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宋庆龄走过最后岁月
2014-04-29毛予菲胡运杰
毛予菲 胡运杰
宋庆龄一生没有生养自己的孩子,鲜为人知的是,花甲之年时,她却有两个养女:隋永清和隋永洁。这一对姐妹花从出生不久,就伴在宋庆龄身边,陪她度过了人生最后的20多年。
2014年8月,在北京西城区一家老式茶楼,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见到了隋家姐姐隋永清。她曾是一位电影演员,采访当天穿着简单的T恤,言行举止无不透着大家风范。
宋庆龄已去世30多年,隋永清如今也年近花甲。但她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声音清脆悦耳。采访前与隋永清短信联系时,她不失顽皮,还发来不少搞怪图片,让人很难想象这是57岁的老人。她说自己从小就“被宋庆龄宠腻坏了”。而在记者采访的几个小时里,隋永清口中的宋庆龄,也不是大家熟知的形象,更多的是一个母亲的柔软。
一尿成了宋庆龄的女儿
1915年秋天,宋庆龄不顾家人反对,奔赴日本与大自己27岁的孙中山结婚。追随孙中山的10年间,她曾孕育过一个生命,但在军阀陈炯明叛乱的突围中流产,这对宋庆龄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更加不幸的是,仅仅两年后,孙中山也匆匆告别人世。
因为人生中的遗憾,宋庆龄特别喜欢孩子。周围哪家婴儿刚出生,都会找机会抱来给她看看。她还总叮嘱登门的客人“下次一定要带着孩子一起来”。
隋永清的父亲隋学芳是东北人,在东北参军,后由公安部从部队挑选考核派到宋庆龄身边,成为她的贴身警卫秘书。“由于工作关系,父亲落户在上海。结婚后,因为工作需要,我们一家人都曾住在宋庆龄在上海住宅的配楼里。”
1957年年底,隋学芳的大女儿隋永清出生。知道宋庆龄喜欢小孩,隋学芳就把襁褓中的女儿抱到宋庆龄面前。跟别的孩子不同,刚出生的隋永清一点也不认生,她不哭不闹,对着宋庆龄一直笑。宋庆龄正高兴时,突然觉得一阵温热,原来是孩子撒尿了。周围的人大吃一惊。大家都知道,宋庆龄是特别讲卫生的人,几双手同时伸过来,要从宋庆龄的怀里把孩子抱走。没想到,宋庆龄坚决不让别人插手,连声说道:“别动!让孩子尿完,不然会坐下病的。”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家伙,在一辈子讲究干净的宋庆龄怀里放肆地尿了个痛快。
谁都没料到,这一笑、一尿引起了宋庆龄的怜爱之心,她觉得同这个孩子有一种亲密的缘分,并提出希望收养这个女孩。至今,隋永清回忆起来,都说:“我觉得这种事情说不清楚,就是冥冥之中的感觉。我是被抱过去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但我是最幸运的,被宋庆龄留下了。”
这一年宋庆龄64岁,按年龄算,隋永清应是宋庆龄的孙辈,但宋庆龄不喜欢被人叫成阿婆、奶奶。隋永清叫她“妈妈太太”,这个称谓是刚学会说话的隋永清自己创造的。
隋永清向记者回忆起了“妈妈太太”的来历:宋庆龄上海寓所餐厅里,挂着一张宋庆龄母亲倪太夫人的画像。有一次吃饭前,宋庆龄把她领到倪太夫人画像前,告诉她:“这是我的妈妈。”让她对老太太说:“婆婆吃饭了。”隋永清就大声说:“这是太太的妈妈。”第二天饭前,宋庆龄又领隋永清到倪太夫人像前。隋永清大概是忘了前一天宋庆龄教她的话,脱口叫道:“这是妈妈太太。”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宋庆龄却很喜欢,她说:“这个称呼太可爱了!以后就这么叫我!别的小孩子也一起叫吧。”在这之后,“妈妈太太”就成了隋永清和工作人员孩子们对宋庆龄专有的称呼。
“她对我们几乎都是放养的”
妹妹隋永洁出生后,也经常到宋庆龄的上海寓所玩,姐妹两人给她那清幽的寓所增添了生气。
1959年,宋庆龄来到北京,隋永清和她一起随行,相伴左右。她说宋庆龄在北京的足迹自己都沿路跟着,“刚来的时候住在北京站对面的方巾巷,然后搬到什刹海西河沿,就是现在的郭沫若故居,1963年入住后海北河沿,如今的后海宋庆龄故居。这是宋庆龄在北京最后的住地。”到了1973年,妹妹隋永洁参军进京也住进了后海边的这所宅子。比起妹妹,隋永清在宋庆龄身边的日子更多。
隋永清说自己小时候很淘气,总给周围工作人员添乱。“他们私底下都说我调皮,太淘气,但妈妈太太允许我调皮。她从小接受西式文化的教育,受到民主主义的洗礼,晚年对我们两个孩子几乎也是放养的。”隋永清说自己住在后海的时候,有一次调皮捣蛋得惊天动地。“那会儿才几岁,我从二楼窗户沿着屋檐爬到房顶上去了。工作人员发现后都吓死了,生怕我一个踉跄踏空掉下来。妈妈太太听闻也赶了过来,她见状也慌了,强稳着情绪跟我说,‘小宝贝,千万别动啊,你看着我就行。最后我被爸爸从窗户拽了回去,才有惊无险。”
这事儿过了,保姆跟宋庆龄说:“您得管管了,她胆子太大了,哪里都敢上,闯祸了怎么办?”宋庆龄答道:“现在跟她说这些她也不懂,小孩子这个年龄就是这样。她爬那么高,还站那儿唱歌,至少这孩子勇敢、不怕高。”跟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完这段故事,隋永清自己也乐了。
宋庆龄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女孩子要会打扮自己。物资紧张的困难岁月里,宋庆龄自己用着明显发旧的手绢,穿一身布衣,但对隋永清、隋永洁小时候的穿着,她下足了功夫。“那个时候的时髦料子,裙子一做就是好几条。还有冬天的小羊羔皮大衣,我们喜欢得不得了。妈妈太太还不许我们剪头发,要留得长长的。每天早上起床,她帮我梳头,要我自己攥着马尾,给我系上漂亮的蝴蝶结。”
姐妹俩还经常跟着宋庆龄出席外事活动,隋永清清楚地记得,与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的会面,她和妹妹都在场。“周恩来也经常来,他左右手牵着我们两个,带我们在花园里散步。”
自己的爱情给了孩子最好的教育
长大之后,宋庆龄在母亲角色里带给姐妹两人更多的是平等和自由。隋永清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我们一直一起吃饭。饭后我们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聊天,像朋友一样。”
宋庆龄给孩子的平等自由包括择业。隋永清长大后成为一名电影演員,在上世纪80年代登上了《大众电影》的封面,红极一时。宋庆龄总跟孩子们说,什么职业都好,没有门第之说。只要成绩获得大家的赞赏与认可,她就为你高兴。
但面对爱情,宋庆龄与天下所有母亲一样跟女儿苦口婆心。17、18岁的时候,隋永清早恋了。宋庆龄知道后,不时提醒她“爱是责任,是一种生活态度”。回忆这段往事,隋永清情绪低落起来,眼角也微微湿了。“当时青春期比较叛逆,我顶撞过她,说她思想封建,不符合当前的时代,还说他们当时革命只是剪辫子,不是从骨子里追求民主。现在我也快60岁了,她的话我完全理解了,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惭愧难过。”
隋永清重温这些往事时,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不禁想到宋庆龄年轻时奋不顾身的爱情。她22岁时背井离乡嫁给孙中山,在那个年代需要巨大的勇气。
曾有一种传言,说宋庆龄有“第二段婚姻”。隋永清说这种话其实宋庆龄生前就听到过,她的反应就两个字:“不屑。”“这种谣言从孙中山先生去世就有,到现在竟然还有。我觉得是无稽之谈。”
宋庆龄曾告诉隋永清,自己与孙先生在一起的10年是她人生最幸福的10年。有一次,宋庆龄拿着一张孙先生年轻时候的照片,细细打量着。隋永清打趣说:“哇!孙先生年轻时候这么帅,换我也去追了。”宋庆龄一脸自豪地说:“那你晚了,已经被我追上了。这个男人是我的,你可追不到喽!”
隋永清说:“每每提到孙先生,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副小女人姿态。她向来认为谁挑的男人都不如她的,她对孙先生不仅是爱,还有敬仰。她用自己毕生的爱情给了我们最好的正面教育。”宋庆龄孤身一人半辈子,其实内心并不孤独,因为满满的都是爱的回忆。
晚年生活其实很充实
还有一件事,宋庆龄从来没有后悔过,那就是拥护共产党。“她觉得共产党做的一些事情是尊重了孙先生的精神的。而为什么选择跟蒋介石翻脸,因为她觉得他是中华民国的叛徒。孙先生说要联俄联共,蒋介石却屠杀共产党。 从这个事情上,她一直对蒋介石产生了一种愤怒, 说他违背了孙先生,不配做孙先生的学生。”
宋庆龄的晚年有一段忧心忡忡的日子。1966年“文革”爆发,江青一伙对宋庆龄放明枪,施暗箭。在那些颠倒是非的岁月,她确有不满,但她对毛主席一直很敬重。“她曾告诉我,毛主席听说我们家的点心好吃,特地要过来尝尝,她非常高兴!”
“网上说她晚年都郁郁寡欢完全是歪曲事实。”宋庆龄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她有自己的乐趣,但这份乐趣不在于有多大动静。她喜欢写信和别人交流,特别是在“文革”时期,只要收到朋友寄来的信,或者听到朋友的消息,她就会很安心。她有自己的生活圈子,经常邀请她的老友们,甚至秘書一起吃饭聊天。隋永清说在家经常听到大人们愉快地交谈,说中文、说英文的都有。而且每次宴客宋庆龄都会精心妆扮,薄薄施一层粉,用浸湿的美术笔蘸着宣纸或者报纸烧成的灰,画一画眉毛。“她晚年的生活很充实。或许因为她孤身一人,又不喜好走东走西,所以才给大家留下这样的感觉。”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时,宋庆龄特别兴奋。从监狱和劳动改造场所接回来的很多人,王光美、邓小平等,都被她请到家里做客。宋庆龄嘴上不说恭喜,但为他们终于得到公正待遇而由衷欣慰。后来改革开放了,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好,那几年她更高兴了,整个人很放松。“她年轻时喜欢在河边泡脚,到老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但每逢佳节,她都不顾腿病,兴致勃勃地举办舞会,看着我和演员们表演节目。人生最后几年,她过得很开心。”
1981年,宋庆龄病得很突然,在病榻上的日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久,宋庆龄去世。隋永清回忆当年的情景:“那时,我正在福建拍戏,收到秘书发来的电报,‘见报速回。”隋永清感觉到家里出了事,立即回到北京。宋庆龄在昏迷中听到隋永清叫“妈妈太太”,猛地睁开眼,抚摸着隋永清的脸颊,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的孩子,我的小宝贝,你可回来了……”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隋永清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宋庆龄是一个非常和蔼、亲切的老人,一点也不神秘,从没给我任何需要被仰视的感觉。她曾经很感慨地跟我说,你们成长在一个好年代,正好是你们发挥才能的时候,所以在这个时代里面,你们是幸福的。离开人世的时候,她知道孙先生的遗愿正在逐渐实现,很安然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