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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拥有杜拉

2014-04-29赵玫

世界文化 2014年6期
关键词:吴亮杜拉斯王先生

赵玫

很多朋友知道我喜欢杜拉。

后来这成为了一种持续不断的状态。这样无论好还是不好,却是我无法选择的。让生命中有一个女人,与你心心相印。在她的灯塔一般的照耀下,走你的路。你便有了依托。仿佛始终有人做伴。而且是一个熟人。在你的身边,说着她的故事。而你听。与她分享她的痛苦与爱情。那痛苦与爱情也是你所熟悉的。因为你了解她,就像了解你自己。

这就是一种关系。一种关于灵魂的关系。你不管那个女人是不是有时会让人难以忍受,但她就是那个亲近着你的灵魂的人。你无法脱离她,是因为你无法改变的忠诚。

这便是杜拉。长久以来能和她建立起一种这样的联系,我真的很为自己高兴。想想人有的时候就是要这样。拉来一种无形的牵挂。为自己。于是便有了信念。仿佛为那牵挂而活。为什么。那是无法回答的。

最初结识杜拉,是在吴亮寄来的那本有着 《琴声如诉》的《外国文艺》上。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杜拉刚刚走进中国。吴亮向我推荐杜拉,说杜拉可能是一个适合我的作家。于是读《琴声如诉》。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从此被诱惑。听这个谜一样的法国女人那如歌般的诉说。就记住了琴声。还有海。海浪。男孩儿的手。那手的冰冷的骨骼。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牵着女儿的手。那真是一篇适合我的小说。如此,我结识了杜拉。那时候她还健在。已经遇到了扬,并和这个疯狂爱她的年轻男子生活在一起。是扬给了她写作的欲望。多么奇妙。在诺弗勒城堡或者特鲁维尔的黑岩旅馆,她正满怀激情地写着日后使她名声大振并获得龚古尔奖的 《情人》和《痛苦》。慢慢地开始走进杜拉。一个如此深邃的女人。很多年后,又见到吴亮,他那时正在读杜拉的《物质生活》。吴亮说他读着很过瘾。那也是吴亮对杜拉不变的态度。

此时杜拉已与我水乳交融。那是一种心灵的契合。感慨于杜拉竟然是那样的纯粹。她是那么彻底地把爱当作生命。或者,永远满怀期待地等着新的、伟大的爱情的到来。一个年迈的女人怎么能这样?那是我们不能与之相比的,因为,我们的内心永远不会具备她那种那么强大的爱情的力量。她仿佛是为爱而生。当没有了生命,爱情才会死亡。所以扬始终陪伴着她。直到那个寒冷的早春她告别了巴黎。而我们只有聆听。在她的书中。那所有的字和句,还有,她所独有的她的标点。

很多年来我热爱杜拉。那是一种经久不息的也是非常疲惫的爱。

很多年来我用我的文字说出这爱,让朋友们知道。

我开始迷恋这个写作的女人的时候,她在中国的读者中还很寂寞。那时候她被翻译过来的作品凤毛麟角,她的名声也远没有今天这么响亮。所以在那个时代追踪杜拉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要到处去寻找她的书,不停地走进书店,询问着,是不是听说过一个叫杜拉的女人?我还要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奋力搜寻所有关于她的文字和信息,哪怕只言片语。我便是在这样的追逐中,慢慢了解了杜拉,并且把自己培养成为了中国最早的“杜拉迷”。慢慢地我对她有了独自的认识。那来自于多年来我对她的潜心而刻苦的研究。

没有谁要求我这样做,但是我做了。那是因为我的心灵在要求我,让我真的能与她灵肉相依。也是慢慢的,我觉得我似乎已经可以算得上一个研究杜拉的专家了,只是因为我还在日新月异地写作。但迟早有一天我也要像那些专家一样,写一本关于杜拉的专著,仅仅是为了我的一份纪念,为了我心里的那一片永远的圣地。

如同不愿忘记杜拉,我也不愿忘记那位同样已经故去的王道乾先生。因为是儒雅的王先生最早把杜拉带来中国,也是儒雅的王先生把杜拉翻译得至善至美。王先生的《琴声如诉》,王先生的《情人》《痛苦》,还有王先生的《物质生活》。我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读到了他的译文,都是在杂志上。然后我便把那些杂志精心地保存了起来。因为杜拉,我便也熟悉了王先生的译本。先生的文笔如诗如画,想来文如其人。他不仅翻译了杜拉的短句子,还翻译了她的灵魂。后来我格外偏爱王先生翻译的杜拉小说。总觉得唯有王先生是和杜拉同着呼吸的。

还有一种感觉是不能忘记的,那是关于我自己的。在很难买到杜拉的书的年代,因为其难,所以一旦买到,我就会把它存放到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我也决不把杜拉的书借给他们。还有的时候,同样的一本书我会买上几本,仅仅是害怕有一天它们会遗失。为了杜拉的书我几乎有了一种心理的疾患,其实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但就是难以改变。我不仅仅是杜拉忠实的读者,还对这个女人充满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一度我喜欢沉溺于她的文字,或者干脆让她的书时时刻刻就在身边。不看,但却感觉着。那个杜拉的意象——仿佛一座哥特式教堂。

然而在1999年这个千年与世纪之末,已然仙逝三年之久的杜拉,竟突然在我们的图书市场中火爆了起来。频频在报纸上读到消息,说某某出版社正在筹备出版或者已经出版了杜拉或者关于杜拉的书,他们纷纷向法国的“子夜出版社”或是“伽利玛出版社”购得杜拉的版权,然后便以一种商业操作的方式让这位法国已故女作家火遍中国大陆。寂寞的杜拉终于在身后名声鹊起,不知道她对此会有怎样的态度。但总之,活着时她曾经是穷的。她要以写作维持她拮据的生活,她还要求过她的出版商为她买衣物。

但无论如何对于我们这些喜欢杜拉的人来说,能读到她的或是关于她的更多的书,当然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从此我开始更加热烈地追逐杜拉的书。好像在追赶着某个一去不回的浪潮。我留意各类报刊上关于杜拉的书讯。并继续经常不断地跑进书店,问,有没有杜拉的书?

我是怀着一种怎样急切的心情。仿佛一旦错过了这个档期,我就将永远失去她。于是,在得知漓江出版社的四卷本《杜拉斯小丛书》已经问世,而我又没有在第一时间买到这套书的时候,简直是心急如焚。那真是一种渴望,渴望而至的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早晚想的都是 《外面的世界》或者《黑夜号轮船》。我日日夜夜期盼着,寻遍了附近的所有书店。我从未如此地渴望过一本书,也从未为了一本书而如此地焦虑。那真是一种望穿秋水的心境。后来我便只能是翻开我的通讯录,幸好在那里找到了我认识的在漓江出版社工作的作家鬼子。我是不得已才给鬼子写信索要那套书的。我说在漓江社我只认识你了,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信发出去后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我想这可能是出于我对鬼子的信任。然后我等待着。想不到我等待的那个时间之短,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曾想到的快。我就收到了鬼子为我寄来的那套杜拉的书和他的一封短信,让我无比感动。是因为鬼子让我拥有了我爱的那个女人留下来的书。多么好。后来我为鬼子和他办公室里的同事寄去了一些我的书。因为他们说喜欢。不是作为交换,而是为了一份心意。再后来,我竟然有了一次和漓江出版社合作的机会。在2000年,我的一部新书《欲望旅程》将由他们出版。漓江出版社一直是我喜欢的出版社,因为他们曾出版过很多优秀的、而且是对中国文学发生过深刻影响的外国文学作品,特别是,他们还出版了杜拉的书。

《杜拉斯小丛书》让我享受了很多的夜晚。那是一种灯塔般的照耀。在我的夜航中。

与此同时,我还得知海天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也都将分别出版杜拉的和关于杜拉的书。我依然想我必得买到它们,要买到杜拉在中国出版的每一本书,就像我拥有的另一位我无比热爱的作家福克纳在中国出版的每一本书:《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殿》《八月之光》《熊》,以及此时李文俊先生正在翻译的那本《押沙龙!押沙龙!》。

能够拥有杜拉的书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种幸福。想不到这种幸福在不久前又不期而至。那是在编辑部。那一天我收到了很多的信。在很多的信件中有一个很大的信封。那信件寄自北京的法国大使馆。我不知道那个很大的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但却知道那是戴鹤白先生给我寄来的。不久前我们曾和法国使馆的文化官员们一道研讨了那个历经200年风风雨雨而依然伟大不朽的巴尔扎克。在那次活动中我见到了法国外交官戴鹤白。说起来戴还是我南开大学中文系的同学。他一口纯正流利的汉语就源自我们共同听过课的那间阶梯教室。只是当时在很多的留学生中不记得戴了。总之旧日同窗使法国人的戴不再陌生。打开那个信封最先拿出来的竟是一本《杜拉斯的情人》,紧接着又是一本《杜拉斯传》。当时的那种感觉真是无以言说。就仿佛是一种天赐的幸福。那正是我非常想得到的两本海天出版社出版的杜拉的书。我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才读了戴的信,他说知道您对杜拉斯感兴趣,就把这两本关于她的书给您寄去,希望您会喜欢。戴把这句话用法文和中文各写了一遍。我不懂法文,只从法文字母中拼出了杜拉斯(Duras)的字样;但却从那歪歪扭扭的汉字中,读出了戴鹤白的那一份心意,这比什么都重要。

那么短短的两句话。确实比什么都重要。不知道戴从哪里得知了我对杜拉的那一份热爱?而他得知了就把我喜欢的杜拉的书为我寄了来。我为戴的善解人意而感动。我想戴这个法国朋友就像所有的中国朋友一样,给予了我最可宝贵的理解和友情。而戴不同的是,他一定为他祖国那位了不起的作家而无比骄傲。

戴使我想到了我在济南的朋友苏葵,想到在三年前早春的那个无声的傍晚,苏葵打来长途。苏葵在电话中告诉我,杜拉死了。然后是长长的沉默。苏葵为我读了那段法新社的新闻稿。苏葵在那个傍晚打来长途电话,仅仅是为了对我说杜拉。那时候我们才仅有一面之交,但是苏葵懂得了我,她知道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戴鹤白亦是如此。他也是因了对我的了解,才觉得应该把这两本杜拉的书寄给我。戴寄来的书又让我享受了很多美好时光。有两个夜晚,我关掉电视。直到夜深人静,依然不能中止地读着杜拉的书。

那是那个叫做扬的男人对杜拉的描述。用杜拉的语言。因为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话语。扬被彻头彻尾地浸泡在了杜拉的毒汁里。扬多么可怜。他多少次逃跑但终是无法离开。于是他只能守护着这个祖母一样的、但却被他深爱的女人。扬为什么要这样?这也是扬不愿回答的。所以杜拉死后,这个依然年轻的男子便隐居了起来,人们很久找不到他。

在那个不眠之夜我还从《杜拉斯传》中获知了杜拉的另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其实那也是我很久以来一直在探究的。不知道杜拉作品中那个令她不忘的男人同现实有着怎样的联系。从《琴声如诉》,到《物质生活》,“说谎的男人”或是“夜里的最后一个顾客”。我知道一直有个男人在那儿,被杜拉爱着,或者不爱。她为这个男人说了、写了很多。她说他们做爱。身体的热情和欲望无处不在。但后来才知道他们原来并不相爱。于是他们哭。杜拉还说这个男人很优雅智慧。他说谎并且爱女人。但杜拉认为连他做这些都是很高贵的。她欣赏这个男人。不悔曾与他的激情。杜拉在晚年时说,她至今还能看见他从街上走过。但其实那个男人早已经死了。他竟然连死也死在做爱中。死在那个最辉煌灿烂的瞬间。他为此而生,又为此而死。那是他的本性。一个多么彻底的男人。原来他就是那个叫做热拉尔·雅尔洛的男人。曾获得过1963年的美第奇文学奖。杜拉曾经那么爱他,所以她才会那么持续不断地提起他,怀念他。只是后来这爱变得超然了。毕竟往事如逝水。但杜拉不忘。

不断地拥有杜拉的书,使我有了一种非常满足的感觉。但这种满足感并没有阻止我对杜拉的书产生新的期盼。因为我知道作家出版社也将出版一套由法国非常著名的“子夜出版社”授权的《杜拉斯选集》。于是我的期盼依旧热烈,我想我一定要去书店把它们买回来。就在我心有所想的时刻,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到书店去搜寻,有一天,我竟然又不期而至地收到了它们。那真正堪称一种惊喜。那是作家半岛寄给我的。他不仅是作家出版社的编辑,还是《杜拉斯选集》这套丛书的责编。半岛编辑之余的乐趣是写作,而写作之余,就是为他的朋友寄那些他编的好书。

感谢半岛,因为他让我再一次感到了朋友的宝贵。半岛没有信。只是在大邮件中装满了杜拉的《毁灭吧,她说》《死亡的疾病》,还有《话多的女人》。是尽在不言中。同样地令人感动。选集中所收入的诸如《琴声如诉》《80年夏》《L·埃米莉》以及《坐在走廊里的男人》都是些能陪伴我们终生的文字。它们是最好的,也是最能代表杜拉的。

能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杜拉的书是一种完美的感受。我要感谢朋友,也要感谢杜拉。是上天把她给予了人世,给予了法国,又给予了我们,才让我们今天能拥有这样一份精神的财富。所以杜拉是值得感谢的。她成功运用了上天赋予她的爱和写作的能力,而她又把这生命的成果留给了我们。

而我,依然期待着。因为又有消息说,曾经出版过我好几本书的“布老虎公司”,最近又购得杜拉的全部著作权,准备出一套完整的《杜拉全集》。而策划这套丛书的法语专家许均先生刚好是我未曾见过面的朋友,他刚刚在法国获得了一枚法兰西金质勋章。那是迄今为止法国政府授予中国学者的最高荣誉。许均曾多次在电话中兴奋地同我谈起他主编的这套《杜拉全集》。其实也完全是因为杜拉,因为我写的那些关于杜拉的文章,才得以结识了许均这样的学者,并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那说不尽的法国文学,那至今活跃在法国文坛的“新小说派”大师,那巴黎深街陋巷中的“子夜出版社”……

总之,在意外惊喜和深重的友情中,得到自己所喜欢的书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欢乐。就为了这些书,我想有一天,我会认认真真地坐下来,而不是匆忙的,读它们。杜拉。我可能会为我一页一页在读的杜拉写一点什么。不单单是感悟,还有我的思想。关于一个写作的女人的思想。我期待着能有这一天。有一段时光。不太忙。而且心如静水。希望这一天不会遥远。我知道那也是一种拥有。一种更加深刻的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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