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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练习

2014-04-29荞麦

上海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床头柜沙发电话

荞麦

1

从窗户灌进来的风显示差不多已经是春天了,在室内也不需要穿着很厚的衣服,鸟叫声更急了一些。她躺在沙发上,听见手机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却动也不想动。铃声坚持了一会儿,不甘心地停止了。这时她仿佛被唤醒了,莫名其妙地坐了起来,拽了一块毯子披上,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她站起来,将落在地上的黑色厚弹力塑身内衣塞进沙发靠垫的后面。客厅的窗帘彻底拉开后,光线洒进来,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仿佛都跃跃欲试。手机再次响了,她茫然地转了几圈,终于在門背后找到了自己的黑色皮包。来电号码太熟悉,她来回确认了好几遍,有点拿不定主意,同时又觉得已经没什么好害怕了。耐心听了一会儿浴室里绵延不断的水声之后,她拿着手机走进了卧室。

“喂,喂……喂?”他的声音像是从某个山洞里发出来的,这使她想起来他们已经有多陌生,陌生到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另一个声音。

“听着呢。”她边回答边坐到了床边。床头柜里有不少药瓶,她拿起来摇了摇,将空的瓶子扔进垃圾桶,但还是没有找到香烟。

“现在看电影又成了一件时髦事了。你们挑的那部怎么样?”他问得好像两个人天天见面似的。

“可能挺好看吧,但我睡着了。一直在爆炸、撞车、开枪。”她又转到另一边的床头柜,这次找到了。“你们那部爱情片至少不会这么吵吧。”

“女主角不是大哭就是大笑。我也睡着了。你经常去那家影院?我们第一次去。结果一扭头就看见你排在后面。”

“被吓到了?”她笑了一下,顺便点上了烟,“那家电影院不错,才建了一年多,很干净。但说起来现在也没什么电影好看。”

“当然是在家看碟片最好,但年轻人喜欢往外面跑。”

就是这句话令她想起他看碟时也总是看一半就睡过去,斜靠在床上,有时靠在她肩头,她动也不能动,觉得很烦,但后来没人再这么做了。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一点,首先感到不自在的竟然是自己。为了把现在的状况搞得更分明一些,她转而调侃他:“你身边的人确实越来越年轻了。以前那个呢?”

他扭捏了一下:“啊。嗯。分手了。”

“这个真高。一米七?”

“啊。一米七二。还每天穿高跟鞋。”

“正好改良基因。”她又想起他那些厚底鞋,后来都被她扔到了旁边的建筑工地上,好像还指望有人捡回去似的。但嘲讽他又有什么意思。烟似乎有点受潮了,抽了一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抽烟。

“哎,哈哈。”他倒是毫不在意,好像更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些事,“你男朋友好像也比你小很多啊。”

“没有看上去那么小。”她不希望这句话听上去太像是一句辩解,但它显然就是。

“那当然那当然。你看上去很开心。”

“确实都好多了。”她努力轻描淡写,“你也瘦了一些。还在打球?”

“打。每周三打一次。上周还扭伤了腰。他们都说挺怀念你……”

“好像我死了一样。事实上,之后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联系过我。”

“你对别人的要求总是太高了。哪天一起吃个饭吧?”

“跟他们?”

“就我们俩。有一家海鲜火锅,生蚝刺身很新鲜……在威斯汀酒店附近。”

他的话里似乎有了点别的什么东西,让她捉摸不定,但她敷衍着:“好啊,哪天约吧。你实在太忙了。”

“嗯,忙,失眠。前几天还有个手术搞砸了……她也老是吵吵闹闹的。”他似乎可以一直说下去,但时间已经太长,她感到了某种不确定的危险,“那我先挂了,有空再约。”她按掉了手机,打开窗户,把剩下的大半截烟扔了出去。还是不要接他的电话了,有什么必要进行这样的对话呢?她边这么想着,边轻快地走出卧室,浴室里的水声也恰好停了下来。她把手机扔进包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躺回了沙发上,而且顺手打开了沙发边的CD。

2

办公室里的信号总是很差,接通后只是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但过了一会儿声音闯过那层电磁流慢慢变得清晰,“还没下班?”他问。

“马上要开个短会,什么事?”她一口气喝掉杯子里剩下的速溶咖啡,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在桌上到处翻找。按下接听键几乎是一刹那,在最忙的周一下午,她心想:“又能怎么样呢?”

“上次不是说要一起吃饭吗?不如就今天晚上?”他说。

“现在已经……”她斜着眼睛看了看墙上的钟,“快六点了。这么晚才约。”

“哦,我懂了,已经有人约过你了。还是上次我见到的那个?”

“谁会像你换得那么快。”记事本竟然夹在一堆文件中间,她抽出来翻了翻,又把手机拿到了手上,“你是不是又要换了?”

“可能也差不多了。年轻人太难哄,而我又太累了。”

“年轻人呀,都是那样的……”她停了下来,往窗外看了看,天几乎已经黑了,而且灰蒙蒙的,或许一会儿会下雨,春天的气候真是反复无常。行政部的女孩儿过来敲了敲门,打了个手势,表情相当急切又不耐烦,同事们应该都在等了。

而就在此时,他却带着一种近乎缅怀的语气说起来:“最近我总是想起以前的好日子。我们从来不吵架。决定分手的时候都没吵,你只是一个人走在前面,走得好快。”

一只鸟慌慌张张地飞过来,落在窗台上,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脸上的粉粘在了手机上,她将手机拿远了一点,却想在某种气氛里更多地流连一会儿。于是她把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右脚背放在左小腿上细细地摩挲,两个人均沉默着。大概十几秒之后,她受够了似的长长吸了口气,说:“他们在等我了……”

“出来见见吧?”这次几乎是哀求了。

“下次再约。”她挂掉了电话,快步向会议室走去。打开门的刹那,里面的抱怨声停止了。

3

这段时间她总是想到海。曾经她想过要搬到一个有海的地方去,当然只是随便说说的;想过生一个孩子,也是随便说说。后来生活就变样了。又该休假了,但她哪儿也不想去。但同事们好像都更喜欢她休假的时候。她请了几天假,待在家里门都没有出。

等她把电视的声音关上之后,手机铃声就是孤岛上唯一的声音。电视画面上一个女人正独自躺在宾馆的床上,床头柜上整整齐齐摆好了几个药瓶。

她拿纸巾擦了擦脸,才接了电话。

“明天就是我们相识的日子。你可能已经忘掉了,但我还记得。”

“不是说不要再谈这些了吗?”她有点坐立不安,就站了起来。电视里的女人蜷缩在床上,似乎睡了过去,然后不知道哪里来的水,渐渐将她淹没了,还有水草,漂浮在她周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觉得有点冷。于是她左手拿起酒杯,右手拿着手机回到了客厅里。

“那天本来不是我值班,结果我还是去了。”

“呵,真好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怀旧。”

“今天你怎么没出去?男朋友没有约你吗?”

“别搞得你好像多么惊讶似的。也别一副你很关心我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他问,但语气里并没有什么好奇。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觉得下一刻就有可能尖叫起来,也可能她已经尖叫了。一个人待久了之后,就变得很难辨别自己的音量。

他不说话了,她觉得他或许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了,就像以前他一直会做的那样。但很快他的声音又出现了,依然很关切的样子:“你还好吧?”

她想说:“我很不好,而且都是你的错!”然后她会把酒杯砸到墙上,做一切她当时没有做的事情。但事实上,她只是把酒杯放在了沙发边,盘腿坐到了沙发上,对着空荡荡一堵白墙安静下来,变得若无其事,说:“还好。在家喝酒,可能喝多了一点。”

“别一个人喝酒啊。出来吃饭吧?我们可以喝点酒。还可以去威斯汀喝杯咖啡。就像朋友那样。”

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墙上那些痕迹:曾经贴着几张相片,摆过一个书架。后来相片都撕掉了,书搬空了,她索性把书架拿到另一个房间,现在上面堆着些杂志,还放着鞋子。寂静像是海水一样。又一个夏天快来了,有一双凉鞋她再也没穿过。

“明天吧。”她终于说。

“对嘛。还是让中年人多聚一聚吧。”他猜到什么了,这一点令她一阵轻松。魔鬼还是熟悉的好。有些话她只能对他一个人说。

“想到马上就要四十岁,简直不想活下去了。”她倾诉起来,好像之前所有的拒绝不过是为了此时能够坦然地展示软弱。

“别这么想,四十岁之后才是真的好时光。”

“对你来说才是吧。我感觉生活简直就到此为止了,不知道……”

“要不要我来公司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去吧。”

“那也好。”他轻松地说。

她挂了电话,回到卧室里,电视里另一个女人正坐在地板上大哭。

4

要真的下定决心之后也没什么难的。中午的办公室里几乎没有人,她走到了隔壁同事的桌上,拿起了电话,本来以为要等很久也可能没人接,结果却很快接通了。

“哪位?”他很客气地问。

“你终于接电话了。”她往角落里躲了躲,一边将电话线绕在了手指上。

“哦,是你。”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都没有慌乱,而是很诚恳地说:“不好意思,我一直忘记回电话了。现在马上要进手术室……”

但事实上,没有比这种诚恳更令她警惕了。

“我只是想跟你说……”她往话筒上贴近了一点。

“等我出来再回给你好吗?”

“上次在酒店房间里你把领带夹掉下了,我想送过去给你,没什么其他事。”

“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我让人来拿吧。太忙了,很多事情。”

“那,那也好。”她把手指上的电话线放开了,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浅金色的东西,看着。“你让他到我们公司来好吗?我就放在前台。”

“没问题,我很快就找人過去拿。……其实不拿也没关系。”

“我就放在那儿吧。”

“好,好。我知道了。”他安静了一会儿,像一个退场前的幽灵。

“你还好吗?”她问。

他似乎有点犹豫,但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挺好的。跟她都挺正常,也挺好的。所以不是我……”

“哦哦,我知道。别担心。”她说,“都是我的问题。”

“你别这样。”他开始焦躁起来。

“哈哈。”她忍不住笑起来,“真的,我知道……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问题,之前是,现在也是,甚至所有那些该死的……”

耳边只剩下“嘟嘟”的声音。她把话筒从耳朵边移开,笑容骤然也消失了。然后她缓缓把电话放下去,像一只刚刚被击中的动物一样踮着脚尖走在巨大的办公室里,随手把手上的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她收拾了一下,拎起包。走出大厦时,一个样子很陌生的保安冲她殷勤地微笑,她也微笑回应了。或许到了一定的年纪,最大的成功就是可以顺利地应付随时随地到来的失望。而这一点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已经是夏初了,风吹在脸上,变成了另外一种感觉,带着温热,没有躁动,一种平静的绝望。她走到了马路边,把包换到另一个肩膀上,两只手插在袋子里走着,走了一会儿,她改变了主意,停在路边准备叫一辆车。

下午三点,路上并没有太多人,但一辆辆的出租车经过,却任凭她怎么招手,都没有一辆空车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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