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你接近
2014-04-29吴念真
吴念真
在我十六岁离家之前,我们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张床上——那种把木板架高,铺着草席,冬天加上一层垫被的通铺。
这样的一家人应该很亲近吧?没错。不过,不包括父亲在内。
父亲可能一直在摸索、尝试与孩子们亲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门。同样的,孩子们也是。
小時候特别喜欢父亲上小夜班的那几天,因为下课回来时他不在家。因为他不在,所以整个家就少了莫名的肃杀和压力,妈妈准确地形容成“猫不在,老鼠呛秋”。
午夜父亲回来,他必须把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一个个搬动、摆正之后,才有自己可以躺下来的空间。
那时候我通常是醒着的。早就被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吵醒的我通常装睡,等着洗完澡的父亲上床。
他会稍微站定观察一阵,有时候甚至会喃喃自语地说:“实在啊……睡成这样!”然后床板会轻轻抖动,接着我闻到他身上柠檬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感觉他的大手穿过我的肩胛和大腿,整个人被他抱起来放到应有的位子上,然后拉过被子帮我盖好。
或许亲近的机会不多,所以某些记忆特别深刻。
有一年父亲的腿被落盘压伤,伤势严重到必须从矿工医院转到台北的一家外科医院治疗。由于住院的时间很长,妈妈得打工养家,所以他在医院的情形几乎没人知道。某个星期六的中午我放学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冲动,我竟然跳上开往台北的火车,下车后从火车站不停地问路走到那家外科医院,然后在挤满六张病床和陪伴家属的病房里,看到一个毫无威严、落魄不堪的父亲。他是睡着的,四点多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脸上。他的头发没有梳理,既长且乱,胡子也好像几天没刮的样子;打着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脚指甲又长又脏。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帮他剪指甲。当我剪完所有的指甲,抬起头才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着眼睛看着我。
“妈妈叫你来的?”“不是。”“你自己跑来没跟妈妈说?”“没有。”
直到天慢慢转暗,外头霓虹灯逐渐亮起来之后,父亲才开口说:“暗了,我带你去看电影,你晚上就睡这边吧!”
那天夜晚,父亲一手撑着我的肩膀,一手拄着拐杖,小心穿越周末熙攘的人群,走过长长的街道,带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一路上,当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着月色去九份看电影的情形时,父亲正好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九份看电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个人到台北,第一次单独和父亲睡在一起,第一次帮父亲剪指甲,却也是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看电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升平戏院大很多的电影院,叫远东戏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片,导演是市川昆,片名叫“东京世运会”。
片子很长,长到父亲过世二十年后的现在,它还不时在我脑海里上演着。
[选自《幸福(悦读)》2012年第1期,有删改]
读后一品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有时,父亲的严肃和深沉让子女觉得难以亲近,其实不然。正因为父亲对子女的爱如此之深,才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文中“我”与父亲的接近,不仅有身体上的接近,还有心灵上的渐渐相通。
思有所悟
1.围绕“只想和你接近”这个标题,作者着重描绘了哪几次与父亲在身体上“接近”的情形?
2.赏析文中的画线部分。
3.从家乡到台北,父子间的“接近”发生着怎样的变化?这种变化源于什么?
4.仔细研读文章的结尾部分,说说它照应了上文的哪一句话,表现了作者怎样的情感倾向?
5.去电影院的路上,父亲问“我”的问题正好是“我”心中所想的,这一巧合说明了什么?这样写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