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房的故事
2014-04-29李桂龙
李桂龙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两年前,湖南卫视派我和杨光到新墙河一带拍摄一部抗战纪录片。新墙河在地理书上名不见经传,普通得就像一个奶水不多的湘北农妇。但它在抗战史上却很有名,新墙河防线曾被誉为“东方的马其诺防线”,中日两军在这里对峙了整整七年。
我们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了。台长说,这片子拍得太粗线条了,还需要挖掘一些故事与细节。幸好目睹了那场战争的、健在的老人还有不少。他们一对着摄像机,那些恐惧的记忆就被唤醒了。
“怕呀,那个怕呀!一听到炮响,就射矢样跑。带几斤米,挑一床薄棉被就跑。可是,一见到鬼子,跑都跑不动啦!腿脚都是软的,棉条样软的,任由,任由……”
“鬼子吃人肝呢。把人像猪一样放倒在地上,再在腰子上方割一刀,用脚一踩,那肝就蹦出来了。炒着吃,那肝还在跳,跳……”
“女人那是看见不得的,捉到就……不分老幼。然后,把奶子割下来摆成一串……长得好的,就掳去了,河那边有鬼子办的婊,婊子院……”
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大多数老人在讲述的时候,手脚都在发抖,语无伦次。但破老汉似乎例外。
破老汉就住在河边破山脚下的燕岩陈家。所谓破山,其实是一个海拔不足两百米的小山头,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据说是日军的炮弹炸开的。半个多世纪的草木繁殖,都没有把那伤口愈合起来,十来公里外都可以清晰地望见。
破老汉真的老了,快九十岁了呢。头顶上有一小撮白发,卷曲着,像河水中的漩涡。但他耳不聋,眼不花,只缺了两颗当门牙,说起话来叽哩呱啦的,还会说几句日本话。他说,鬼子称红薯为“益母”,友好的时候喊老百姓叫“西山哥”。维持会经常派民夫帮日本人干活,没工钱,一天发一把盐。领盐时要说“阿里嘎多,阿里嘎多”,不说就是一枪托啦。
他被日本鬼子抓过夫,趁其不备,抱着一个小鬼子滚进了新墙河,竟然像“浪里白条”一样溜掉了。
“鬼子不敢开枪,我水性好,一个猛扎子就到了河中央,子弹都跑不赢我哩……”他自豪地说着,然后,豁着牙给我们唱“莲花落”。
湘北有条河哇,
连着洞庭湖哇!
鬼子来了惨遭祸哇!
我称赞他的记性真好,他却谦虚地说:“那时年轻,伢细崽记得千年事。现在老啰,老了就只记得过去的事了。”
我们就是来寻找过去的,遇着这么一个老活宝,不是缘分吗?
“国军在这里打得顽强吗?”
“顽强?当然顽强啊!工作沟里一沟沟地填满了死人,就是没有一个退的。”
“有没有印象特别深的事呢?”
“哦,這个嘛,让我想想看。有,肯定有的。”他忙不迭地说,然后,他似乎陷入了遥远的记忆之中,好一阵子没出声。
我们等待着。杨光把摄像机的角度又调整了一下,以便拍到更好的镜头。可是,他说出来的东西似曾相识,与历史书上及电视剧里描述的差不多。我们耐心地听他絮叨了十来分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材料。
“老人家,您再想想,还有印象更深、这七十多年来都忘记不了的东西吗?”
“七十多年都忘不了?嗯,忘不了!”他茫然地看着我们,旋即神色大异,自言自语地说:“哦,我的天!那事,那事可说得的么?荔枝姑娘,我们都叫她荔枝姑娘的……”
“荔枝姑娘,一个多美的名字!”杨光的眼睛一亮,顿时振奋起来。我也生怕遗漏了他的每一句话,就像一个考古工作者,在紧张地静候着将要出土的文物。
“她是谭李家屋场的,我们是一个保,对,那时不叫乡,叫保。她爹是保长。啊!那是一个漂亮妹子,长得很白净,像个萝卜一样白净。剪的短头发,穿着学生装……总之,就像一条小母牛一样好看。”
“荔枝是她的名字么?”我问道。不禁想起了苏东坡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是,是的。我们都这么叫她的。日本兵打到河对岸后,就守在那里,一般不过河。河这边驻满了国军。燕岩陈家就驻扎了一个连,一个重机枪排守着渡口,后面都是一人多高的工作沟……”
说了一阵,破老汉又绕到不太相干的话题上去了。说敌人打仗时先在天上升两个猪尿泡一样的气球,一个鬼子站在气球里挥着旗子,还看得清那旗子上血红的团巴巴……
我提醒他:“那个荔枝姑娘呢?她……”
破老汉有些慌乱了,嘴巴皮不停地弹着,但又没说出话来。半晌,他才接上话头,说:“荔枝姑娘,哦,荔枝姑娘……我是在说呀,你们莫逼我啊!民国二十八年,那天是中秋节,日本兵第一次打过新墙河,那个炮弹呐,像蝗虫一样的……”
之后,老人又忘记那个荔枝姑娘的事儿了,手指也发鸡爪疯似的抖个不停。
毕竟年事已高,我们也不好一而再地追问。但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他儿子站在一旁干着急,见他爹没说清白,还大声地凶了他几句。他满脸歉意地对我们说,出集体工时,他爹呷了酒就讲国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讲得满生产队的人都围着听哩。后来,运动一来,他爹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台,那两个当门牙就是那时候打缺的。他就再也不讲了。“想不到你们来了,他又讲起来了,只是,那记性与思维都大不如前了,让他歇一下,想起来了再跟你们讲吧。”
负责给我们带路与联络的小陈,是新墙乡政府的文化专干。这年轻人对抗日这段历史不大感兴趣,就趁机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吧?”
饭在河边上的一个农庄里吃,十分丰盛。推开窗户,便可以眺望阳光下的河面,一切是那么宁静,安详。只有停泊在河边的挖沙船上的传输带在嗒嗒嗒嗒地响着,清晰而又单调。天空辽阔而又高远,把河对岸那排连绵起伏的小山头,衬染得苍翠、优美、丰盈。
“先生,上点什么样的酒水呢?”一个婷婷玉立的妹子立在杨光的身旁热情地问道。或许是他那性感的络腮胡子吸引了她吧。现在的妹子都是人精。
“他是‘色影师,只爱色,不爱酒。”我打趣地说。
我瞟了杨光一眼,果然,他那双草丛里的眼睛就像蚱蜢一样落在那妹子丰满的胸脯上。他有着一双摄影艺术家的眼睛,善于捕捉一切美的形状。
“妹子是新墙人吧?”络腮胡子“色影师”慢腾腾地开腔了,见她点了点头,又继续说:“新墙河的妹子就是白净,像萝卜一样白净。”
他那个比喻是拣的破老汉的。
“你认识荔枝姑娘么?”我问道。
“荔枝姑娘?呵呵,是先生的相好吧。这新墙街上的妹子我可认识不少的哟。”她朝我暧昧地一笑,甜甜地答道。
“如果她在世的话,只怕可以做你的曾祖母。”我大笑起来。
喝酒时,我们几个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县政府办的侯主任说,第一次长沙会战前,国民党对湘北一带的民众进行过组训,帮着挑弹药抬担架什么的,估计这个荔枝姑娘也是搞这事儿的。
“色影师”却独具色眼:“我看不是这样的,破老汉一提到她就神情大异。我觉得他是有什么话不好说。”
我赞同他的分析。这家伙成天捣弄个摄像机,观颜察色的途径与常人不同。他说:“日本鬼子喜欢捉花姑娘,我估计她是被掳去做慰安妇了……”
我得想个办法,把破老汉的记忆收集起来。他已经是吃早饭问夜路的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口气喘不过来,那些东西就带到棺材里去了。
第二天,我们买了一大袋苹果与荔枝去见破老汉,却被他儿子挡在屋外了。传了他爹的话,说那些事儿么?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关了门一个人在屋里睡觉,不想别人打扰。
“他是个怪脾气,你们莫见怪哦。我也不好忤他,一口气不来就去了。不过,这么一大把年纪也该走了,连我也老了,做孝子都勾不下腰啦。”破老汉的儿子说。“要不,你们先到别的地方去采访采访,说不定,他想起来了会主动找你们的呢。你们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国军和日本鬼子在我们新墙打了七年仗。我爹听说你们来拍片子,高兴得要死,喝了两杯酒,还要添杯……”
这个破老汉,让我们吃了闭门羹。我猜想,那荔枝姑娘说不定与破老汉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或许还是恋人呢。这样的浪漫故事不是没有可能。湘北一带,楚风浓郁。有河的地方,水多,情也多。
这天,杨光回去陪从北京进修归来的老婆了,我一个人剩在旅馆里。晚饭后,闲得无事,便揣了一瓶酒鬼酒,三顾茅庐去探访破老汉。
他儿子见我又来了,这回没有挡驾,而是十分热情,说:“你说怪也不怪?我爹今天早上还念叨着你们呢。他在屋里洗澡,你先歇会儿。”
大约过了一盅茶功夫,破老汉香汤沐浴完毕,精神抖擞地出来了。
“我听见你来啦,听见堂屋里的人声,我就晓得是你们。”他一见我就高兴地嚷道。
“老人家好耳力哇!”我佩服地答道。
他把我领进后边的一个小院里,大声地吩咐家人,说切一个西瓜来待客。我把那瓶酒也摸了出来,他就更客气了,大声地嚷:“小伙子呀,你们城里人真是礼节多,上回带了那么多水果,这次又带什么酒啊!不就是要说个日本鬼子的事吗?好像是我破老头这么小气,舍不得说什么似的!”
我慌忙辩白:“老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嘛。我是晚上没有任务,陪您老喝点小酒,随便聊聊。您这院子里真凉快哇,多好的地方!”
我当时没搞明白他那么嚷的原因,其实,他是提醒家人,要来点下酒菜哟。这真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子。
夜色从低矮的天边漫过来,像铺开着一床紫绛色的毛毯。一天的燥热过后,凉爽与舒适便也来了。远处的河面上,漂起了几只乌黑的小划子,那是村子里的人在拉网捕晚鱼。夏日里的群星已经排满了天空。一群土狗子在呼朋引伴,箭一样地向河滩上射去。
不一会儿,破老汉的儿子就弄来了几个十分可口的下酒菜,有猪耳朵、腌黄瓜,辣子小鱼。桌子摆在院子里一棵年老了的桂花树下。破老汉招呼我喝酒,然后,挥着蒲扇把旁人都赶跑了:“我和小李同志讲讲话,你们都走开一点,走开一点。”
他的举动实在有点好笑,仿佛有什么秘密似的,不过,我似乎明白他那么郑重的原因。
有些话儿可以跟外人讲,跟远地方的人讲;就是不能跟亲人讲,跟屋场里的人讲。尽管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但那些事儿的尾巴延续到了现在。例如我们采访到的许多老人,讲日本鬼子在新墙“烧杀掳抢奸”的暴行时,前边四个字的内容都说得具体,但那第五个字就说得含含糊糊了。
“不好说,不好说呀。有些是有子女的,她们的后人也在,在,……总而言之,鬼子是见不得女人的……”说这些话时,老人们的眼神躲躲闪闪,摇头摆手,想尽快结束。
破老汉的回忆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说起的。
他家世代都住在这新墙河边上。到他父亲一辈时,有六兄弟,种的田地就远远不够了,只有两块烧纸田,又叫七升半田。我问什么叫烧紙田?他说,每年七月十五,祖父就把这几兄弟喊到一起来呷餐饭,给祖先写包、烧包,然后抓阄,抓到了的,那块田就归他种一年,没抓到的就另外想办法,所以叫烧纸田。
由于都没读过书,七月十五烧的包要请人写,种田的契约也要请人写。这几兄弟一商量,就决定合送一个伢崽念点书。就这样,破老汉被这几兄弟合伙送进了私塾。一天念半日书,还有半日就放牛、割草,或者到河对岸的小山上去打柴。
荔枝姑娘的爹是保长,她吵着也要念书,先生就只好收下她了。私塾里就她一个女娃子,先生是另外教的她,念的是《三字经》、《教儿经》和《烈女传》。当时,他们也就是八九岁的光景,没什么男女概念。荔枝姑娘常常从家里偷了糍粑、果子之类的东西来给他吃,也跟着他去看放牛……
“知道么,一起放牛啦,反正河滩上有吃不完的青草。她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我们骑在牛背上,涉到水中央去。她一点也不怕。牛把我们搁在水里,哞哞地叫,让我们给它洗澡。这畜牲吃饱了会享清福呢。她家条件好,有换洗的衣,浑身湿精精的也不怕她爹骂……我屋里穷,又是男娃,只穿条裤衩子,趴到石板上让太阳晒屁股……”
“老人家,原来您和荔枝姑娘还是青梅竹马哟。”我笑着说道。气氛十分轻松。
破老汉也张着缺了牙的嘴笑起来:“什么马呀?那是放牛,放牛你们城里人不懂。现在种田地都不要牛了,用铁牛,不吃草,只呷点汽油。”
“是青梅竹马,就是小时候很相好的意思。老人家,你喜欢荔枝姑娘吧?”
“喜欢?保长的女儿当然喜欢。”破老汉瞪了我一眼,说:“但她是鲜花,我们是牛屎。她小时就多么好看,脸蛋儿像剥了壳的煮鸡蛋一样……”
破老汉只念了年半古书,荔枝姑娘却到河对岸的岳州城里念洋学去了。那是教会办的学堂。她偶尔也回来住住,但破老汉不敢去瞧她啦!他已长成了个半大小伙,知道害羞与人世间的距离了。他说,她不再是那个抱着牛角下到新墙河里洗澡的女娃子了,而是洋学生,洋学生哩!头发也剪短了,文文静静的,脸上有了一种圣母般的神情。
“圣母你知道么?我在岳州的教堂里看过,就是打着赤脚抱着孩子的那个女人,外國人哩。”他见多识广般地说道。“她还入了地下党。”
“地下党?”我惊讶地问。
“是的,我也是解放后才知道的。那时区里搞土改。”破老汉说。
日军占领岳州后,荔枝姑娘就回来了。翌年秋,冈村宁次率领十多万鬼子从湘北进攻长沙,新墙河是第一道防线。守河的是中央军关麟征的第52军。
战争打响前,上面就要求老百姓撤离火线,向山里转移,但青壮年可以自愿留下来帮忙。当时,破老汉已经十七岁了,自愿加入了担架组,帮着把伤员转移到一个叫锣内的地方。
锣内是离新墙河二十多公里处的一个比较隐蔽的山间小盆地,四面环山,中间像面铜锣。
破老汉说,许多士兵不是被打死的,而是受了伤没法救,慢慢流血流死的。命大的才能活下来。不少重伤员本来是要转到后方医院去的,可是鬼子的轻骑兵却包抄到前头去了,因此,锣内那个缺医少药的临时医院就根本忙不过来。从火线上抬下来的伤员,摆满了茅草覆盖的竹棚子。荔枝姑娘就在这里作护理,她也是自愿留下来的。
破老汉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和谭李家屋场的杨汉才,抬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四川兵到了锣内,三十多里路,只用了个把时辰。那兵的左腿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又在泥水里浸泡了很长时间,已感染腐烂。军医一看,说,必须截肢才可保住一条命。
“医生,求求你!还是给我一粒子弹吧!”一听要砍掉一条腿,那个四川小兵就哀求着。那神情让人十分难受。
在一旁当助手的荔枝姑娘,双眼含着泪水,极力安慰着这个小兵,劝他接受医生的手术。
紧接着,军医又告诉他:“看你要命还是要腿!不但要截,而且……”
“而且什么?”众人都疑惑起来,一齐望着举着手术刀的军医。
“而且没有麻醉药了!”
没有麻醉药锯掉一条腿,那确实是地狱里才有的刑罚。
“把他绑起来!迅速,没时间了。”军医瞪着眼睛,果断地吼道。
荔枝姑娘也手忙脚乱地协助着军医。那个四川小兵像杀猪一样嚎叫着,使劲地挣扎。他像一个不会游泳的落水者,那只握过“汉阳造”步枪的手,在空中拼命地挣扎着,乱划着……突然,他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宛若一个正在哭闹着的婴儿,忽然噙住了母亲的奶头。并且,他的呼吸也猛地变得急促起来,腊黄的的脸上汹涌上来一片血色。
“天哪!”荔枝姑娘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原来,那只一直在挣扎着、还没来得及被绑住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捉住了荔枝姑娘那处子的乳房。那惊恐不定的手指乱七八糟地颤抖着,就像一个蹩脚的钢琴师在演奏。
仿佛沉闷幽暗的天空中,突然捧出了一轮皎洁的明月,霎时,那圣洁的光辉就照亮了这面像铜锣一样的小山村。
“我的上帝啊!”她羞怯得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自语着,似乎在祈祷,或者忏悔。过了十秒,也许是二十秒钟后,她才睁开了眼睛。秋风翻动着她凌乱的衣裳,那雪白的胸脯宛若褪去了果皮的荔枝……慢慢地,她把自己的手掌轻轻地盖在那个小兵的手背上,直到他那从未碰过女人的手指,像一只只小龟一样安静下来。
一直到手术结束,那个四川小兵哼都没有哼一声,那异乎寻常的坚强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肃然起敬。一直到手术结束,她和她的奶子也一动都没动,仿佛是一尊汉白玉雕像。
叙述到这里,破老汉擦了擦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浑浊了的眼睛,声音有些喑哑。他呷了一大口酒后,说,他那时和那个四川兵差不多大,从未碰过女人,更没有看到过那么好看的奶子,以后也不曾看到过。他的两条腿就像树桩一样栽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但是,他并没有龌龊的想法,要说有的话,那也是后来才有,有……
再后来,还有许多伤员也在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做了手术,或者取出了体内的弹片,或者截去腐烂的肢体,或者缝合开裂的伤口……但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呻吟,喊叫。一切静悄悄的,只听见手术刀子的切割声和被取出的弹片扔在盘子里的哐当声。她那充满着青春与神力的奶子,已肿得老高,就像海港边上高高地耸立着的散发着乳白色光辉的灯塔。当然,也有几个重伤员死在手术台上。但他们也是默默地、坚强地死去的,甚至在拥抱死神时,嘴角还保留着宁静的微笑。
一只少女的奶子,战胜了许多恐惧、剧痛甚至死亡。我被破老汉那坦诚的叙述震憾了。当然,他说得比较粗糙,中途也出现了一些混乱。那些比喻句子是我根据他的说法加工的,但感觉还是没有完全表达出他的原意,或者他所着重要强调的地方。后来,我把这些念给他听时,他还有点不满意,只是说:“大概是这样的吧。”于是,我要他再回忆出一点细节来,以便更加丰富。
他明白我的意思后,梗着干瘪的脖子,嚷道:“还有?还有什么,荔枝姑娘,那只奶子,我的天!满世界都是那只奶子哩,还能有什么!”他显然是有点生气了:“你知道么?一个当官的,至少也是个营长吧。那奶子肿起来后,像一发炮弹。他要能够站起来的兵,都统统站起来,脱了军帽敬礼,还鸣了枪,敬礼,向那奶子敬礼!”
“向一只奶子敬礼?”我再次惊讶起来。那是我的想象所不能到达到的画面。
月亮升得老高了,宁静,皎洁。它的光辉与半个多世纪前相比,并无增减。在外面纳凉的人们,都已回屋去休息了。破老汉像一只老麂子似的不安。他站起来,又坐下去,然后又站起来。或许是有关荔枝姑娘的回忆,在撞击着他那衰老的心脏。
我们好久都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月光落在院里桂花树上的声音,和落在不远处河面上的音响。
杨光过了好几天才来。我把破老汉告诉我的关于荔枝姑娘的事情,未加修饰地告诉了他。他一聽,扛着摄像机就要往破老汉家里跑。
“天啊,这么好的东西!我他妈的错过了。”他懊丧地说。
“没必要去了,他不会再讲荔枝姑娘的事儿了,不会说第二次的。他说这辈子就讲了一次。”
“为,为什么?”
“他死了,昨天下午去世的。他儿子告诉我,他很安详地走了,哼都没有哼一声。只差两个月就满九十岁了。”
杨光也沉默了。半晌没有出声。
“后来呢?”他问。
“什么后来?”
“那个荔枝姑娘,后来……”
我记起来了,我还没有把故事说完。
“解放后,荔枝姑娘住在岳州城里,还当了不小的官。她不是地下党么?又有文化。”
“再后来呢?”
“再后来,运动来了,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她的历史问题被揪了出来,下放到新墙河畔劳动改造。”
“什么历史问题?”
“你这么快就忘了?他们要她交待与国民党反动派的关系。不停地审查,批斗,脖子上挂着一串破草鞋游行……
“她被关押在大队部一间潮湿阴暗的牛栏里。三四十岁的人了,仍然像一头小母牛那样漂亮。那天晚上,批斗者们撕开了她的上衣,轮流蹂躏着她的奶子。他们狞笑着,说国民党反动派摸得,老子贫下中农无产阶级摸不得?那奶子再次肿了起来……
“色影师”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眼睛瞪得鸡蛋大。
“破老汉也在场么?他也……”
“他念过书,是大队的会计。他趁人没注意时,偷偷地溜进了牛栏。他有钥匙。相隔近二十年,他又看到了她那像剥去了果皮的荔枝般的胸脯。
“她冷冷地问道:‘你也想摸吗?他浑身颤抖着,呼吸急促,几乎是闭着眼睛,摸索着去解她身上的绳子。
“‘来吧,他听见她愤怒地叫道。他说,他的耳畔突然想起了一片枪声,二十多年前的川军的枪声。他吓得拔腿就跑,跌跌撞撞。
“她也跟着出来了。但她没有逃亡,而是径直跳进了新墙河。尸体打捞上来时,那奶子被河水浸泡得有一脸盆子大……”
“太可惜了,那是新墙河最美丽的奶子啊!”杨光恍恍惚惚地说,仿佛病了一场似的。
我们在新墙河又呆了两天。杨光说,他想拍摄一段破老汉下葬的场面。
破老汉就安葬在河堤上。墓穴是他早已亲自选好了的,那龙门正对着老渡口。我猜想,那或许就是荔枝姑娘纵身一跳的地方。
这晚回旅馆时,我在老渡口遇着了一个拉网捕晚鱼归来的汉子。他穿着一条大裤衩,提着一只白铁桶,一边走一边唱:
湘北有条河哇,
连着洞庭湖哇!
新墙的妹子白萝卜哇!
我停住脚,听了起来。这是“莲花落”,我听破老汉唱过。这种调子在夜空里显得格外高吭、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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