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子的散文诗(六章)
2014-04-29车前子
车前子(1963-),诗人,散文家。苏州人,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与散文随笔集《纸梯》《怀抱公鸡的素食者》《散装烧酒》《像界河之水》《明月前身》《手艺的黄昏》《云头花朵》《江南话本》《鱼米书》《好花好天》《茶饭思》《不寒窗集》《册页晚》《木瓜玩》等二十余种。
后开花的苹果树
山里气候转冷,衣服穿少了,应该丢下他的自以为是。一大块棉布纤维着石头的心,颤栗,忍耐,野鸡斑斓而迅速,借助宁静的力量一头撞入污垢般的灌木丛,斑斓,迅速,一阵骚动也是我们忍耐的结果。颤栗的肉身一头撞入,淡得在天空中看不见——却显眼地浮动落日这最后一个泡沫,破灭时峰顶殉葬的陶俑,要多沉就多沉,沉没的肉身。
沉没的肉身还是侥幸,比如被授粉的苹果花……
洁白的苹果花,每一朵苹果花上罩着一只翠绿的苹果,像不怀好意的密码钻进玻璃瓶。有的密码难以解开,有的苹果花只能在理论上罩着一只翠绿的苹果,苹果先烂掉了,窗户解体在窗外……
每一只翠绿的苹果都是每一朵洁白的苹果花的棺椁,所以苹果花是洁白的,丢下,要丢下就丢下,想飞,枝条猛地拉开一扇又一扇铁门的手风琴。
我说苹果花……
我说苹果花衣服也穿少了,每一只翠绿的苹果还能是每一朵洁白的苹果花的棺?
苏州警句
我终于明白。
终于这里不是胡桃产地。
看没有嘴的嘴脸。
穿过惊恐的外套缺乏的内心。
是。
这里消解这里。
多数人作为复印纸糊弄中国盒子。
尤其。
画里的犀牛会说苏州话。
是。
缺乏的决定。
内容之内容不下内。
哀莫大于心死。
我终于摸黑。
是。
杨梅树下忆当年
不会做生意的岛上女人,能把枇杷卖出大价钱。
大鼻子爬在枇杷树上,看着不会做生意的岛上女人一次次得逞——她在路口见到游客,就向树林里的大鼻子打手势,大鼻子开始采枇杷。
不会做生意的岛上女人把游客领到爬着大鼻子的枇杷树下,说我们不会做生意,只有几棵枇杷树,留着自己吃。
傻乎乎的游客问,秤呢?不会做生意的岛上女人说她去借。
不会做生意的岛上女人下到湖畔,不一会儿从青梅树下抽出一杆秤,抽出一柄桨,艇子在芦苇丛中划来大黑猫。
小港的水乌青,杀着穿条鱼的汉子,姓高。我说你会不会把穿条鱼的内脏抛进流水?他说他要喂鸭,她女儿养了一只鸭子。
从门板上、墙上贴到货架上——杂货店里的书法家,他的作品、奖状,他靠住饮料箱用干布擦着一卷胶卷,他拉长胶卷,骄傲地说,我的杂货不卖给外地人,你们再站在台阶上,就是私闯民宅。
老面馆里挂着面锦旗,我看了一眼,老板娘说,锦旗是上海电影制片厂送的。锦旗上最大的是这三个字:“老面馆”。
袁先生又买了一幢老房子,楼上楼下,一百年历史,三十万元。我在老房子里不想说话,忽然没力气说话。白铁皮吊桶碰上青石井圈,止不住一阵蜂鸣,佛像枣蜜,中边皆甜。袁太太说,她是信佛的,今天是纯阳菩萨生日,今天她吃素。钟摆摆动青山中,十二点时候,发条喘气经过石榴树。
后来我注意到岛上植物,石榴树的确疯狂,一大群红男绿女,从青梅树、桃树、银杏树、橘树,从它们的影响中,石榴树像一大群红男绿女走出,绘声绘色,老房子里有一株金银花,岛上就全是金银花——金银花。
好处日记
从一段回忆开始,回忆却突然中止,他感到床单的硬。首先硬化,白床单,不一定白床单,他翅膀硬了,旗杆下,首先飞过桃园,旗杆挺出,在宁静乡村红旗飘飘。他首先飞过桃园,养蜂人像顶帆布帐篷,破烂而又孤独,丢在野地里。渠边扔满垃圾:瓶子,废纸,碎镜,农药包装袋,鸡毛。他翅膀硬了,天天喂蜂蜜,芸芸众生中的糖水家伙,紫云英爱好者,槐花、枣花粉丝,业余时间他向蜜蜂学习,共同的阅历:红旗飘飘。飞往太湖,阳光直射,糖水家伙没影。渠边扔满垃圾:瓶子,废纸,碎镜,农药包装袋,鸡毛,回忆又突然中止,他感到翅膀的硬。
养蜂人大喊:“你不是蜜蜂!”在合作社,他没有忠诚的专业精神。
在他身上,
养蜂人得不到好处。
南京冬天的一个早晨,五点钟左右
南京冬天的一个早晨,树木上面的凉气,苍白的铅桶,毛巾,守门车马的亲戚,高远的阴冷,一些轮廓不被遮蔽,已经无法,新鲜的生命,一些劣质烟草的颜色,此刻有劣质烟草的颜色,因为长久,我们变近,树木现在只能是树木,房屋却是大地,他扯出封闭住的磁带,活着的人,即使屏住呼吸,也像尖叫,大地赤脚站定城墙,此刻,有劣质烟草的颜色,五点钟左右。
生活在醒来之前
套装一样的旅馆,在门厅,我礼让波斯人,他的头发已灰白,拖着大旅行箱,左手拿住一叠玻璃纸袋,我知道装的是底片。他丢了一只,被靠墙等人的母女发现,商量着怎么告诉他。她说了英语,他继续拖着大旅行箱,要走出旅馆。我大叫一声,他停下,我看到门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全是雪。他微笑,神情无辜。
我朝我的房间走,走道上全是一缕缕雪,像冻住的泥,不太滑。我忘我的房间。我去总台询问,他们翻出登记册,问我叫什么?我忘我当初登记时用了谁的名字,我报了一串,他们都没找到,他们不耐烦了,对我充满警惕。幸好我及时认出现当代文学研究教授,他正巧在总台和服务员闲聊,我们不是太熟,但有过交往,他向总台说出我的笔名,要命的是,这一次我也没用笔名登记。更要命的是,在这个旅馆里我有房间。
我获得允许,去一扇扇寻找,把钥匙插进去。我随即放弃,这个工作太枯燥。我走进旅馆后院,土坡上有几棵不合时宜的高树,简洁且绿。我走上土坡,东张西望一阵,内心愉悦。下坡的时候我一不小心下到了屋顶上,红瓦的屋顶,全是红瓦。那么滑,我滑倒了,朝下滚。惊呼,对面露台上的一群人惊呼,然而我幸运地抱住白铁烟囱,我有了时间,我看到对面的一群人原来都是熟人,他们又开始埋头玩他们的木鸡,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确出自名家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