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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进乎道”与“道通为一”

2014-04-29马得林

人文杂志 2014年6期
关键词:中华书局庄子古人

马得林

内容提要在中国传统技术思想中,“技”与“道”是把握“存在”问题的主要方式,它们之间形成了“体用不二”的圆融关系,这种关系是中国传统哲学“内在超越”特征在传统技术思想中的体现,具体表现为:“以技悟道”的技艺智慧和“以道统技”的炼养功夫。其中“悟”和“统”,体现了中国思想“向内觅理”的特征。同时,中国传统技术思想也强调“道不远人”、“道在器中”的生存哲学,此种哲学体现了“道通为一”的整体思维及“够用就行”的“实用”观念,使“体用不二”也最终落实在“用”上。

关键词技术道体悟存在

〔中图分类号〕B016;B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6-0020-06

中国古代思想家历来重视“技”与“道”之间的凭鉴与通畅,在中国古代技术思想中,“技”与“道”之间是“须臾不可离”(《中庸》)的关系,这种关系体现为有形与无形、形而下与形而上的转换与互融。在“存在论”意义上,“技”与“道”之间的关系体现为“存在”得以显现的生存方式。学界普遍认为,“技”、“艺”在中国古代是不可分的,“技艺”思想丰富而博大精深,并形成了“技进乎道”和“道通为一”的独特技术思想传统,展现出“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思想智慧。在如何“进”、如何“通”的问题上,中国传统技术思想又非常重视“体悟”和“炼养”的方式,以达到“游刃有余”、“心与道合”的至高境界。因此可以说,中国传统技术思想有其独有的特质,一方面,中国古代技术思想体现为“知常曰明”的实用智慧;另一方面,中国古代技术思想超越了西方“体用”二分的思维路径,追求体用不二的圆融境界。

当代学术视域中的“技术”,在中国古代包括技、术、艺、器等诸多方面,而且其侧重点各有所不同。概略而言,中国古代“技术”不仅是一种实用方法和操作程序,更是一种艺术的审美,一种彰显道、合于道的生存智慧。本文将着重梳理、讨论中国古代“技”与“道”,抑或“艺”与“道”的形而上关系,以了知中国传统技术思想的特点。

一、“技”“道”关系内蕴着中国人的

“存在”问题及其方式“存在”问题是哲学的主要问题,对“存在”问题的不同把握方式形成了东西方不同的哲学传统。“从哲学的语境来看,‘存在作为问题不仅是西方哲学的主题,也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主要问题。西方哲学以‘在与‘在者把握‘存在问题,而中国传

*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资助(12YJCZH144);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72124542)

① “技进乎道”出自《魏源全集》(默觚篇):“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 “道通为一”出自《庄子集释》(齐物论篇):“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原指刚柔、美丑、是非等,从“道”的视角看来都是相通的,这里引申为“技”、“艺”、“器”等统一于“道”。

统哲学中的道、阴阳、五行、生生、易、心等诸多范畴,内含的中道、中庸、不二等则应该是中国传统思想作为哲学把握‘存在问题的思考方式。”张蓬:《中道、中庸、不二、双运、圆融义解》,《人文杂志》2013年第8期。从中国传统思想来看,“存在”不是指具体某物在时空中的实存与否,而是指生命的绵延续存问题,亦或古人所说的“生生不已”。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存在”及其意义问题内化为“活着”及“如何活着”的人生问题。在中国传统思想的演进中,对人生之理的研判逐渐成为中国思想之大道观,此所谓“道”亦即中国人之人生哲学,体现了中国传统思想对生命过程、生命意义、生命价值等终极问题的关怀和思考。

“道”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概念。它既是中国哲学的本原性范畴,也是中国哲学的现实性法则,在中国哲学的视域里,“道”是有与无的统一,也是理想与现实的统一。因此,在中国哲学和文化系统中,本原的“道”从未离开过人们的生活世界,“道不远人”。恰是不远于人的“道”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寄托和终极关怀,成为古人如何“活着”与“存在”的根据,继而也体现了以“如何活”为特质的中国古代技术思想的精神实质。由于对共同之“道”的持有,技术成为古人“活着”与“存在”的展示方式,正如学者李泽厚所说:“人活着不是靠说话而是靠‘干活,即使用——制造工具的活动。……,这就是‘技术的起源。”李泽厚、刘绪源:《中国哲学如何登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4页。而中国古代“技”的最高追求就是达至“道技合一”之境界。因而,技术构成了古人“生生不已”的生活世界,也由此形成了中国古代独特的技术思想,它立足于人的生活场域,关注存在的原初经验,不离于道。技术成为“我们原始的经验人与世界的根本视域。这意味着将以生活世界中的各种具体技术给予的原初经验为视域来理解人的行为、人的存在和世界的构造。”邓波:《形而上学的“原初”制作——西方哲学诞生的技术现象学考察》,《哲学研究》2011年第12期。技术构成了人的生活世界,在此生活世界中,不仅使他们“活着”,而且还能“活得精彩”,终致“游于艺”而“心与道合”(余英时语)的境界。可见,中国古代的“技”既是古人对“存在”的把握方式,也是“存在”得以显现的方式。

因而,在中国古代,“技”与“道”之间不是紧张的分裂与对立关系,而是紧密的统合与融通关系。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到,如果将“技”与“道”割裂,必将出现“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分崩离析局面,因而中国古人一直追求“技兼于道”、“技进乎道”的境界。

2014年第6期

“技进乎道”与“道通为一”

为何中国古人坚持“技合于道”的理念呢?这与中国古人对“技”、“道”的内涵理解相关联。古人认为,技即艺,艺即技,技艺不分。这一思想在《考工记》中有着清晰的表达。作为中国古代“技艺”思想的汇编性文献,《考工记》中记载了当时技术的发展状况,对百工及其技艺给予了极高评价,“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 。林尹注译:《周礼•考工记》,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19页。在《庄子•天地》篇中记载:“能有所艺者技也。”[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403页。可见,在《考工记》及《庄子》等典籍中都表达了中国古代技术思想是技艺一体的思想。

那么“技”为何追求“道”呢?这是因为在中国古代技术思想中,技艺是开显和展示“道”的方式,而“道”是技艺追求的最高目标。关于“道”的概念及其含义早在《尚书》、《周易》中已有记载,如《尚书•大禹谟》有:“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清]孫星衍撰,陈抗,盛冬鈴校:《尚书古文今疏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179页。至春秋时,“道”已成为一个普遍概念,为诸子百家所共用。诸子之道既有共性,又有差异。如管子学派主张,“道者,扶持众物,使得生育,而各终其性命者也,故曰: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10页。他们认为,“道”是扶持万物,使它们生长发展的根据。儒家之“道”重在其伦理道德涵义的发挥,更多指道德修养。如“笃信善学,守死善道……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97页。墨家的“道”立足于为百姓谋求实利,“惟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上可而利天,中可而利鬼,下可而利人,是故推而上之”。方勇译注:《墨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77页。但不管是儒家还是墨家,其“道”都未超出经验的层面。道家的老子将“道”提升至哲学高度,视其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第53页。“道”既成为万物存在的根据,又是万物存在的价值源头和追求目标。

可见,中国古人很早就将“道”看做是人生智慧之大道,“道”是人“活着”的根本方式及最高目标。战国时期庄子更明确地将“道”和“技”联系起来。在庄子看来,当“技”能做到“游刃有余”时就可以实现“技进乎道”,此时“技”就已转化为“道”了。庖丁解牛的故事明确地表达了庄子的这一思想,“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118页。在庖丁解牛的过程中,“解”的技术达到“道”的境界并不是偶然的,不是一蹴而就的,从“技”入“道”,庖丁之境界有一个从逐渐开显到豁然开朗的过程。逐渐开显的过程追求的是“技寓于道”,而豁然开朗之后则可实现“道成于技”,从而才能达到“由技进道,由道统技”。庖丁以神遇而非目视的方式,超越了主体与对象的对立,实现了“技”在中国古代与“技”关系密切同属一个范畴的还包括“器”、“象”、“术”等概念,它们共同形成了广义的“技”与“道”的关系。在《周易•系辞》中有:“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周振甫译注:《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第249页。)什么是“器”呢?《周易•系辞》说:“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同上,第246页。)《周易•系辞》认为“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同上,第229页。) “象”与“器”同类,都是“道”的具体形态。“道”与“器”、“象”是可以转化的。宋代著名理学家张载从“动静”、“变化”、“神理”谈到了由“道”化“器”或由“器”化“道”的可能和过程。和“道”的完美结合。

二、从“以技悟道”到“游刃有余”的实用智慧

“存在”问题不仅仅是一个形而上的“在”本身,其实也是一个“如何在”的具化问题,此一问题与我们的生活世界息息相关。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讲述了一段cura女神的故事,借以引出此在生存之本意为Sorge(操劳)。这里的“操劳”(Sorge)即站出来存在的活动,意指艰苦的活动,照看的美德等“人类学经验”。海德格尔认为:“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对存在的领会本身就是此在的存在的规定。”[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三联书店,1999年,第14页。那种将存在看作是认识的外在对象的方法乃是使存在问题无法得到解决的根本原因。在此意义上,中国传统的“技”、“道”就是日常生活中展示“此在”的显现方式。“此在”是存在“活着”的境域,要想解决存在的意义问题,就必须了解“此在”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存活动。

从生存论角度分析,西方自古希腊时期就形成了崇尚理性、贬低“操作”活动的文化传统。正像胡塞尔所说,“只是在希腊人那里我们才发现一种普遍的(‘宇宙论的)活生生的兴趣,它所感兴趣的是本质上创新的纯粹‘理性论态度的形式”。[德]胡塞尔:《现象学与哲学的危机》,吕祥译,国际文化出版社,1989年,第148页。希腊人重视理论体系,轻视技术研究,这种态度使希腊人为知识而“活着”。在希腊人看来,以功利为目的的“操作”活动都是低贱的、卑微的;而以非功利的知识、真理为目标的理论构造,才是高尚的事业。技术由于是一种实用的艺术,其功利性特质与整个古希腊的时代精神格格不入。这种“思”和“行”分割的结果是“技”与“道”、“体”与“用”的对立。

而在中国古人那里,生存论意义上的“操作”是以“技”、“器”、“象”等方式显现为“生生不息”和“游刃有余”的镜像。中国古人在农、医、数、天文等“术”和冶炼、制瓷、纺织、建筑、水利、火药、造纸与印刷等“技、“器”方面的成就辉煌,是中国古人在实践层面上对存在问题体悟的结果,即古人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好”,从而体现为中国古人“以技悟道”至“游刃有余”的生存智慧。

中国古人从实用智慧角度诠释了“活着”及“如何活着”的价值取向,李约瑟在《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中指出,“中国哲学从不以超自然的理想主义为主,……中国人是一群喜好把理论投入实践的先行军。”[英]李约瑟:《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陈立夫等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22页。这里的“实践的先行军”,其实质指涉的就是“如何活着”的问题。它强调技术对于生存中所遇问题的统御能力,此种能力即是实用智慧。这种实用智慧在《墨子》中表达的最完整,“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是墨子的价值夙愿,为实现兴天下之利的目标,墨子及其后学亲身实践、积极动手,形成了丰富的技术思想,这些技术思想都以现实关怀为指向,以利乎人为宗旨,“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方勇译注:《墨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273页。这种关乎人的技术造就了墨家乃至中国古人的实用智慧。

实用智慧是“活着”的基础层面,若要“活得好”还要对“实用智慧”加以超越,扬弃其“小知不及大知”的视域局限。古人以“悟”作为扬弃之路,从而指向“道技合一”的境地。由此,“以技悟道”成为中国古代技术哲学的基本特征。

在“以技悟道”的过程中,技术超越了“器”、“技”、“术”等诸类型下之约束和规定,最终达致了“道”之游刃有余。所以,中国古代的百工巧匠无不以成为本行业的“得道者”而得意,“羿之道,非射也;造父之术,非驭也;奚仲之巧,非斲削也。”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270页。后羿、造父、奚仲的绝技不在于技术本身,而在于对“道”的领悟。这正是《庄子•养生主》所述疱丁解牛的精神实质,“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於硎。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119页。庖丁在解牛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巧夺天工、出神入化的技艺绝活,就是“以技悟道”的最好体现。正由于“道”的滋养和指引,使古代工匠充满了灵性,涌现了许多优秀的技艺家和能工巧匠。这些能工巧匠的技艺成就构思之巧妙、工艺之精湛、制造技术之高超、沿革时间之漫长,举世罕见。

由“技”到“道”的通道,主要涉及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从思维方式上看,关键是通过“体悟”的方式。“道”是工匠们靠个体的体验、领悟才能获得的一种缄默智慧和灵性感悟。这正如李约瑟所指出的:“由于从事手工艺的道家,对生产程序未加以科学的分析,所以就执著于那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无法由师徒相传的经验和手艺……他们必须借助于齐心和观想,以养成高度的情感和坚强的意志,才能有最高的造诣。”[英]李约瑟:《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陈立夫等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41页。李约瑟所说的“齐心”“观想”即是“悟”。“悟”是中国哲学的重要思维方式,由“开悟”、“体悟”到“证悟”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特点。中国古代的道家、儒家、佛家都特别重视悟性。道家老子的“涤除玄鉴”、庄子的“心斋”;儒家孟子的开显“良知”、“求放心”;佛家的“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皆以“悟”为体道的不二法门。

从行为方式看,中国古代各家都非常重视修心养性,皆在“心”上下工夫。老子讲“致虚极,守静笃”,⑦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第124、273页。其要义是指通过身心修养,保持内心的安宁,在静观中体认事物的真相,见道、得道、体道。儒家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杨天宇:《礼记译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04页。修身的目的其实就是修德。道家老子也认为:“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⑦而“修德”其实就是“修心”,余英时认为:“‘心在中国精神史上占据了极为特殊的地位,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中国的精神传统是以‘心为中心观念而逐步形成的。极其所至,则‘心被看作是一切超越性价值(即古人所谓‘道)的发源地;艺术自然也不可能是例外。”余英时:《从“游于艺”到“心与道合”》,《读书》2010年第3期。在中国古人看来,“心”是人精神之总枢纽,“‘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197页。朱熹继而认为“心之神明不测”,[宋]黎靖德编:《朱子语录》,中华书局,1999年,第77页。具有不测之“心”才能是达致精微之“道”。可见,古代的修养过程其实是由修身到修德,由修德到修心,最终达到“心合于道”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技体认着道,开示着道,彰显着道。

“体悟”和“修炼”源于人的生存智慧,又在生存镜像的“技”、“术”、“器”中浸染,在技术设计、技术活动、机械器具中显现,那么“道”的明证性也就显现在日常生活中, 也就是说“道”并不远离生活,相反它具有鲜明的生活性。“道”的这种生活性在《庄子》中表现的极为充分。在庄子那里,“道”无所不在,周、遍、咸,是其特性。世间每一物都不离“道”,“道”就在“技”、“术”、“器”之中,甚至蝼蚁、稊稗、瓦甓中皆有“道”。吕梁丈人蹈水有道、梓庆削木依道、圃者抱瓮而灌也是“道”,他们皆抱“道”而生活。所以,“道”无处不在,其气息弥漫于任一生活、存在之中。唐君毅称庄子之“道”的此种特点为“与人间生活以悟道”。唐君毅:《中西哲学思想之比较论文集》,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第281页。

中国古代哲学重视“体悟”,形成了“悟性技术”的传统。古代的能工巧匠重视对自己“心”、“性”的炼养从而能做到“游刃有余”、“心与道和”,而这和中国古人生活在“道统天下”的中国传统文化氛围中有着天然密切的关系,“道统天下”的整体、“中道”思维使中国古代工匠们大受裨益,在他们的技术创造中充满了灵性。

三、“心与道合”的技艺感悟与

“中道”的辩证智慧中国传统哲学,不论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等都重视整体“整体”是近代以来才产生的词,古代称之为“统体”或“一体”。思维。古代的整体思维主要体现在“阴阳”、“五行”学说之中。《周易》、《老子》等都主张“阴阳”和合的整体思想。“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认为阴阳是天地万物运动和发展变化的根源及规律。老子认为:“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④⑤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第232、62、178页。以“阴阳”观念为基础,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表现出了极强的整体观念。“阴阳”的对立统一思想在《老子》中处处皆有体现,表现为有无、难易、高下、美丑、善恶、音声等各种差异的转化和融合,“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④老子的整体思维对其技术思想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⑤这里“朴”指未雕琢的木,其特点是浑然整全。工匠将原初之木,雕琢为各种器物,顺由自然,彰显整全。庄子也将整体思想贯穿于自己的技术哲学中。庄子认为,技术的实质是工匠与对象、人与自然的整体展示。若以割裂、分立的方式进行技术的制作,既是对物之自然本性的破化,更是对整全大道的戕害,所以“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⑦⑧[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331、1065、404页。残朴以为器的工匠,被庄子称为“一曲之士”,他们虽有所长,但却破坏了周遍咸的宇宙大道,“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⑦这些一曲之匠的制作,导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最终造成了“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悲剧境地。

秦汉以降,以“阴阳”、“五行”理论为基础的整体技术理念逐渐渗透到包括天文仪器、水利工程、中医理论、军事思想、建筑堪舆、机械设计制造等诸多领域。比如春秋时期已出现的灌溉工具——桔槔,就是整体思维设计的结果。桔槔始见于《墨子•备城门》。其主要结构《庄子•天地》中记载:“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沃汤,其名为槔。”⑧因其巧妙的设计而实现了经济、方便、省力。被誉为“世界水利文化鼻祖”的都江堰工程,其伟大之处在于充分利用自然环境而整体设计,历经两千多年而经久不衰。再如北宋时期,苏颂、韩公廉等人把浑仪、浑象、报时装置结为一体,制造而成的大型天文仪器。此仪器借助漏壶的水力转动机轮,从而带动浑仪、浑象、报时装置一起运动起来。《宋史•景表议》称赞:“三器一机,吻合躔度,最为奇巧。”[元]脱脱等:《宋史》,皮庆生、张焕君译,毛佩琦编,现代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075页。水运仪象台是古代整体思维,巧妙设计的杰出代表。

这些以整体思维为基础的技术设计和制作,有力地促进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发展。对此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感叹道:“中国的这些发明和发现往往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欧洲,特别是15世纪之前更是如此(关于这一点可以毫不费力地加以证明)。”[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汪受琪等译,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8页。因此,与欧洲同期相比,中国古代很长时期在科技文明方面独领风骚。

技术的整体思维在文化形态上表现为“中道”观念。“中道”是中华民族独创的哲学观念和文化理念。“中道”很早就已成为积淀在中国古人日常生活中的常态文化心理结构。传统儒家、道家、佛家都提倡以“中道”作为生命智慧的最高境界,实际上表现为人如何“存在”。“中道”思维要求不着二端、消融对立、解粘去缚,这使得中国哲学避免了西方式的本体与现象二重世界的分裂。概而言之,“中道”意指事物与它所处的环境相联系的总体结构中实现融会统一。即使分别使用“中”、“道”二字,也可以表达“中道”的总体内涵。这体现了中华民族历来就有从整体上、总体上认识事物及发展规律的思想传统。

“中道”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也是中国古人的价值观和方法论,故庄子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⑤[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70、330页。这种“适得”即“适当”、“适度”,是中国古代的理想人生境界,其对中国古代技术思想及其设计方法产生了重大影响。这在古代诸多涉及工程技术的典籍中,得到了很多的体现。《考工记》中关于技术设计、机械制造等方面就体现了“中道”的制作思想与方法,重视“中道”的价值,保证制作过程的完满和谐,进而使制作达到“材美、工巧”的目标。《考工记》“总叙”提出了“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良”③林尹注译:《周礼•考工记》,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19、420页。的设计目标。而其中“辀人为辀”则提出相应的设计准则和质量要求:“辀注则利,准则久,和则安,辀欲弧而折,经而无绝。”③这里,“和”即为适宜、适合之“中道”。此外《礼记•王制》有:“用器不中度,不粥与市,兵车不中度,不粥与市。”杨天宇:《礼记译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0页。这里的“中度”即合适,符合标准。《庄子•马蹄》记载了陶工治埴“园者中规,方者中矩”;⑤木工“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达生》篇更是记载了鬼斧神工的“梓庆削鐻”,被郭象赞为“尽因物之妙,故乃疑是鬼神之所做也。”[魏晋]郭象:《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年,第76页。可见,“中道”是当时工匠们普遍遵循的“恰到好处”而达“鬼斧神工”的最高原则。正如《墨子•法仪》篇所言:“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放依以从事,犹愈之。”方勇译注:《墨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20页。

总之,中国先哲们对“技”与“道”关系的思考丰富而深邃,可以说,中国古代技术思想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中国古人的早慧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然而就技术的哲学思考而言,目前学界仍然拘泥于西方19世纪以来的技术哲学之话语体系和逻辑框架,而对中国传统技术思想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和全面。笔者认为,“技”与“道”的关系是中国传统哲学“内在超越”特性的集中体现,以下几个维度突出反映了中国传统技术思想中“技”与“道”之间形而上关系:首先,从本体论维度来看,中国古代技术思想中“技”与“道”之间是圆融互通的关系,它们超越了西方体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显示了中国古人整体性思维的早慧特性;其次,从生存论维度来看,中国古人追求以“以技悟道”及“以道统技”而至“游刃有余”、“恰到好处”之生存境界,这是古人不仅要“活着”的诉求,而且更是要“活得好”的智慧写照,体现了中国传统社会对“存在”的独特把握方式;再次,从方法论维度来看,中国古人追求以直觉体悟的方式达至“道”之境界,“体悟”才能窥天道,由此摆脱概念体系对人之智慧的限制和束缚,所以“悟”是中国古人“向内觅理”的主要方式,也是超越“技”、“器”等形而下规定和限制的不二选择。

作者单位: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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