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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的天空涨潮起伏(二章)

2014-04-29鲍尔吉·原野

星星·散文诗 2014年7期
关键词:苜蓿草毯子苜蓿

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譬如朝露》《羊的样子》《青草课本》《让高贵与高贵相遇》《原野文库》《原野上的原野》《草言草语》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突出贡献奖及金质奖章、朵日纳文学奖、文汇报笔会奖,人民文学散文奖。

铁像桔子那种透明

红跑在血里;红飘在孩子的脸蛋和樱桃上;红用缎子被面裹住新婚夫妻的喜气;红从太阳里面跳入海里;红……

红藏在铁里,铁无论到哪里——成为钉子、锄头、锅还有炉子,它暗中都带着红。在火和铁交锋时,铁在火里取暖,它在火的语言里想到了自己的前生前世。铁来到世上,火是它的接生人。铁从火里闻到了腥性,那其实是它自己身上的味。它听到火发生“咝咝”的声音,好像被辣椒辣到了舌头,在空气里晾。

铁在火里变红,不仅因为想到了过去。铁的坚硬、冰凉被火收走,火教给铁怎样恋爱,包括拥抱和舔对方的脸,直至让铁红起来。

铁看自己的红像看到了一条鲤鱼,觉得自己正在火的河流里畅游。铁红了之后,身上第一次变得透明,像桔子那种透明,好像蕴藏着无限甜汁。铁红了之后,浑身都轻了。这时铁匠走过来,把铁砸成羽毛似的叶子,甚至可以飞。

黑与红是铁的表里世界,是它的肉体和灵魂。在大地上,铁永远穿一身黑衣,它穿这身黑衣经历春天的雨水。装满雨水的铁桶里有雨水唱歌,歌声落在铁桶的脊背上。穿黑衣的铁钉在椴木里寻找年轮,固定了窗和床。当铁锹和锄板被磨得白亮时,那是铁的梦境。雨水、泥土和空气让它重新换上黑衣。它习惯了这身衣服,是礼服也是工作服。铁走到哪里都被称为工匠,而且常常站在门外,被装在帆布兜子里。

铁走遍天涯,那些树啊,那些在森林里歌唱、为小鸟作窝的树遇到了铁之后变成了大马车、风箱、房梁和一切。在古代,人和什么在一起?外边是土,家里是树——但它已经变成了木头。树的花纹黯淡于炕沿、门、摇篮和桌椅上。人躺在趴在倚在这些树上,它们身上曾经有露水和昆虫。铁把树变成了家具和工具,铁从不因此后悔羞愧,它来自岩石却比岩石锋利。铁的脸上流不出一滴泪,只挂白霜。铁在岩石里沉睡时是游民、种子和儿童,熔炉把它们招呼到一起,把无数铁变成一块铁,使它们比岩石更坚硬。铁变成铁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它出生前的石头已化为齑粉。

世上回不了家的东西是什么?它们是冰雪、是桃花、是苹果、是铁和家具。铁做了铁甲铁钩,不求超渡,但它心里还藏着红,遇到火,铁慢慢地变成黎明那种红;红过了,它身上掉下一层白白的灰烬。即使没遇到火,铁也会红。它不打算当铁的时候,雨水帮助它们生锈,如蛇蜕皮那样一层层蚀解。回到泥土里,那些铁锈成暗红色,比火里的铁颜色更深,仍然红。铁的孕育和归隐都离不开红。

浪漫的元素多于巴洛克

小鸟飞过黑松林,飞到阿瓦齐河谷的苜蓿草地上。冬天里的鸟儿在梦中梦到了苜蓿的紫花。

大地把绿毯子斜铺在倾斜的河谷上,苜蓿在上面绣满了细碎的紫花,毯子看上去有了中亚的风格。鸟儿认为这是为它们铺的毯子,纷纷飞到这里嬉戏歌唱。

金丝雀、黄鹂、棕尾伯劳、歌鸲、朱顶雀、苍头燕雀聚集到这里,它们挺着鼓鼓的胸腹,好像里边装着一百首哈萨克民歌和六首塔吉克乐曲。

小鸟滑入草地,又调头升到空中。空气中好像有透明的大波浪,把鸟儿抛来抛去。鸟翅把阳光的纱巾割成条条块块,让阳光的纱巾整齐地铺在苜蓿花上。

苜蓿的花瓣小而多,二十多瓣长在一起,如一个小花柱。小鸟认为苜蓿花是一本书,二十多个页码,是简易读物,记录着阳光和月光射来的角度。风觉得苜蓿花是一只只紫色的小鸟,花瓣是它们的羽毛。苜蓿花的花语是希望。所谓希望正在于它的花可以像小鸟一样飞起来,让天空铺满紫色,像涨潮一样起伏。

人说鸟儿是美丽的精灵,但我们记不住小鸟的脸。人类把美过多地定义在人的脸上,称其为面容。女人的脸是钱、房子和车,是争斗的刃,是反腐的定时炸弹。如果美的标准不定在脸上,定在什么东西上呢?当然还有衣服、手袋和首饰。人类有美丽的羽毛吗?他们说自己有纯洁友善的心灵,可是从外边看不到。鸟儿也看不到鸟儿的心灵,但它们从不担心受到同类的欺骗和迫害。

喀什噶尔有九十九条古老的小巷,在疏勒国时代,这些小巷已经人声喧闹。我走过蜡烛工匠之巷、砖雕工艺之巷、花盆工艺之巷和铁锅工匠之巷。现在每个巷子都立着雕花的木牌,上面介绍小巷的来历。桔黄色的路灯照在拱形雕花的窗户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好像就要开始了。现在是黎明时分,街上行人很少。地雀飞过来,在店铺前的地面上飞快奔跑。它们不怕人,只有在几乎被捉到的情况下才飞到街边的桑树上。棕色的野鸽子结伴飞来,在馕铺边上啄食物。它们比信鸽瘦小,或者说像麻雀长大了一倍。在喀什的老城走,抬头看房子,发现房檐上有野鸽子在看你。和你目光交视之后,它们拍翅飞到清真寺的圆顶上。

在乡下,渠水边长着笔挺的新疆杨,用洁白和新绿抵消了戈壁的沉闷。沙枣树的花香令人沉醉、令鸟沉醉。在这里,听得到鸟儿发出醉汉般的歌唱。它们的歌声是小调式,有许多半音和滑音。鸟醉了才这样唱,比如它们吃过发酵的桑椹。黎明与黄昏的景色让小鸟产生了幻觉,它们的歌声里浪漫的元素多于巴洛克,没有一个高音是扁的,鸟儿唱歌时胸腔全都打开了。小鸟一飞就美丽。按说人们在飞翔中看不到美,因为美飞走了。但鸟在飞翔中创造美,况且它们还有歌喉和羽毛。这三项已经比人类高明,人类虽然有喉但并不都是歌喉。他们在纯真的儿童年代,唱的甚至比小鸟还好。长大了,他们只剩下酒喉烟喉与咽喉,与歌唱无关。他们与音乐有关的器官只有耳朵,但一半以上的人的耳朵与音乐无关。人类没有羽毛,只有腋毛,他们用人造的衣服制造差别与美丽。在澡堂子里,他们和她们发现如果失去衣服,皮肤上挂满愚蠢的脂肪。

我们看不见小鸟的脸,但不影响它的美丽。这个叫什么呢?可以叫境界。境界,说的是你站村里它站山上,你在山上它在云端。有多少人自恋自己的脸,依赖、崇拜这张脸,靠脸打天下,而其江山随时光变成了蚁穴。你靠你的脸活,但别人不靠它活。多好的脸都是积雪,早晚将沉没于泥土之中。小鸟用飞描述自由、描述洒脱,翅间带着远方与树叶的秘密。小鸟在飞翔俯瞰河流和麦浪,划出透明的弧线。鸟最有资格讲述山河。

苜蓿花继续织毛毯,它们的愿望是把绿毯子改成紫色。鸟儿飞来检验毯子花色是否均匀。紫花柱挡住了苜蓿草三片肥黑的圆叶子,挡住了羊茅草和雀麦的小花。小鸟用翅膀扇这些花,让它们再紫一些。鸟翅下面的蜜蜂用翅膀扇苜蓿花蕊,让花的香味传遍远山。

春天里,河谷归苜蓿花、小鸟和蜜蜂所有。它们在这里折腾一个多月,初夏到来时,它们各自尽兴而去,马和牛羊来吃苜蓿草。维吾尔和哈萨克牧人说,马吃不到苜蓿草,一年都没有劲,像得了病一样。马低头吃草,像读书上的字,得意处,把尾巴晃上一晃,苜蓿让它们浑身是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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