忽然之间,他却不可思议地将那些话完整地串联了起来:

青海湖

这颗地球上最美的眼泪

我曾是这颗眼泪中的一条裸鲤

我来

我回去

一年一寸地长

潜伏在海底

等着许多年后的某一天

你将我捕捞而起

入你的口

入你的身

从此成为扎在你的心上一枚刺

你感觉不到痛

却永远拔不去

刺的名字

叫爱情。

扎西的眼泪,湖水一样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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