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老人一台戏

李月亮

春天我们隐婚了，秋天，我们收获了很多地雷。

奉子领证

早春午后的阳光把整个青岛都晒热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三美的手是凉的。丁大志拉着那只手在医院门口兜圈子。

兜到第八圈时，他们终于做了决定：不能打掉肚子里的孩子，直接领证结婚。

丁大志说，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生米煮成熟饭，回头你妈没辙了，就得接受现实。三美眼一瞪心一横，应了。两人直接从医院改道民政局，花了10块钱和一个小时，领到了两个红得烫手的本本。

之后至少一周里，三美的头一直昏昏的。按照文艺青年们形而上的说法，嫁给想嫁的人，那必须是件幸福的事，三美毫无疑问是幸福的，只是在这背后潜藏着巨大的恐惧。她做梦都看到老娘双手叉腰怒气冲天，上气不接下气地骂：“死穷鬼丁大志，三句好话就哄得你把证领啦？好死不活地还把肚子搞大了，你真争气啊！”

丁大志安慰她，别怕别怕，总归是亲妈。话这么说，他其实也怕。那位还不知自己已荣升为丈母娘的丈母娘，头一次打电话就要求他在买房之前离她闺女远点，好像他是匹编外的野马，在配上马鞍之前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现在他不管不顾径自冲上了场，定是逃不过严厉制裁的。

丁大志是个勇敢坚毅沉稳妥帖的人，素质品质都过硬，就是穷。在一心想让女儿投好第二次胎的丈母娘面前，一个“穷”字就足以把他打得人仰马翻。

三美爸年轻时就穷，三美妈嫁给他，吃糠咽菜做苦力，苦熬了七八年，日子刚好好转，三美爸忽然一场大病撒手人寰，留下三美母女扛着一屁股债继续苦熬。这种人生三美妈怎么愿意女儿再重新过一遍？

三美是个心灵美的姑娘。比起物质，她更看重男人本身，觉得丁大志这么好，天长日久总会赢得老娘的心。但正是这种心态，导致她妈认为她有病，更加坚定地要干涉女儿的择偶权，还限期三个月，让三美必须跟穷鬼丁大志分手。

这下可好，手没分成，还怀孕了。她必须在肚子隆起来去前，主动交代“恶行”，争取一个坦白从宽的自首情节。

丈母娘来了

三美妈就这么被请到了青岛。母女俩吃了一顿温馨的晚饭，在和谐友爱的氛围里，三美坦白了。

老太太开始还以为三美是涮她，直到女儿硬着头皮把结婚证和病历本拿出来，她才傻了。不容三美解释，她拎起包就往外走。三美拼命拉也没拉住，只好追着在深夜的街上暴走。

母女俩一前一后。“妈你别生气，大志现在是穷，但他有本事，以后我肯定能过好……”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老太太走得更快了。三美好歹在旅馆门口拦住了她，说妈咱回家说吧。

老太太扯着嗓子吼：“那是你家不是我家，你也别叫我妈，你这么出息根本没必要有妈……”这一开闸就收不住了，她一口气骂了二十分钟。晚归的路人纷纷侧目，三美穿着睡裤拖鞋，难堪又绝望地蹲在旅馆门口。

三美妈说，我现在就踹死你个兔崽子。说完她真的抬脚踹向三美，又忽然想起女儿已经是个孕妇，那只脚中途改变了方向，这让她一下失去重心，摔倒在地。老太太就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三美蹲在旁边，也哭了起来。

最终母女俩还是一起回了家，一起躺在那张破双人床上，整夜未眠。三美妈每隔一会儿就骂，骂一阵又哭，哭累了躺一会儿又骂，周而复始，直到天亮三美上班走人。

丁大志算好了时间，三美一出门，他的电话就来了。怎么样？他问。三美一声叹息：跟想象的一样。往下就不用说了，彪悍的丈母娘不需要解释。

晚上，小两口一起回了家，进门时两张脸都紧张得苍白僵硬。正做饭的三美妈一见丁大志，挥着擀面杖就往他身上抡，把他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后，丁大志被抡了二十多次，一动没动。直到丈母娘筋疲力尽，才说：妈，对不起您，但我保证对三美好，也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

三美妈哪里听得进这个，一边说着呸呸呸，一边连推带拽把他赶出了门。临关门前，她提了个要求：让你妈来跟我对话。

三个老人一场戏

大志的父母其实早知道他跟三美的事，但他们家的情况实在不妙。早年做生意，做一桩赔一桩，现在靠着在饭店打零工勉强糊口，别说存款，家里连存折都没有。因为能力有限，两人一直不敢过问大志的婚事，一句“都由你们俩”卸掉所有的责任。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在三美肚子大起来之前，办个正经的婚礼。

所以当三美妈提出要房子车子首饰礼金的时候，他们觉得那简直是笑话。

可以先住我们家，大志妈说，车我们买不起，首饰我觉得没必要买，年轻人别贪图虚荣，礼金嘛，可以给，但肯定给不了8万，8000差不多。

三美妈强压怒火说，三美眼看着就得生，你们50平米的房子5个人住得下？你们这可是娶媳妇，要啥没啥对得住我女儿吗？

大志爸慢悠悠地说，其实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谁还分什么闺女儿子，人家女方给买房买车的也有的是。

三美妈当时就拍了桌子：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三美生了孩子不姓丁吗？得，这孩子也别生了，我们这就去医院。

说完，老太太拉着三美就走。丁大志赶紧上前阻拦，却被毫不留情地甩了一巴掌。大志妈当时就不乐意了，冲过来叫道：你干吗打我儿子？

气氛瞬间紧绷，三个老人剑拔弩张吵作一团。

三美妈责令三美立刻正告那家人，明天就去打胎领离婚证。大志妈说你不离我们也不要了，你这泼妇能养出好孩子？

话音刚落，三美妈就利利索索扇了一巴掌过去。大志妈遭到人身攻击，本能地出手还击。两个暴怒的老太太不由分说扭打到一起，大志和三美大呼小叫地阻拦。混乱中，三美一阵头晕目眩，倒地不起。

这下一群人都傻了。

遍布地雷的生活

在医院等检查结果时，三美矛盾极了。她怕宝宝有事，又隐隐希望宝宝能离开她，否则她和丁大志在这种崩溃的关系里，会幸福吗？

所以当医生告诉她只是腿伤，没有伤及宝宝时，她甚至没露出笑容。她妈也没有，大志爹妈也没有。只有丁大志艰难地、意味复杂地挤出一抹尴尬的笑。

那以后，三美就没再见过大志爹妈。她妈说，必须得他们全家拿着8万块上门提亲加道歉，才能考虑重启双方和谈。

可大志妈说了，8万那是做梦，他们最多给一万，反正证一领了孩子也有了，还能跑？

双方就这么僵着。僵到三美肚子都凸起来，三美妈实在撑不住，屈辱地接受了两万的低价----大志媽拿了一万，大志自己东拼西凑了一万。

婚礼办得简简单单。女方没有一个亲人到场，三美哭得稀里哗啦。

她不愿意住大志家，一见公婆就胸口发闷，心跳加速。大志做出让步，跟三美母女住，每天看着丈母娘冷若冰霜的脸，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关于父母、结婚、车房之类的敏感话题。

大志妈也一样，听不得大志提一句三美妈，好不能说，坏也不能说。

生活里一下子遍布地雷。三美和大志像两个技术不好的排雷兵，整天紧张兮兮，全身的寒毛都竖着。但即便如此，有些雷还是要炸。比如房东说要涨房租，三美妈闻讯立刻就爆了，炸了丁大志一脸血。比如周末三美要加班，没陪大志回家看爹娘，大志妈也炸了，又炸丁大志一身伤。

别人新婚，都是浪漫的爱情片。而他们，是惨烈血腥的惊悚片。

丁大志纵是纯爷们儿一枚，也终于撑不住了。他对三美说：“我原以为你妈再大的火，发完了也就好了，现在看，根本发不完啊，那边我妈还跟着闹，成心想把咱俩挤兑散了。”

三美沮丧地摸着大肚子说：“过俩月生了宝宝，事儿更多，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咱种了地雷，就只能收地雷，慢慢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