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逢春本《新刊通俗演义三国志史传》绣像考略
2014-04-29毛杰
毛杰
【摘 要】叶逢春本《新刊通俗演义三国志史传》是明代《三国志演义》中较早的一个绣像本,也是中国古代明代“上图下文”类图文本小说的一个重要版本,在长期的传播过程中,该版本的刊行引发了《三国志演义》绣像刊刻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出现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纷纷翻刻、仿刻叶逢春本绣像的现象,因而对这部书进行版本分析及流变梳理对探索小说绣像自身体制与发展传播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叶逢春;绣像;版画
建安本《三国志演义》的版本研究,是《三国演义》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在很长一段时间,研究者们在进行“上图下文”的明代建安本《三国志演义》版本分析时往往更多关注文本而对文字上端的小说绣像较少做细致的分析。殊不知,建安本《三国志演义》中的绣像恰是这类图文本小说的一种重要的表现形式,它与文字一起架构了一套属于自身的体式,从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小说外在形态的演变并对小说文体表意系统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影响。如果对这些绣像的发展演进我们视而不见,那么对于小说自身物质形态、文体特征、出版传播的认识必然会形成一个断层。若要对此类小说绣像进行仔细梳理,就必须对嘉靖二十七年(1548)前后由叶静轩、叶逢春刊刻的《新刊通俗演义三国志史传》这部小说进行一定观照,它极可能是这类《三国志演义》绣像的重要源头之一,对其后的建本《三国》绣像有着极其重要的关联与影响,因而对这一版本的绣像进行分析是极其有必要的。
一、叶逢春本《三国志传》绣像考
在文学史上,为文学作品配置图像的行为由来已久1,这部藏于西班牙的《新刊通俗演义三国志史传》,是目前所见建本《三国志演义》中较早的插图本,从版式看,小说的编排则沿袭了宋元以来建安地区“上图下文”的体式,基本采用半页一图的布局,图像两侧标有图目,其图目引入了一种类似楹联的双行布局形式,为四字至十三字不等,其中少部分图目已经呈现左右对举的工整形式。图绘内容以故事情节片段为主,其间不乏“朝臣待漏”“皇朝殿宇”“山西小营”“东吴壮室”“王朝整肃”“后主黄门”等表场景的画面2。从整体上看,每幅版画与其下文字基本对应,也有部分图像与正文内容相错位,如卷一“刘备三人一同赴任”,“布入寨刺丁原,丁原不悟”等。除此之外,图像编撰者还在版画中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作图者个人的理解,主要包括:1)将个人生活环境中的元素搬入图像,如诸葛亮七擒孟获中“孔明问闽地风俗”一图,绘图者不经意将“蛮地”换成了“闽地”等。2)将编者对小说情节、人物形象的理解带入图像之中,造成脱离原意的曲解,如玄德访卧龙时,“玄德问牧童卧龙何往”一图,正文和图像中都无牧童(仅有农夫),但被赫然加以“牧童”之名,又如“诸葛乘轿看蛮兵”一图,将诸葛“乘车”换成了“乘轿”等。3)大量方言俗语编入图目,如“如”、“盆死”等字词的使用。
如果对图像和图目内容详加考订,我们还会发现该刻本存在着大量的错误,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图目中大量人名刊刻错乱,最为明显的例子有(见表):
这类人名误刊情况大致有以下几种:一是由字形、字音引起的误刊,如创作、刊刻者将“郑泰”刊成“郭泰”,“伯喈”刊刻成“伯皆”、“刘璝”刊成“刘贵”、“孙资”刊成“孔资”、“胡赤儿”刊刻成“吴赤儿”等。二是人物姓名的省略、颠倒以及人物“名”与“字”相混乱。如将“公孙瓒”刊刻成“孙瓒”,“赵子龙”刊刻成“赵龙”,“程德枢”刊成“程德”,“刘备”刊成“玄备”,“甘宁”刊成“甘霸”。如果说前两种情况属于错刊人名,那么第三种情况则是版画创作者们混淆人物关系而造成的“张冠李戴”,甚至完全曲解了文本内容,如李傕见孙坚则刊成“李傕见绍说亲不允”,陶谦待曹嵩则误刊为了“陶谦迎曹操相怠”,诸葛遗计救刘琦更是被颠覆成“孔明教琮告父,命子镇江夏”、“刘琮送孔明到馆”,我们仅举其中一例来发见书坊主刊刻之草草,第四卷“张顾欲杀甘宁,孙权自休”一条,图下相关原文是:
权乃赦之,遂置酒大会文武。……遍赏诸将巳毕,见一人拔剑在手,于筵间大哭,直取甘宁,宁急取筵前果卓迎之,权自起身抱住,其人年二十一岁,身长八尺,力雄胆大,曾在江中遇祖巡江将张顾,其人不避刀箭,飞跃过舡,杀张顾于舡中……吴郡余杭人也,姓凌名统字公绩,……权劝开言曰。“兴霸射死汝父,此时为主不容不尽力耳,今日既在一处便是弟兄,何必记仇?万事皆看吾之面皮。”
所述内容为凌统因杀父之仇要杀甘宁,被孙权劝解,文中在追述凌统身份时,插述了凌统杀张顾事,而版画制作者在创作时对文本并未细读,直接截取“张顾”来代替“凌统”,编撰之草率可见一斑。
除了人名的刊误外,版画刊刻之草率还表现在对于一些与情节、人物地位名爵相关的一些具体细节处理失当,大致可分为五类情况:第一种情况是书坊主所编版画为正文情节所无,即无中生有,如“董卓杀宫人,宫娥屈死”,“吕布跃马,战走丁原”,“夏侯惇走马射箭”等;第二种情况是版画中人物范围、物品数量被扩大,如“陈宫父母见曹操”条,正文并没有提到陈宫的“父”,仅仅提到“母”、“妻”、“女”,又如“赵云战曹洪,夺剑二把”,正文中赵云实际只抢得一把宝剑;第三种情况是情节时序的错乱,如“关羽杀车胄,袁术败走”,其实在关羽杀车胄时,袁术已死,又如“曹操杀董妃欲执董承”,曹操杀董妃时,董承已被捉,这些例子都是刊刻者混淆时序的明证;第四种情况是故事细节内容的改变。如:“曹令祢衡裸体挝鼓”一图,原文为:
操于省堂大宴宾客,令唤鼓吏挝鼓,旧吏云:“岁旦挝鼓,必用更新衣。”衡穿破衣而入,执挝击《渔阳三挝》,音节殊妙……左右喝曰“何不更新衣?”衡當时脱下破衣,裸体而立……操叱之曰:“朝堂之中何太无礼?”
而图目却改为了曹操让祢衡裸体去挝鼓,原文主旨已然大变。第五种情况是图目种人物所用名爵混乱,我们不妨举出几个错误明显的例子(见表):
如上这些错误,恐怕都是刊刻者因赶工需要率意截取文本内容拼凑图目而引起,以今观古,似乎这些这些错误百出的绣像价值不高,但在编创该书的叶氏父子来看,他们希冀读者可以从阅读小说绣像起步,“因像以详传”,并“因传以通志”,以达到“以劝以戒”的教化目的,无论从观念或是目的,都具有一定代表意义,反映了特定时空下的小说出版风气。
二、“叶逢春本”绣像的流变及“叶逢春本现象”
不论叶逢春的这个本子能否达到“以劝以戒”的目的,该版本的刊行委实引发了《三国志演义》绣像刊刻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出现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纷纷翻刻、仿刻叶逢春本绣像的现象,我们姑且称之为“叶逢春本现象”。我们要探究这一现象,从现存版本入手是一个简便而直接的办法,在本文中,我取《古本小说集成》、《古本小说丛刊》中的双峰堂本、余象斗评林本、汤学士本、郑少垣本、郑世荣本、笈邮斋本以及藜光堂本这几部与叶逢春本绣像有关联的作品作为研究对象,根据刊刻时间、书坊、图目、图像的异同,将这八种建本《三国》绣像的源流关系梳理如下(见图):
从逻辑上我们可以将叶逢春本《三国》版画这一流传过程分为三个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是从葉逢春本到评林本。
万历二十年余象斗双峰堂刊本《音释补遗按鉴演义全像批评三国志传》,应该是现存沿袭叶逢春本图像体系的最早版本。余象斗评林本,与双峰堂本属于同一书坊刊刻,学界一般将其刊刻时间定于双峰堂本之后。不难发现,历经了数十年,叶逢春本版画所建立起来的图像体系,在双峰堂本和评林本中变化并不多。我们取叶逢春本中的几段图目与双峰堂本、评林本进行比较:
叶逢春本:灵帝登位/青蛇绕殿,张角采药/偶遇仙传,张角甦民/欲思谋反,刘备与朋交游/李定相贵,刘备店遇/关羽张飞,桃园结义/聚众灭寇,张世平献马/又助五百金
双峰堂本:灵帝登位/青蛇绕殿, 张角采药/偶遇仙传,张角甦民/欲思谋反,刘备店遇/关羽张飞,桃园结义/聚众灭贼,
余象斗评林本:灵帝登位/青蛇绕殿,张角采药/偶遇仙传,张角甦民/欲思谋反,刘备与朋友/游李定相贵,刘备店遇/关羽张飞,桃园结义/聚众灭寇,张世平等/献马助金
以图目考,三者几近一致,而双峰堂本因板式行款的原因较叶逢春本和评林本少“刘备与朋交游,李定相贵”,“张世平献马又助五百金”两则,因而叶逢春本与评林本更为接近。总体上看,从叶逢春本到双峰堂本、评林本,《三国》版画完成了一个改造的过程,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叶逢春本版画的内容得以增删:1)叶逢春本篇首的“三皇献瑞,续传五帝”、“虞舜相继,舜受帝基”在双峰堂本、评林本中已刊落。2)从叶逢春本到双峰堂本、评林本,增添了关于关索故事的图像,这极有可能是余象斗为了追求“人物字画各无省陋”而进行的加工,当然也可能是直接借鉴了刘、郑、熊、黄等各家书坊的成果;3)由于版本行款布局变化,叶本中一些版画被删除。第二,叶逢春本版画图像刊刻风格有所改变,从叶逢春本到双峰堂本,虽图绘内容有出入但刊刻风格较为类似,但到了评林本,刊刻风格由刚健转为了圆润,甚至每两卷前还出现了类似江南版画风格的整面版画。在这一阶段,叶逢春本三国版画几经改变,已逐渐消融于后起的版本之中,但其用图目构建的图像体系,几近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并传承到其后的诸多版本。
第二个发展阶段处于双峰堂本、评林本、汤学士本、郑少垣本四个版本刊刻时代上下限之间,目前大致可以确定的时间节点是:
1)双峰堂本、评林本:刊刻在万历二十年后
2)郑少垣本:刊刻在万历三十三年
3)汤学士本:刊刻在万历二十三到三十八年间3
四者之间究竟存在何种渊源关系,囿于材料,我们无法判断。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从这一阶段开始,从叶本《三国》传下来的这套版画系统,发展态势上已趋于稳定,没有产生从叶逢春本到评林本那样的明显改变,版本间的不同是各本根据自身刊刻情况作出的适当调整。
第三个发展阶段是从郑少垣本到笈邮斋本。
万历三十三年(1605)联辉堂郑少垣刊《三国志传》(《古本小说丛刊》22辑),万历三十九年(1611)郑世荣刊《新锲京本校正通俗演义按鉴三国志传》(《古本小说丛刊》3辑),二者版画图像和图目几乎完全一致,甚至连前者的漏刻处后者都未补,如“□德孔明黄忠议事”一图,所缺“玄”字4,郑世荣本迟迟未补,虽然刊刻时间上前后相继。但二者实际上是同一个版本。笈邮斋本《三国》(《古本小说丛刊》21辑)则是个删节本,其版画镶嵌在正文的上端,去掉了旧有楹联式边栏,图目标于每页上端,改为每目七字,我们将三者版画归于一脉,是因为笈邮斋本图像多出自二郑本,图目虽然改变为七字,但实际上仍是二郑本图目的增删,甚至连二郑本中的一些特有的错误也都继承了下来,如:
1 二郑本:李儒贡献/吕布宝马
笈邮斋本:李儒将宝马献布
2 二郑本:黄祖诈败/孙坚欺赶
笈邮斋本:黄祖诈败坚追赶
据小说文本,1处“李儒”应为“李肃”,2处“黄祖”应为“吕公”,笈邮斋本连二郑本中特有的错误都保留了下来,三者之间应当存在着渊源关系,属于同一枝。另外还有藜光堂本一种,也属于删节版,版式与笈邮斋本类似,图目为八字,与二郑本较接近,同属于叶逢春本版画系统,但不具备郑本错误,尚无法确定版画具体来源。
从以上几个版本《三国演义》版画源流关系来看,在第一阶段,叶逢春本版画由原本几经变化逐渐发展为一种较为稳定的状态。到了第二阶段后,这套版画系统在整体风貌不变前提下,由诸本各自作出调整,形成了略有差别的版本。第三阶段的诸本走上了翻刻、删节的道路,这大致可以反映叶逢春本《三国》版画流传发展的总体态势。
至此我们可以对“叶逢春本现象”进行总结,它是指叶逢春本《三国》版画建立起来的一整套版画体系,持续性地影响到之后的版本,并使其自身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保持了稳定。其价值不仅仅在于使自身图像体系得以长期传承,更重要的是它完成了一个累积性的发展过程,这主要表现在书坊主在参采图像时,会对旧有版画要素进行加工改订,从而使得小说版画叙事体系得到不断完善。我们来看叶逢春本、余象斗评林本、郑世荣本、汤学士本、笈邮斋本五个版本“祭天地桃园结义”一节各图图目:
后四个版本的图目文字明显都出自叶本,在这段情节中,书坊主对小说版画做了如下修改:(一)内容增删修改,如张世平、苏双献马助金一段文本,余象斗評林本“张世平等献马助金”一条改订最优,既囊括了“张世平”、“苏双”二人,又包罗了“献马”、“助金”二事,为其余诸本所未备;又如刘关张三人酒店相遇一段,文本大意是刘、张二人同至酒店,关羽后至,郑世荣本所改“刘备张飞店遇关羽”就比其它图目更符合原文本意。(二)语言表述的修改,如汤学士本“张角采药遇仙传法”比其它诸本的“张角采药遇仙传”更通顺。(三)图目字数的修改,笈邮斋本和藜光堂本将图目改成了统一的七言、八言,使得图目形式上具备统一性。除了图目外,一些涉及情节的图像也得到修改,举张世平、苏双献马助金一段为例,叶逢春本仅绘刘关张与张世平四人,遗漏了苏双,但郑世荣本已收录五人。又郑世荣本刘备张飞店遇关羽版画,也明显将刘、张并立,人物关系更为明显。除了这些正误之辨、图像修改,一些版画的内容、旨趣也得到丰富,如评林本“子龙救阿斗见刘玄德”,到了二郑本改成为了“子龙付阿斗,玄德掷地”,已经开始强调“刘备摔阿斗”这一情节。当然,坊间的翻刻也存在一些明显的失误,如汤学士本“苏世平助玄德马匹”、笈邮斋本“平世献马赠金银”将“张世平”名字误改等,但这不影响其图像叙事体系总体前进的态势。这种修订和改正,使得一种小说版画在长期传播过程中,保持了较为稳定的特性,并通过累积性的改订最终形成经典,为社会所广泛认同并被不断翻刻、借鉴。当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建本《三国》版画传播中出现的这种“叶逢春本现象”,也存在着明显的弊端,书坊主打着“谨依古板”的旗号不思创新、一味抄袭,这使得建本《三国演义》版画走上模式化的道路。
综上,我们通过建本《三国演义》版画的版本梳理,对小说版画发展史中 “叶逢春本现象”进行了初步探讨。“叶逢春本现象”的生成,既是小说版画经典的生成过程,也是小说版画沦于模仿抄袭的过程,作为小说版画发展史中的一种特殊现象,对我们梳理小说版本源流、校勘小说版本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值得我们予以关注。
注释:
1 可参考孙逊.《红楼梦》绣像、文学和绘画的结缘[A].93中国古代小说国际研讨会论文集[C].开明出版社,1996:360-364.
2 本文所参考的叶逢春本《三国志传》版本为200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影印本,后文所标页码皆出此本标注。
3 参考金文京“三国志演义”条,见《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P300
4 见《古本小说丛刊22辑》P840及《古本小说丛刊3辑》P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