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一生
2014-04-29傅勤
我的爸爸叫傅式之。他生于1931年农历正月十五。我记事起,单位里的人就叫他“老傅”。他写信时,常署名“伯彦”。
他去世的那天下午,大哥打电话给我,说:“爸爸不行了,你快到医院来!”那天,我肩胛疼痛,正在医院拔火罐。接了电话,忙叫医生拿掉火罐,赶过去。一路上,我的心情似乎很平静。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失去至亲家人的经历。我不知道,没有了爸爸,我会那么的难过。赶到医院时,爸爸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了。我站了一会儿,就走出了病房,来到医院门口的一颗大树下,流起了泪来。我很伤心。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的阿爷,也就是爷爷,是一个乡下教师,宁波镇海县上傅村人,这里都是姓傅的人家。每次我眼前出现阿爷的画面,是电影里穿长衫,走在田间的一个年轻人的样子,远处有几处房屋,面容是没有的。
爸爸三岁时,阿爷就去世了,原本小康的家庭中落了。之后,阿娘去了上海,帮人做娘姨。他们四兄妹,就由外婆领养。一次,外婆去井边打水,不知是路滑还是水打多了,一跤跌在水井旁,血流满面,几个孩子围上来。她抱着孩子就哭,孩子也大哭。
孩子在外,外婆最怕人家骂“爷娘死掉,没人教训啊!”每逢过年过节,族里聚餐,爸爸是长子,临行前,外婆常把他拉到面前,叮嘱说:“只许吃面前的小菜,不可站起来,伸长手,乱搛乱吃……吃只吃一顿,讲要让人家讲一年了!”外婆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
十六岁时,爸爸到上海斜桥附近的一爿南货店“学生意”。这是那时宁波人到上海常走的一条路。当时,爸爸的梦想是,先做账房先生,有了钞票,自己也开一爿小店。但是,1949年5月,上海解放了,南货店关门,爸爸失业了。
1950年2月6日,十二点二十五分到下午一点五十三分,国民党十七架巨型轰炸机四批次的轰炸上海,人员伤亡一千四百四十八人,房屋毁坏一千一百八十间,全市供电量从二十五万千瓦,下降至四千千瓦。这是书里记载的,爸爸常提起这次轰炸,那天,他从瓦砾里爬出来。他告诉我说:“房子都坍掉了,一塌糊涂,很多人压死、炸死,爸爸是捡了一条命!”所以,他一直认为他这一生会运气很好。
那时,上海刚刚解放,人心惶惶,工厂纷纷关门歇业,于是一家人全都失业。爸爸就写信给市长陈毅,没过两个礼拜,政府真的派人来了解情况,工作就分派下来了,先是皮鞋厂的工作,爸爸推说身体不好,让小阿姐去了,她文化程度不高,寻不到工作。不久工作又分派下来,大学里做后勤,爸爸就让我的叔叔去。最后一次派下来,是上海警备区后勤部的杂务工作,爸爸去了。
后勤部的工作,是打扫走廊、办公室。爸爸每天来来回回地看,看到走廊上痰盂罐里有脏东西,就马上去倒掉,洗干净。办公室也是扫了又扫。两周后的一天,管理员说:“老傅,你把组织关系转过来吧。”爸爸一头雾水,问:“啥?啥组织关系?”管理员说:“党组织关系呀!”爸爸说:“我连团员也不是,哪能会是党员!”这事,爸爸不知讲了多少次,说得常会笑起来:“管理员要我打入党报告,我只能先去问你阿娘。”
阿娘讲:“你等我死掉了,再打报告。”
爸爸说,阿娘在解放前,亲眼看到国民党沿街杀共产党,怕。
小时候,我常翻爸爸的语文书,当时叫《文学》,书是用泛黄的牛皮纸包着的,封面整齐地写着“文学”两字,翻开书页,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字迹工整,划线一律用尺。
在后勤部,爸爸读业余初中、夜高中、夜大学。爸爸是个读书花死力气的人。我至今保存着他的一本化学笔记本,本子上没一笔是潦草的。爸爸有点得意地讲,有一次化学测验,全班其他同学都不及格,就他考了一百分。老师说:“题目蛮难,但是为啥,傅式之可以考一百分?”
爸爸二十三岁才初中毕业,三十岁大学毕业,这年,他结了婚。
去年还是前年的国庆节,爸爸穿褪色的淡蓝色中山装,他在我面前做着什么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这件衣裳是结婚时穿的,我是国庆节结的婚,每年到这个辰光,拿出来穿穿,也是纪念。”
不过,妈妈常说的是:“我才不要嫁给他呢!都是你们外婆讲,说他是宁波人,同乡人,人也老实!——我最不要看他这副样子!”
我经常看到爸爸妈妈吵架。妈妈又哭又叫,爸爸总是无奈地劝说,一脸苦相。
我家共有三个孩子。我哥之前,有一夭折的大哥。我哥生于1963年;一年半后,二哥出生,四年后即1968年,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时的生活状况,只是吃饱而已。爸爸每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江湾路的虹口区第二粮店买米。爸爸说:“这是阿娘讲的,米买好,这个月就定心了——有三个小人,五张嘴巴要吃饭。菜还不要紧,饭不好不让孩子吃饱。”我六七岁时,爸爸常带我去米店。裝好一百斤的米,他把白色米袋往肩上一扛,搀着我的手,健步往家走去。而此时,我略一低头,就能看见爸爸的那双黄绿色的军用胶鞋。——从那时起,我就记得爸爸一年四季穿单位里发的胶鞋,裤子也是发的旧军裤。
那时候,我多病,一次,半夜我突然发高烧。家里没钱,爸爸去敲院子里一个平时蛮要好的同事的门,向他借五元钱,说是带孩子看病,发工资就还。
“啊?平时我炒一只小菜,也要吃两顿,啥地方有钞票啊!”说完,那同事便“啪”地关了门。
爸爸后来讲,这同事是有钞票的,就是觉得我穷,怕我不还。
“讲起来,眼泪也要落出来。”说完这件事,爸爸沉着脸,总要拖上一句这样的话。
我小时候唯一买过的玩具,是一把能打出“啪啪”声响的铁皮枪。那是我七岁的时候,因扁桃腺开刀,人小不能用麻药。于是,爸爸就说:“听话,不要哭,开完刀,爸爸给你买把枪。”
因为父母都是部队里的,还有,受了当时电影《平原游击队》的影响,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长大当一名解放军战士。解放军战士当然需要一把“啪啪”开得响的枪。受了枪的诱惑,我笑着进了手术室。等我出来时,早已哭得不成样子了。爸爸抱着我,笑着说:“医生抱你进去,没多少辰光,就听到你在里面哭了……”
大约在我上学前,我们家搬到了后来的6号102室,房子从原先的两小间,变成了两小间、一大间——我们家的房子,是爸爸单位里分的部队宿舍(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从后勤部调到了它下属的一个工程队)。
一天,叔叔到家里来,转了一圈,说:“房子么住得那么大,房间里家具没几件!”
叔叔走了,爸爸说:“讲这种话!还是自己弟弟噢……”
之后,爸爸和媽妈平整出门前一大块的水门汀,又过了一两年,爸爸买木头,请同事到家里来,做了一套家具。有大橱、五斗橱、装饰橱、写字台等。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省出钱来的——那时爸爸工资六十块钱不到,妈妈是三十块整。
家里依旧是困难的。那时,逢年过节妈妈乡下偶有亲戚到上海,来我家时,会捉两只鸡送来,家里舍不得吃,就把它们养着,最多时,家里会有三四只鸡,母鸡开始生蛋,几只鸡一天里,会生两三个蛋,爸爸用红笔在蛋上写日期,以便按先后吃。但是记忆里,不曾记得有畅快吃的时候。天热了,鸡要随地拉屎,所以城市不准养鸡,居委会派人上门来捉,爸爸总是一拖再拖,才逐一把它们杀了。
但即便如此,爸爸给我买书,却倒还大方。小学五年级时,班级里的男生,流行看一套五十四本《三国演义》连环画。同学间彼此交换着,每人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地流转着看。我常常看得上下连贯不起来,偶尔还会因抢看一本书,与同学争执起来。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小心地跟爸爸说:“爸爸,我想买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
爸爸沉默了片刻,板着脸说:“你作业做得好,爸爸下午陪你去买。”
那时,新华书店里的人真多。爸爸背着手,挤在柜台前看,我没跟紧,被人流挤了两下,便和爸爸挤散了。我四处寻找。柜台前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在抢购紧俏商品。我人小,看不到爸爸在哪里,就低头看柜台前找爸爸的那双黄绿色的胶鞋和旧军裤。突然,有人拍了拍我,我回头一看,是爸爸。原来他已经挤到了柜台的另一边去了。
爸爸说:“我看过了,爸爸帮你买一套大人看的《三国演义》吧!小人书有啥看头呢!”
我点头答应了。
从四川路新华书店往回走的时候,我兴奋极了。拿着厚厚两本书,特意将书的封面朝外。走到同心路时,恰遇一个同学在马路对面玩。看我和爸爸走在一起,也不敢叫我,见我拿了书,就笑着竖起三个手指,嘴里不出声地做出“三国啊”的口型。我笑着点点头。
但到家后,爸爸宣布:平时,不允许看这类闲书。两本书暂且由他保管,等放假了才能看。上交前,爸爸破例让我看了一回《长坂坡赵云救主》。
之后,爸爸还给我买过《说唐》、《杨家府演义》、《说岳全传》等书。
等到我上初中,大哥去读大学了,因为有了助学金,不需要家里再给他钱了,家里的负担才稍稍减轻了些。但家里的钱仍旧紧张。每天吃过晚饭,爸爸让我到餐桌上做作业,他总是拿出一本小本子,记下这一天的开支。面前,是放着一把红黑色的算盘,常“滴滴笃笃”地打,我翻过这本子,上面每页都划了表格,家里每项开支,都有列项及一定数目,月末、年末都有开支总数,一年一本。
一旁纳着鞋底的妈妈,这时候就会起身说:“‘滴滴笃笃”一天到夜不晓得算点啥,算算钞票又不会多出来的——我听到这声音心里就烦!”
那时,我因贪玩,还有想吃学校食堂的饭菜,就和爸爸说,要在学校吃饭。爸爸不同意。每天中午,常是我、二哥和爸爸在家吃。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爸爸从单位走回家,再快也要五六分钟。还要热饭、热菜,很是紧张。
“老傅走路比脚踏车还快。”爸爸的同事那时曾这样说过他。
爸爸总能在十二点钟前准备好午饭。因为,我们学校放学是十一点三刻,赶回家时,饥肠辘辘的我们总能听着十二点钟开始的“小喇叭”广播节目,开始吃饭。
菜常常是昨天剩下的一两个素菜,实在没菜时,爸爸会在食堂里花一角两分,买只青菜底的红烧大肉:肉是夹精夹油,带肉皮的那种,有当时我手掌那么大,上面还有诱人的红黑色的汤汁。因为妈妈喜欢吃肉皮,爸爸要我们把肉皮留下来,晚上给妈妈吃,剩下的肉,我和二哥分,他吃些青菜和汤汁。他说把肉皮留下来时,神情和语气总是很严肃。——在我的印象里,爸爸一直很严肃。
不过,我记得有一次,爸爸讲:“爸爸不要吃啦?剩点给爸爸吃。”
这两年里,爸爸曾几次和我讲起,1970年代,他们单位会餐,他乱吃的事情。爸爸单位是部队,一直保留着逢年过节会餐的习惯。他说,一大盆红烧肉上来,我一点点、一点点吃,一直吃到胃胀得吃不落了,才停,胃胀哪能办,就到马路上去走一圈。说这话时,爸爸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读高中时,二哥去读技校了,又过一年,大哥上班了,家里的经济状况才真正地好转起来。这当然是我很多年后,才想到的。这年的国庆节,吃午饭时,我看到饭桌上,又有猪脚爪汤,又有红烧肉,感到有些奇怪。
现在,我有些明白了爸爸为什么那么严肃。其实,爸爸这一生过得并不快乐。或者说,并不像他认为的运气那么好。很多年前,爸爸的一个徒弟问他:“师傅,你面孔哪能一直板着的!是不是有啥不开心!”爸爸说:“我又看不出自家面孔是啥样子,我又不晓得我面孔是一直板着的。”
爸爸没有空闲的时候。每天买菜、烧饭,操持家务,还要辅导我们的学习。妈妈当然也没闲着,洗衣服,做鞋子,绣花,过年时,三兄弟每人一件的新衣服,就是妈妈亲手做出来的。
更糟糕的是,我们三个孩子身体都不太好。二哥小时候生“腰子病”,吃了很多年的中药,家里没钱,爸爸把乡下的房子卖掉两间。中药很苦,每天爸爸把药煎好,第一碗吃过后,剩下的倒在一个小热水瓶里。有时,二哥顽皮,忘记吃药了,两顿药并成一顿吃,二哥苦不堪言。爸爸说,“啥人叫你忘记的!这药是钞票买来的,——你毛病不想好了是吗!”
最让我们眼馋的,是看二哥吃河鲫鱼汤。肾病也算是富贵病,要补充营养。爸爸就常常买河鲫鱼或黑鱼烧汤给二哥吃。但这病又不能吃盐,清汤寡水,估计这鱼和汤味道不会好,也可能吃得厌了。二哥每次都像吃药似的,皱着眉头吃。一次,二哥喝了汤,吃了半条鱼,实在吃不下去了,坐在那里半天,半条鱼还在那里。我在边上看得,真想上去说,让我来吃吧。但爸爸就在外间的灶披间。这时,二哥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去帮忙吃。我高兴得正要上前端起那碗,爸爸进来了:
“还没吃好啊!快吃!——限你五分钟里吃光!”
于是,他站在边上,边骂,边看着二哥把鱼吃得只剩下骨头,连一滴汤也不剩。
我站在边上一响也不敢响。
一次,大哥胃出血,至今我还记得,爸爸陪大哥吊好盐水,从医院里走出来的那个画面:大哥笑着走在前面,爸爸跟在后面,手上拿着东西。我问爸爸大哥的毛病好了吗,爸爸说:“血是止住了。”
1980年,大哥考大学。已经发录取通知书了,这天上午十点半左右,爸爸从单位里回来了,我们兄弟三人正在和隔壁邻居的孩子打牌。爸爸板着脸,手背在后面,对大哥说:“你进来!”我跟在大哥身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进房里的爸爸,此时早已拿好了扫帚柄,说:“手伸出来!”大哥说:“做啥?”爸爸说:“上海的大学通知都发完了,你到现在通知还没拿到!你不要到外地去了!”大哥说:“没有,通知已经来了,刚刚同学来过了,说通知已经在学校了,是上海工业大学。”听了这话,爸爸放下了扫帚。
那时的上海人,以去外地为苦,即便是上大学,爸爸也舍不得大哥离开上海。
其实,三个孩子里,我才是最不让他省心的一个,被打得最多。小学里,班主任经常派同学上门告状,作业不是不做,就是瞎做,上课还讲废话,做小动作。还有一次,放学后,和同学扔砖头,砸了同学的头,缝了五针。爸爸煞费苦心,读两年级时,为我准备了一本《傅勤在校情況联系册》,请老师记下我每天的情况,想以此来约束我的行为,但基本没什么作用。
翻看我至今保留的三本联系册,我看到了爸爸的苦恼和无奈。他在1976年4月14日这天,写给老师的话里这样写道:
老师:
傅勤在校增添了您不少麻烦,深感歉意。
最近,由于勤在校表现不好,我们已教育数次,狠狠打过三次。
我们也分析其原因,为什么越管得紧,效果越背道而驰。在家表现较好,也较听话。是否因在家太严,来校自由而忘乎所以。
我们也想人小易忘,所以,想叫二哥傅严,下课经常去看看弟弟,提醒勤牢记遵守纪律。
每到星期六下午不上学,爸爸就把我叫到他工作的漆匠间做功课。他做一会儿事,就进到我写字的房间来看看我,每当他认为我字写得不好时,就站到我身后,半蹲着,把着我的手,边一笔一画地教我写字,边嘴里说着:“横,撇,捺,要铁笔银钩。”这时,我心里真的很害怕。爸爸脾气不好,而我的愚笨,常常令他生气,爸爸的“麻栗子”会随时敲到我头上来。那时,我想,大哥二哥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做作业呢?
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堂课是语文课,不知什么事,我又坐不住了,被老师呵斥着,赶出了教室。站在走廊里,我突然看到,爸爸急急地走了过来,我心里害怕极了。爸爸板着脸,说:“你怎么最后一节课还被老师赶出来啊!”——其实,这天他是来接我放学的,怕早放学,我又跑出去玩了。
“傅勤,爸爸放在这里的钞票,你拿过吗?”一天,爸爸蹲在家里的橱柜前,转身问我。
爸爸平时叫我“勤”或者“阿囡”,当然,我害怕他当着同学的面这样叫我。但当他叫我名字时,那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要命!终于发现了。”当时,我这样想。读初中时,因为学校不许踢球,我和同学常翻墙到一所小学去踢球,小学门口有买鸡蛋饼,还有撒了细糖的软糕。我很想吃。但我没有零花钱。
那天中午,爸爸去上班了,我东寻西翻时,忽然看到爸爸放在橱柜里的三块钱。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抽了一张。我至今不知道,爸爸要在这橱柜的垫纸下面,放三块钱干什么。是为了遇到事情应应急?当天下午,我就买了鸡蛋饼,一毛钱五张。薄薄的,黄黄的,脆脆的,比我的手掌大一点。我还分了两张给同学。之后,我隔几天就去买包鱼皮花生,或者桃板,还有乱七八糟吃的零食。过了大概一个月的“富翁”生活。
“没……没……”我想混过去。
爸爸立起来,手上拿着两张一块钱的票子,眼睛瞪着:
“不是你还有谁啊!”
结果可想而知,我挨了一顿打。我想,那时他大概要被我气疯了。之后,我还拿家里的粮票出去卖,又被发觉。一次,爸爸发急了,他正在烧菜,我不知道又犯了什么错,爸爸突然拿了菜刀,从灶披间冲过来,对我大哥说:
“阿威,我杀掉他好 !”
那时候,爸爸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勤,你到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啊!”
讲到我,爸爸露出笑容来的画面,印象深刻的有这样一次,读高中时,他带我去他单位洗澡,遇到同事,同事看着我,笑着说:“老傅,这就是你讲的、欢喜踢足球的小儿子啊。”爸爸笑了笑,说:“老欢喜的。”我诧异着爸爸的神情,响也不敢响。
1986年,我参加高考,考场是一所我没去过的学校。爸爸就先去摸了路,乘车怎么走,多少时间,骑车怎么去,还画了去学校的图。最后说:“最好不要骑车去,万一路上有什么事,就耽误考试了。乘车么,路上还可以看看书。”我嫌他烦,没怎么理他。
我考进了师范。那天,爸爸下班走进家门,就对我说:“勤,走,爸爸帮你买只手表去。人大了,手表总归要一只的。”于是,我们来到四川路上的大西洋钟表店,买了我的第一块手表。那天,我还要爸爸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当然,也是我的第一双皮鞋,黑色的,猪皮,十八块。回来的路上,爸爸说:“其实,你做老师爸爸也蛮开心的,——因为阿爷也是老师。”
那时,我正沉浸在拥有第一双皮鞋的高兴中,根本没去想爸爸话的意思。
我刚工作的几年里,爸爸和我说得最多的是,早点到办公室去,地扫一扫,热水瓶水去泡好。他说:“年纪轻,多做点不要紧的。睡一觉,力气又会生出来的。”
后来几年里,三个孩子都工作了,都忙着自己的事,然后结婚,生子,生活的重心偏离了原来的家庭。虽然,我住在爸爸对面的那幢房子里,但我几乎没怎么关注到爸爸的生活情况。结婚九年后,我搬了新居,那天,我和搬场公司的人忙碌着,爸爸也来帮忙,他似乎在扫地,经过我面前时,他并不看我,低头而过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你今天搬场,爸爸昨天夜里眼泪水也落过了。”我一怔。此时,他已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爸爸就这样不善于表达。
现在,有时我会这样想:自从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爸爸的梦想就是把这个家庭弄得好些,把三个孩子养大。难啊!他曾经对我说:“当你们小的时候,我想,等你们读书了,我好省力点;等你们读书了,又想,等你们出道了,我负担就好轻一点;现在你们都大了,小人也有了,爸爸也老了……”
是的,现在,爸爸把我们三个孩子都弄好,自己却这样就走了。这是多么悲痛的事啊!
爸爸在单位里,其实,也过得并不如意。
在很长时间里,他是单位里唯一的大学生。但五十岁前,他混得并不好,一会儿被调到办公室去,没多久,又被调下去做工人。自我懂事起,去爸爸厂里,他就一直在漆匠间里做油漆工。那时,他是漆匠间里最年长的了,其余的人都是他的徒弟,可见,已做了蛮长时间了。也由于做漆匠,他的手变得异常粗糙,指甲变形,灰掉,皮肤裂开,每到冬天,常常要贴很多橡皮胶。
一次,还是我很小的时候,那天我已睡觉了,突然被一阵大声说话声吵醒,我听到爸爸大声地说:“指导员,你来看,你到我家里来翻好了,你看有吗!”接着,是拉扯的声音。一个粗粗的说普通话的人,说道:“老傅,我相信你的,他们是在瞎讲!”
长大了,我想,要搞掉爸爸,是最容易的事:他为人耿直,不善与人交往,更不善拍领导马屁,下面没有人支持他,上面更没有人提携他。
五十岁以后,他调到计划科搞预算,终于算是专业对口了——爸爸大学读的是会计。一次,爸爸领我到他办公室去,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块黑板,叫我看,只见上面书写端正,表格划得清清楚楚。我一看那字,就晓得是爸爸写的。爸爸说:“爸爸写之前,每支粉笔都削过的,写了不满意就擦掉,直到满意为止。——写写一会儿的时间,黑板是天天挂在这里的。”
看到我作业马虎,他常说的是:“爸爸算账,一分钱也不好让它错的!”
后来,爸爸担任了计划科的副科长,似乎又有了政治上的积极性,他打了入党报告。恰遇上单位加工资,名额有限,但爸爸认为他就是那个应加最高级别工资的那人。领导摆不平,就让支部书记来做他的工作。爸爸讲:“我跟单位里任何一个人比,年龄、业务、工作态度、工作量……啥人比我好,我就让给他!”
支部书记沉默了片刻,说:“老傅,你的入党申请书还在我这里呢!”
爸爸马上回答道:“那你把入党申请书还给我!”
后来,工资是加给他了,但,爸爸终于还是没有入党。
其实,他是最好管理的下属,只要领导赏识他些,讲他两句好话,人家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那时,讲军地两用人才,领导叫他搞油漆工培训,他编讲义、刻蜡纸,既做校长,又做教导主任,又做师傅,连搞两期。这些都是正常工作之外的额外工作。那些教材,他至今保留着。晚年,他常常要向我们说起这段经历。
退休后,爸爸在单位下属的一个公司做财务,甚至,为单位偷税漏税一个多亿,这还是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当然,这是领导叫他干的,否则,他不会有这点胆量。
在我三十岁的时候,爸爸说,我小儿子都三十岁了,我不想做了。于是他开始了真正的退休生活。
其实,爸爸是个很无趣的人。我觉得他这一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给我讲过,他学生意时,跟人家去看关公戏,他讲,关公一出场,神气得不得了。但,我也没觉得,他特别喜欢看京戏,倒是有段时间常常陪着妈妈去看绍兴戏。五十多岁时,跟单位里去九华山旅游了一次,回来后说:“没啥意思,啥地方也没上海好;啥地方也没家里好!”以后,他什么地方也不再去了。退休前,爸爸常说,退休后,爸爸要好好读点书,《三国》、《水浒》。但退休后,爸爸也就随手看些感兴趣的书,失去了正式读书时的那种目标,他的读书也就失去了动力。他每天做的,除了家务外,就是坐在写字台前,抄抄划划,抄些划些书报上看来的,他认为有价值的句子。唯一可能的爱好,就是逛吉买盛超市,买些东西回来;逛虹口公园门口的地摊,买些便宜货回来。
2004年4月,爸爸在家门口做操,摔了一跤,左大腿骨折,开刀;2011年1月,爸爸在家里,又摔了一跤,右大腿骨折,又开一刀;2012年1月,爸爸胃出血,三厘米的溃疡,再去医院施手术。
我常想,爸爸幼年动荡的经历,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晚年,他常常有种被迫害的妄想症。那次开刀后,回到家里,躺在窗下的床上,见了我,他支起身子,紧张地说:“窗门关紧!外头全是人,要进来了!要进来了!还趴在窗门上,勤,看到吗,勤,看到吗……”
这样的事情让我震惊、害怕和难过。
清醒时,爸爸跟我说:“我现在活着,还不如死了好,爸爸是活一天苦一天……”
那时候,我去看他,一见面,他就会说,爸爸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了。讲了两句,他又会觉得忘记要讲什么了。临走,他总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厕所的窗口处,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我骑车经过的身影。看到我,就探着头,前倾着身子,半举着手,喊:“车子踏慢点!慢点!当心点!”
去年夏天,我去看他,坐在大门口说了一个多小時的话,爸爸说:“我如果死了,不要花费钞票,骨灰扔掉算了,坟也没意思,除了立立(立立是我儿子),三个儿子晓得,还有啥人晓得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2013年1月7日,下午三点左右,爸爸走完了他的一生。七点多时,殡葬车载着他走了。一直到追悼会的那天,爸爸才又出现。有时,我想,爸爸这几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在哪里。盖上棺盖的时候,大哥叫我再看看爸爸。我摇摇手。因为,我知道,爸爸永远在我心里。
追悼会后的那个晚上,临睡前,妻对我说:“我好像觉得你爸爸并没有走。”
我想到,看完大哥写的悼词后,我加上的一句话:“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是的,爸爸是个有点戆的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