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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4-04-29商略

上海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李师傅阿姨

商略

1

枪毙之前可以回一趟老家就好了,但不要在老家枪毙。

我脑子里闪出这么个念头。

当时我在楼道边的公用洗手间刷牙,听到院子里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忙探出头来张望。麻脸警察出现在楼道里,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人,我的心猛一跳,全身麻痒,好像血肉即将四向崩散。他们终于来了。

麻脸警察也看到了我,说:“赵阳?”

我答应了一声,他就从后腰摸出一副手铐,一个肥胖的中年警察和一个小伙子警察走到洗手间门口,一左一右站着。

我有些乱了。想冲着手铐伸出双手,又想先搁下牙杯。我觉得在洗手间或楼道被捕,终究有些马虎,在自己房间里上铐才算有些样子。我呼呼喘气,眼窝子发酸,将牙杯牙刷在水池里一搁,匆匆走回房间。小伙子警察拉住我的手,被我挣脱了。警察们就只是看着,不说话,也不再阻止我。他们并不怕我逃走,就这么个楼道,我也逃不走。我进了房间,穿上旧棉袄,这才伸出双手。

手铐冰凉冰凉的,我“咝”地吸了一口气。

这些天我过得糊里糊涂,好像没事人似的,又好像很煎熬,又好像心怀侥幸,又好像一直就在等着人们闯进来捉我。我也没想过去自首,倒是经常会想到逃跑。只是我一想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心就乱跳,脑子就空白混沌。我总是想搞明白,又总是搞不明白,四肢奇怪地滞重,血液黏稠得像糨糊,全身都澥了。有一晚,我还梦见秦妙芝的鬼魂给我施了个定身法,不让我离开。

给我戴手铐的这个麻脸警察我认识,秦妙芝死后,来找我打听过几次。麻脸警察总是问,秦妙芝有没有男朋友,是不是有很多男人深夜来找她,她是不是经常深夜回来。他的问题其实只有四个字:男人,深夜。我每次都很不高兴地回答:“没有没有,从来没见过。”这个警察对人倒很客气,有一天中午,我坐在李师傅的三轮车上,正好遇上他,看样子他刚喝过酒,脸红红的,每一粒麻子都变粗了,他还认识我,高兴地挥了挥手。我也挥了挥手。

其实他每次来找我,我都很慌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怀疑我。也许是因为秦妙芝是个大学生,不像是跟我這样的人会有来往,所以他只想知道我看到过听到过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次他为什么就冒不通带人来抓我,我露了什么马脚——反正让他们抓住了,他们怎么破的案,我没什么兴趣。

喉咙头突然很堵,脸上肌肉也他娘的冻僵了。我看见手铐上有一块浅黄色锈迹,想冲麻脸警察笑一笑,或者做个鬼脸,但没有笑成功。我身子往前倾,感觉姿势很像公鸡打鸣,咳嗽几声,从胃里呕吐出几条黏黏乎乎的酸水。酸气直冲鼻孔。

我从来不看报纸,也没有电视机,消息一向不灵。虽然那几天河里发现裸体女尸的事情,已经报道得鸡飞狗跳,还悬了赏,我却一直没听说过,到了李师傅的饭店之后才知道这事闹得有多大。麻脸警察第一次找上门,向我打听秦妙芝,我一时间脑子混乱,还以为秦妙芝活转来告了我一状。不过我很快清醒过来,知道我已经不能逃跑了,一逃跑等于告诉他们我就是凶手,他们就会设卡拦截,就会将我的照片满世界乱贴,抓我容易,抓不着我,我也没法子露面了。若能不明不白熬过几个月,没人怀疑到我,以后也可能少担不少心。

——其实我就是这样想的,不明不白地熬过几个月。

我也想像过很多次被警察抓住的情景:走在路上,躺在床上,吃饭的时候,穿衣的时候,手淫的时候,系鞋带的时候,蹲厕所的时候,每次我都不反抗,乖乖地伸出两只手,让警察铐上。

铐上也就铐上了,我没想到会这么狼狈,当众呕吐。

呕吐完了,我喘了几口气,扭头看看房间,算是告别。

眠床是房东的,桌椅是房东的,被子也是房东借的,不知道房东还借给谁盖过。一双一次性筷子,忘了是从哪儿得来的。我也有些自己的东西:一条新毛巾、几件内衣裤、两个搪瓷大碗、一个热水瓶,还有三包方便面,这都是我自己买的;一个热得快是秦妙芝送的。就是因为秦妙芝送了个热得快,我才去买了个热水瓶,虽然有了热水,但我觉得这笔钱花得有些亏,其实洗脸洗脚洗澡,我可以用冷水——在老家,我和弟弟从来就是用冷水的,下雪天也这样。桌上还有一个包子,已经硬得像鹅卵石,这也是秦妙芝给买的,当时没吃完,我原本打算用开水泡一泡再吃。

都用不着了。

我想问问警察,我杀人的事,能不能别告诉我弟弟。这种事情,弟弟不用知道。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开这个口,警察轻轻推了一下我的脊背,我吃了一惊,慌慌张张走出门外,就忘记了那个问题。

出了房门,我自然扭过脖子,向斜对门看了看。我原以为会看到紧闭的房门,没想到门开着,房里光线昏暗,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门口看热闹。我和他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小伙子就有些着慌,低下头去看楼梯。我记得在路上碰见过他两次,在李师傅的饭店也见过他几次,只是不知道他就住在隔壁这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本来是秦妙芝住的,房东这么快就租给了别人。

“哎,兄弟。”我大声说着,向小伙子抬了好几次下巴。

小伙子诧异地看着我。

“你帮我跟黄阿姨说一下,我不能去上班了。”

说到“上班”两个字,我有些失态,喉咙变窄了,声音很尖,挺丢人的。

“哪个黄阿姨?”小伙子问,窘得满脸通红,局促地挪动脚步,好像想躲开什么又不敢躲开,或者不知道往哪里躲。他看上去比我还大几岁,却比我还害羞。

麻脸警察摇着头,吃吃地笑。

“就是那个李记菜馆的老板娘,网吧对过,那个李记菜馆,我看见你去吃过饭。”

我又补了一句:“你昨天前天晚饭都在那里吃。”

我本来还想说出小伙子当时点了什么菜,喝了一瓶什么啤酒,但这有点儿像对质,怕人家抵赖似的,就忍住了没说。

这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蛮老练的了。到杭州这么多天,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觉得自己老练了,以前我一直与这个小伙子一样,总是独自闷着头走路,开一句口千难万难,也很容易受窘,从来不好意思大声说话。

小伙子好像被口水噎着了,下巴往脖子里拱着,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我还想让小伙子带个口信,叫黄阿姨将我的工资寄到我老家,给我弟弟。可是这有点复杂——小伙子又没拿纸笔,未必记得住我报出的地址;我也不清楚我在饭店做了这十来天,能拿多少工资,不清楚工资还会不会发给我。

正在犹豫,警察又将我推着走出了大门。警察一来,你就得加紧了,你总会有很多事来不及做。我想还有件事一定不能忘了,我枪毙之前,要脱下我这件棉袄,寄给我弟弟。

房东就站在门外,瘦高个子,叼着一根香烟,很厌恶地看着我,眼珠子像两颗铅丸,似乎要向我射击。

他不厌恶我才怪呢。他有个儿子在读大学,所以他总是嫌我素质低下。当时他一定要我交半年房租,我只交得起两个月,磨了大半天。他最后之所以勉强答应,我想只是因为接近年底,租房客少罢了。现在这地方杀了人,房租恐怕涨不上去了,他厌恶我也很正常。他住在市中心,平时除了收房租不大过来;出过事后,他好像总有什么不放心,三天两头要跑来看看,鬼鬼祟祟的。

我向房东点了点头,他不理我,别过了脸。我觉得还是应该感谢一下那个小伙子,扭过头喊道:“我房里有个热得快和热水瓶,都可以送给你。”

“我不要。”小伙子飞快地说。

2

我也就随口一问,李师傅就答应雇我了。

我本来想回老家了,房子租期快到了,手头只有秦妙芝给的那些钱,我一直在犹豫这笔钱怎么花掉,是续租呢,还是买张车票回家——买车票是够了,可续租只能租一个月。

那天下午我路过李记菜馆,看到门口一块黑板上写着招人,冲着黑洞洞的店堂喊了一声:“有人吗?”

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圆脸老头,跟着个一样老的胖女人。他们就是李师傅和黄阿姨。我当时有些胆怯,很想躲过一边。但李师傅盯着我的脸问:“你找谁?”

我慌手慌脚地指了指黑板,说:“我看见这里写着……这里写着……”

黄阿姨的声音从李师傅的肩上飞过来:“这样啊,是找工的?那你先进来,进来。”

她又念叨说,他们雇的一个姑娘回老家过年去了,正好缺人手;不过反正快过年了,过年就该放假,小饭店的生意冷清,不像大饭店,年夜饭八个月前就已经订满了,所以倒不如关门省心,所以招不招人,也没什么的。

我很吃不准,她说这些话,是拒绝我呢,还是没有拒绝。

店堂里暗沉沉的,有一股冰冷的铁锈气味,也许是鸟粪气味。寒意从四面八方渗过来,比外面还冷。我躬着背,缩了缩脖子,咧着嘴咝咝响。

李师傅让我在桌子对面坐下,然后开始盘问,哪里人,几岁,学历,工作经验,家里有谁,怎么到杭州的,多久了,现在住哪儿,会做些什么,有没有女朋友。他还看了看我的身份证。李师傅每问一个问题,都要先思索半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觉得每个问题都很危险,比那个麻脸警察的问题还要难回答。秦妙芝的尸体被人发现之前,没有听到谁提到她,我曾以为她随着河水漂到海里去了。可现在我一定要小心一些——我隐隐觉得,此时李师傅想问的其实就是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杀过人?

“真可怜,这孩子。”黄阿姨站在李师傅背后,鼓着两只眼睛,不断插进几句评论,“你也该理个发,乱糟糟的像鸡窝。”

她评论时,脸半侧着向上扬起,眉毛也向上扬起,似乎是错愕,又像是不屑,或者同情,也许只是一种传扬他人不幸的欲望。她还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肩膀,叹口气说:“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我心里对这个黄阿姨有些憎厌,觉得自己的地盘受到了侵犯,很想打掉她的手。

这时,李师傅已问完了话,站起来说:“你明天十点钟来吧。”

我一愣,不相信一份工作这么快就找到了,几句话一说,行了。李师傅也没嫌弃我高中也没毕业的学历。到杭州这几个月,我几乎天天在找工作做,可从来没有找到过,工厂看不上我,工地上人满了,做保安嫌我太瘦小,想送纯净水的人在排长队,就连捡个破烂,也总有人比我手快。我曾问过一个拉板车的老头,怎样才能拉板车,老头愤怒地瞪着我,一句话不说,吓得我赶紧走开。

我偷偷咬了咬舌头,看看是不是在做梦。我想,老天爷要调排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先让他饿着冻着,什么活都找不到,让他杀了人,再给他一个工作做做。

黄阿姨留我吃晚饭。

“我做两个好菜,”黄阿姨说,“可怜的孩子。”

我别过脸,看着窗外。

晚饭四点钟开始,黄阿姨开了空调,进进出出端了好几趟菜,摆了一大桌子,我看得有些发傻:有油炒的青菜、清蒸的鲫鱼、红烧的肉、炖汤的蘑菇,还有葱油黄蚬。菜多得我都不敢下筷。

李师傅问我喝不喝酒,我摇了摇头,李师傅就自己开了一瓶啤酒,倒在玻璃杯里慢慢喝。黄阿姨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叫我多吃菜,还搛了一大块肉搁在我的饭尖尖上,连精带肥,足有两个手指头大。我小小咬了一口,扒了两大口饭。其实白米饭香喷喷的,我不吃一口菜,也能吃下三大碗饭了。我又小小咬了一口肉,扒了两大口饭。

黄阿姨狐疑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大声说:“肉的味道不好吗?”

“好吃,”我吓了一跳,连忙咽下饭,说,“太好吃了。”

“那你怎么咬一点点咬一点点?像你这么吃法,这桌菜只好倒掉了。”

我这才明白,我得到的份额,远远不止黄阿姨搛给我的这一块肉。这一桌子菜可以随便吃。我狠下了心,张开嘴一口咬下那块肉上的全部肥肉,一股鲜美的肉汁顿时汹涌地包围了我的整条舌头。我猝不及防,突然感到羞愧难当,眼泪叭啦叭啦掉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黄阿姨大呼小叫,“你看看他,怎么哭了?”

“是不是家……有不好的事?”李师傅说。

“没有事没有事,真的没有事。”我低着头。

“喝杯酒就好了,來吧。”李师傅说。

黄阿姨起身去拿酒杯,我忙拉住她,说:“真的不喝,我真的不会喝。”我不愿意人家看着我吃饭,不愿意吃东西时需要不断停下来,回答一句废话。

“陪你叔叔喝杯酒,客气什么啊。”黄阿姨说着坐下来。

叔叔?我想,我应该叫他叔叔?老板,李师傅,叔叔,本来叫李师傅挺顺口的,给她这样一说,哪个称呼都很别扭了。

吃过饭,我就钻进了厕所。我的肠胃干净了多少年了,这顿饭油水太足,吃坏了肚子,溃堤了。每天能吃这样丰盛的晚饭,就是一辈子白做也值了。我想。

从厕所出来,李师傅和黄阿姨已经在忙了,有两张桌子已坐了等饭吃的客人。我有些犹豫:我是不是该去帮忙?会不会越帮越忙?我鼓了一会儿勇气,才跟黄阿姨打了个招呼,出门回出租房。

路上冷风直往脖子里钻,但走了几步,脑门就热乎乎的了,身上也好像冒了火。我有些晕头转向,在楼道里徘徊了好一会儿,从自己的门口,走到斜对过秦妙芝的门口,走了差不多三十个来回,又兴奋又害怕,我全身发着抖。

我竟然也找到工作做了。我很想将这件事说出来,但不知道跟谁说,本来我可以告诉秦妙芝的,但她已经死了。

我想给弟弟写封信去,告诉弟弟我在杭州有了一份工作,终于立住了脚跟;同时将手头剩下的钱也寄上,让弟弟买点年货自己过年。也许这些钱应该寄给秦妙芝的家人,我很快就有还债能力了,可以加倍偿还,只是我还不知道秦妙芝家的地址。我又想该买些东西了,比如袜子,厚一点的被子,或者去理个发。我还想搬家,老是住在这里,老是做噩梦,老是怕看到警察,但这会儿还不能搬,要等工钱发下来。这时我忽然想到,李师傅没有告诉我工钱是多少。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坐在房间里了,两手发着抖,全身也发着抖。找到个工作,就像闯了泼天大祸。窗外载黄沙的大卡车轰隆隆压过马路,声音低沉庞大;火车车站方向传来长长的汽笛声,像鹅叫。我叹了口气,我觉得我这种人是不该找到工作的,有工作是病,没工作是命。

“他娘的有毛病。”我说。

我以为这一夜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我也不知道这是兴奋还是担心,也许是害怕,因为我以后要出现在一家小饭店里,完全暴露在别人面前。我胡思乱想着,以为这一夜会睡不着,但我一睡睡到天亮,半个梦都没做。

李记菜馆是个小饭店,只有四五张方桌和一张圆桌,水泥墙壁,塑料皮儿地面,厨房在隔壁,开了个小后门,后门外还有个小院子,边上是个龌龊简陋的厕所,现在它由我负责,每天得冲洗两次。黄阿姨和李师傅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和一个爱打麻将的儿子,他们的儿子我见过,输光了才回家的,走上楼躺了两天,向黄阿姨要了点钱又去打麻将。他回来的时候,李师傅和黄阿姨脸色就黑沉沉的,不断互相吵骂。

这里是城郊结合部,到店里来吃饭的客人,大多是附近的农民工,总是很开心地大声说话,并不怎么在意饭店里干不干净,比较好说话。我做的生活,就是端端菜,擦擦桌子,收拾碗筷,洗洗涮涮。

第一天上班,黄阿姨一看到我,就皱起了眉头。

“你这衣服一百年没洗了吧,都结了一层青苔了——你看头发这么长,怎么也没剃个头?”她嫌我面相太难看,“脱下脱下,我给你洗一下,一两天就干了。先穿一下你叔叔的衣服吧。”

我低着头,只是不肯。

整个冬天,我就一直穿着这件脏兮兮的棉袄,胸前还有一大摊青黄的污渍,那是秦妙芝的血。

黄阿姨拉着我的前襟,拉了几次没拉动,也就不再坚持,鼓起一对眼睛,很不高兴地说:“这孩子这么倔,那过年再给你添衣服吧。”

中饭是上午十点半吃的。吃饭时,我先用筷子在汤里蘸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就记起了老家的这个习惯。这好像犯了黄阿姨的忌,她虎起脸说:“汤要用调羹舀,筷子不能伸到汤碗里的。”

这个女人真讨厌。我想,羞愧地低下头,脸几乎埋在了饭碗里。我心里盘算,这是第一天,黄阿姨就给我看脸色了,她是特意做我的规矩呢,还是对我算是客气的了,以后会更加凶?

十一点不到,就有人来吃午饭了。一个中午下来,我觉得有些奇怪,吃饭的人又不算多,这么轻便的工作,李师傅怎么还要雇人呢。到了晚上我才明白,生意真的不错,三个人都有些忙不过来,时间也比午饭长多了。

四点钟吃晚饭时,黄阿姨开了空调。她说:“屋里暖和,客人才肯进来。”

中午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晚上做到七点多,我忽然发觉黄阿姨有些不对劲,她经常慌里慌张的,好像在做贼。她在自己家做什么贼啊?我悄悄观察了一会,确定了一件事:黄阿姨是在监视我,我在店堂,黄阿姨往往也在店堂,我到厨房,黄阿姨往往也到厨房,我跑到门外倒垃圾,黄阿姨就站在门口。我从客人那里收了钱,交给黄阿姨,黄阿姨从来不当面清点,但转个身就用手指头蘸蘸口水,开始数钱。我还偷偷观察到,就算只有十来块钱,黄阿姨也要数上两遍。

这女人也太精明了,我心里有些气悶。不过我也知道,就算黄阿姨再阴险一百倍,工作再辛苦一千倍,我也不会在乎,我需要这份工,找到这份工是撞了大运了,丢不得。

饭店里最辛苦的是李师傅,他像水泥柱一样钉在灶前,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大冷天额头上还亮晶晶地出汗。他不管闲着还是忙着,话都不多,只是经常会伸手到后面捶捶腰,或者让黄阿姨捶。

我走进厨房,想看看炒三冬烧好了没有,黄阿姨正在替李师傅捶腰,李师傅说:“他怎样?”黄阿姨说:“还看不出来。”李师傅说:“他的眼睛太活了。”我听到这几句话,不敢开口,悄悄溜了出去。

炒菜虽然累了一些,其实也不会太难,我想,要是我学会了,也许就可以替下李师傅。那么将来我可以当一个厨师,杭州大大小小的饭店那么多,我靠着手艺,就不会挨饿了——不过李师傅会教我手艺吗?我看他对我的戒心,比黄阿姨还重。

晚上九点半光景,最后一批客人走了,黄阿姨关了空调,进厨房跟李师傅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然后叫我过去。她从抽屉里拿出二十块钱递给我。我吓得心怦怦跳,以为黄阿姨的监视有了结果,不再雇我了,我可一个钱都没偷。黄阿姨鼓着眼睛,说话倒还和气:“明天剃了头再来,这二十块钱给你零花,算是预支的工钱,到月底扣掉。”

原来我们饭店工资月底发,我还以为杭州人发工资都是每月五日。

3

整整两夜,我在大街小巷游荡,在偏僻小弄堂,沿着墙脚根,脚步忽快忽慢,偷偷观察着四周,就像一只畏光怯寒、四肢发抖的老鼠,听到每个细微声音,都会竖起圆耳朵。整整两夜,大概从六日夜十一点到七日凌晨四点,从七日夜十一点半到八日凌晨四点半。我发现这座城市的深夜,有很多人不睡觉,像四处乱窜的野狗,穿得很臃肿,在路灯下苍白着脸,甲壳虫一般没有表情,有的在赶路,有的在闲逛,有的在路边摆小吃摊,有的在小吃摊上吃东西,还有的就傻傻地站在十字路口,等待另一个人过马路。他们一般不说话,说话声也微弱单薄,声音在宽阔的街道上挣扎,很艰难地传出去。我摸了摸口袋,那里有三个硬币,还有半截裁纸刀。我打了个哆嗦,慢慢握住了裁纸刀,躲到暗处,躲到树与墙之间。我要等待时机,等待某一个落单的人。六日的午夜,我目光炯炯呼吸细长,我是整个杭州城里精力最旺盛的一个。我已经睡了二十一个小时,从六日凌晨一直睡到深夜,一直拒绝起床。不起床就看不到秦妙芝的房门,似乎就没有她死了的确证,似乎我就不曾杀人。我想着去河边看看秦妙芝的尸体,又害怕去河边,我就一直像死猪一样躺在床上拖延着不起。头八个小时,我疲惫不堪,睡得很香,醒来后床上就长满了棘刺,我开始胡思乱想,盘算着出逃,逃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想像着在黑泥路或者黄土山路上走,蚂蚁一样极慢极慢地穿过大片原野,疲惫不堪,不知道怎么才能停下来。后来我又昏睡了片刻,很快惊醒了。我继续盘算出逃的每一步,怎么收拾行李,怎么关门落锁,怎么尽快下楼,躲躲闪闪溜出院子,怎么离开杭州,怎么混过一个个村庄,躲开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可是我好像发了高烧,无法集中注意力,刚想到一个半个细节,脑子就会陷入昏昏沉沉之中,跳到另一个细节,或者跳到前一天的事情。想到五日那天,我就会极度焦急懊丧,圆睁着双眼,全身疲乏,想出一个个清晰片断,每一个片断都可能中断,都可能转到另一个方向,最终错过杀人,偏偏我一点儿也没有错过,直奔他娘的杀人现场,就像书上说的,猪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寻死路的不是秦妙芝,是我。我躺在床上内心发狂,胡思乱想直到天黑,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深夜十点半。我啃了一包方便面,恢复了一些力气,在洗手间捧着冷水浇了浇脸,就到街上乱走。一开始我没有想到抢劫,只是想平息一下狂乱的情绪。走到双凉路,我冻得发抖,蹲在街边抽烟,一个姑娘从对面走过来,高跟鞋的笃的笃响,我盯着她的脚,一双暗红色高统靴子,远远地在路面上跳跃,像两只麻雀,可惜我的弹弓留在老家,否则可以弹出石弹,试试眼火。她挎着一个白色的包,有些晃眼,但我的目光固执地避开那个白块,一直盯着她的红靴子看。姑娘从我面前走过时,我慢慢站起来。昏暗中,她直背挺胸,眼睛似乎只看着自己的鼻子,没有看我一眼。走出五六米远,她忽然迈开腿奔跑,像一个摇摇晃晃的高脚杯,长头发直甩过头顶,又像个女鬼。她开始奔跑的一刹那,我就明白了,她要逃开我。我还没有感到自己有多糟糕吓人,她已嗅到了我身上的危险气息,也许嗅到了我身上的血腥气味。我是个危险的人了。我猛伸出手,向前抓了一把空气,又气愤地甩了甩手,就像没能抓住黄鳝,只抓到一把污泥。我白白放走了她,我可以翻看一下她的包,那里也许有很多钱,可以让我跑到黑龙江,或者跑到广西。我都杀过人了,抢几个钱又有什么好怕的。就这一刹那,我的目光变得专注尖锐,从空荡荡的街面上扫过,搜寻打劫目标,盼望黑乎乎的街面会忽然裂开,出现一个带着鼓鼓钱袋子的老头,女人,或小孩。我贴着卷闸门走,贴着墙壁走,贴着围墙走,过马路时,就像跳过一道激流,过桥时就暴露在所有人的火力之下了。一路上,我看到石桥路路牌,看到东新路路牌,看到绍兴路路牌,我没有进香积寺路,而是沿绍兴路往南。石桥路和绍兴路很长,几乎穿破了整个杭州,也许穿过了整个浙江。两排路灯明晃晃地一直排下去,像淠河一样,像长江一样,望不到头。这些灯通宵亮着,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如果每隔一盏灭掉一盏,也不会影响人看路,却可以节省一半钱,一夜恐怕就抵得过我们全村一年的花销了,甚至还有余,剩下的零头给我,我就不必这样跑出来瞎闯了。我这样乱想着,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拐进灯光更昏沉的潮王路。四个一样肥胖的中年人,在潮王路与河东路的十字路口犹豫,看样子一个要向东走,一个要向南走,一个站在灯柱下等他们决定,另一个走过来走过去的,给两个人传话。我呆呆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在长板巷,我遇到三个女孩,背着小包,屁股一翘一翘,小声聊着天。我悄悄跟踪了一段路,想到她们都有一个尖亮的嗓子,会让人无法应付,就慢下脚步,放弃了。天快亮的时候,我的头发湿漉漉的了,摸上去冰冷。这是我此夜唯一的收获。你如果后半夜在外面东游西荡,头发难免会湿。大概是第二天——大概是七日深夜的游荡,我沿着同样的路到达绍兴路和香积寺路口,马路比前一天更冷清,更黑。老人,女人,小孩。我念叨着。我得改变路线,就进了香积寺路。刚过了一座桥,突然听到背后一阵脚步声,大暴雨似的响过来。我来不及回头,也来不及躲开,就有好几个人噌噌噌飞跑着超过了我,声音震得我发抖。后面还有更多的脚步声。每个人手里提着一条短铁管,大约一尺长。这条铁管砸在人脑袋上,必然头破血流,我几乎感觉到了眼冒金星的晕眩,几乎看到有人捂着脑袋滚倒在地,手指缝里渗出黑色的血。有五六十条汉子,风卷残云般急奔过去,没有人呐喊,没有人停下,有人打著手势,有人绕过另一个人,人人喘得喉咙吼吼响,拉风箱一般。他们从我面前跑过,迅速散入梧桐树后的小巷。兵荒马乱。我贴门站着,像个隐形人,心里充满了安全感。这一大群人,有的不到二十岁,跟我差不多大,有的已四十多岁,一个个精壮有力,所向无敌。我在他们眼里,也许就是一只阴暗胆怯的老鼠。最后一个人也跑过去了,他埋着脑袋一瘸一拐,好像骑着马。我看着他远去,慢慢跟在后面,但一路上再也没看见这群战士。我在小巷子里东钻西钻,遇到几个小学生从网吧里出来,咋咋呼呼地追逐。钻出小巷子,是大关路了。这一长段乌黑乏味的路,除了偶尔来往的汽车,就没有看见一个人。我独自暴露在大关路光秃秃的开阔地上,越走越快,耳朵里总是听到身后脚步声沙沙沙响着,回头看看,却没有人影。终于过了大关桥。桥下是一个深黑的桥洞,道路闪着黄色灯光。我就下到运河边晃悠。运河黑黑的,长长的运沙船队来了,挂着一盏弱不禁风的灯,机器声突突突突地响上老半天,淹没了所有别的声音。在哑吧弄跟上了一个女孩子。四周没有别人,只有冷风。她个子不高,看上去很怕冷,躬着身子,蹦蹦跳跳的,脑袋紧紧裹在暗红色棉帽中,身上是长及膝盖的红棉袄,裹得像个粽子,两条黑色裤腿就像鹭鸶腿,细得简直像我弟弟的腿。我跟了很长一段路,她头也没回一下,好像并没有发现我,或许是没有在意。我踮着脚尖向前跑,超过她的刹那,我在想像中伸出右手揪住了她的前胸,左手捂住她的嘴,叫她拿钱出来。我觉得我缺乏经验,不知道从背后抱住她容易得手,还是从前面截住她容易。又跑了三四十米,拐到和睦路,躲到一幢楼房的暗角落里。我等了半个世纪。等待中我差不多忘记了我在等待。终于听到脚步声,嘀嘀嗒嗒,越来越近,逼我动手。我都杀过人了,抢几个破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躲的地方路灯幽暗,摄像头也拍不清相貌,周围还是没有人,时机很好。她到了我前面,脚步没有迟疑,似乎也没有防备。我猛地伸出右手去抓她,可这个动作吓了我自己一跳,在中途改变了方向,飞快地搭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走?”她好像一点没吃惊,看了我一眼说:“你不也一个人吗?”我就和她并排走,心里有些不自在,觉得这有点像谈恋爱。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在马路上并排走过。在打劫之时想像谈恋爱的情景,这有些古怪。我不好意思地问:“你不怕?”她说:“怕是有点怕的,不过我家很近了。”她不知道我有多危险。她也许是吓吓我的。我瞎聊着,暗暗催促自己赶快下手。一个女孩深更半夜单独走在僻静的路上,又正好让我遇上,这样的机会,一百年也就这一次了。我夜出第二天就遇上,说明老天也同意我打劫,说明是老天故意给我制造的机会。我手背上的筋别别跳着,两条腿像灌了水泥浆似的,绷得笔直,右手在口袋里触到一个硬物,一摸,是断成了半截的裁纸刀。我突然间泄了气,弯下腰,走不动了。老人。女人。孩子。我冲着地面干呕。那女孩一直走着,头也不回。她还是害怕的。我深呼吸了几次,迈开脚步远远跟踪。刚才我曾经抢到她的前面在黑暗中埋伏过吗,我记不得了。我好像一整夜就是懦弱地跟踪她罢了。她最后到的地方,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娑婆桥。这地方我来过好几次,找工作时,找隐秘住处时,来过好几次。我此时害怕任何熟悉的地方,似乎这地方也熟悉我也会认出我一般。我直着双腿急急往回走,不敢回头,不敢向四周张望。街道一片黑暗,好像停电了。我双腿冻得麻木,在暗中,在泥泞中走,直到我在床上饿得晕晕乎乎醒来。眼睛睁了一条细缝就急忙紧闭:窗口白亮白亮,眼皮翕动间,一大片坚硬白光已刺入我眼睛。我蒙住眼睛,摸到一绺冰冷的湿头发。

4

五日早晨,我睁着双眼,躺在床上,想着今天是秦妙芝发工资的日子。窗外车声人声一潮一潮,忽儿近忽儿远,我不用看也知道人们有多匆忙。

要是我有工作,那么今天也是我发工钱的日子。不管工钱多少,五十块一百块,我都会有办法积攒一点下来。没有工作,那就只有出账,没有进账,早晚是死蟹一只。假如我可以替秦妙芝代领一次工资——当然了,我一定会如数还给她,一分一毫都不会少——我就能支撑到过完年,到那时,说不定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我不相信我真的那么没用。

躺在床上时,我还抱着希望,想再去哪里碰碰运气,杭州这么大地方,漏一个半个工作给我,也不算过分吧。可是走到街上,我的想法变了:杭州这么多人,恐怕每个破工作都有一万个人在抢,不管是搬家、送泔水还是翻垃圾箱,更不用说递砖砌墙。秦妙芝说得不错,不如回家算了。

但我怎能这样回家?我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留下弟弟独自一人,现在我花光了钱,灰溜溜回家,只能和弟弟两个饿着肚子过年,或者去邻村讨几块年糕,凑顿年夜饭——我自己没钱了,找个桥洞也能过夜,翻翻垃圾箱也能填肚子,真混不下去了,大不了一死了账,但我不能这样空着手回去,连一件旧棉袄都没有,一条旧棉裤都没有。

我全身软绵绵的,只好在街沿上坐下来。

这些想法,这些丢人的情景,在我脑子里已盘旋了无数遍,经常深更半夜将我从睡梦中吓醒,出一身冷汗,或者感觉到背后的床板、地板和土地,全给蛀空,好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正在吞没我。這些想法出现得太频繁,后来每次即将想到这些,我就会掐一把大腿,将它阻断。

可这时,我坐在街沿上想到这些,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爸爸这么多年不回家,为什么爸爸就这么不见了。

现在,我他娘的就是第二个我爸爸了。

想明白这一点,我觉得肚子里燃烧起来,一股烈焰几乎烧穿我的肚皮。我两眼直冒金星,头大如斗,麻麻的几乎失去知觉。我对我爸爸的怨恨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值得我怨恨。怨恨他不如怨恨一只老鼠,一只蟑螂,不如怨恨一只蚂蚁。以后,我不会再提到我爸爸,一个字都不提。

在街边不知坐了多久,昏昏沉沉中,一阵烤番薯的香气唤醒了我的胃。香气温暖浓厚,让我口水横流。一个家所应该有的,这阵香气中全部有了。我一直很饿,可是在这个地方,不大不小的一个烤番薯,也要三四块钱。

我决定回家。

我口袋里只剩下三十五块钱,不够回家的路费。本来也许能向秦妙芝借一笔钱,可以买一件棉袄给弟弟。她人好,一个月能赚两百块——但一个月前,她已经给过我两百块了,我没办法再向她张嘴。而且我回家去,不知道还会不会来杭州,怎么还她钱呢?其实我前儿傍晚遇到她,还动过这个脑筋,可“借钱”这两个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说不出口。

既然决定回家,虽然买不起棉袄,我还是得买一样小东西送给弟弟,总算是到过杭州一次了。我走到街对面,走出这家小店,进入另一家小店。我想,价钱在三块钱以下,最多五块钱以下,体形在一个拳头以上,有点好玩,男孩子喜欢。

找了几个小时,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我很喜欢空竹,要有一点技巧,蛮派头,路边一个小摊上有卖,可那摊主坚持要二十块钱一个。塑料玩具蛇,倒是挺像蛇的,可以吓吓人,但也要二十多块。就连陀螺也要两块钱,还不如回家我自己削一个呢。

傍晚,天色变得阴沉沉。起初我以为夜了,看看店里的钟头,还没到天黑时候,也许快下雨了。这种天色让人心情焦虑,可我还是什么都没买到。我下了决心,如果小贩肯让到十五块,我就买个空竹回去。我一心想着买玩具,就没有想到衣服,也忘了省下这十五块钱,可以买两斤肉过年了。

往回找了半天,没再找到那个卖玩具的小摊,预想中激烈的讨价还价,全他娘的落空了。我走进随便一家商店,店员看见我又进来,皱了一下眉头。这让我有些心虚。我指了指一把裁纸刀,买了下来。

我口袋里揣着裁纸刀,继续在街上闲逛,一直逛到我的住处。

秦妙芝有时候晚饭前回来,有时候晚饭后回来。我坐在房间里,侧着耳朵听着楼梯的声音。天暗了,我等得昏昏沉沉,差点儿睡着,起身去公共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喝了几口冷水。秦妙芝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在小黑包里找钥匙开门,我已经站在她身后了。她回过头冲我笑了笑,找出钥匙,插进锁孔。她说:“晚上我要去上课。”

她的意思是今天她没空理睬我。她就是这个意思。我看着她拿钥匙的手扭了两下,门就开了一条缝。我从背后拥住她,将她推进房间,用脚关上门。她猛一用力,我连忙放开手,她就从我怀里挣脱了出来,转过身,将钥匙放进包里,一脸怒容地说:“你这人,你这人怎么回事?喝醉了吗?发什么疯?”

我低下头说:“我会还给你的。”

秦妙芝说:“你说什么?莫名其妙!”

我说:“我真的会还给你的。”

她拿了两本书,风一样冲过我的身边,说:“我要走了。”

我猛地退了一步,靠在门上,从衣袋里掏出裁纸刀,指着她。窗外路灯映照进来,刀尖上闪着亮光。我说:“今天是你发工资的日子,今天是五号,你发了工资,求求你借给我,我将来一定会还给你。”

“今天没发工资。”她说。

“你骗我!”我有些生气了。

“上次给你的钱,这么快用光了吗?”她有些平静下来。

“你不用管。”我说,“这次工资,就借给我吧,我发誓会还你的。”

“真的没发工资,赵阳……”她说。

“发了,你骗不了我。”

“没发就是没发。”她说。

我气坏了,脸上发烫,胸口一股滚热的闷气膨胀了开来。就算你不肯借,也不用这样骗我。我要当着她的面,打开她的包,将所有的钱翻出来,给她看。我宁可不借钱,但你不能骗我。

我跨出两步,伸手抢她的小包。她拽住包往回夺,脸挣得火热,头发散开,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我靠住她,用胸口将她顶到墙壁上,不让她动弹,再慢慢侧过身子,胸口换成肩膀,紧紧顶住她,腾出两只手使劲掰她的手指,掰开一根手指,又掰开一根手指,掰开第三根手指,就抓住了小包的拎带,将拎带从她的手里拔出。我呼哧呼哧喘着气,手上沾满了黏乎乎热乎乎的东西。我喘着气两步跨到桌子边,用力将包摔在桌上,回过头来,眼睛毒毒地瞪向她。

豁落一声,好像一件厚实的大衣掉下了地。我看见秦妙芝倒下了,身子在地上扭动。我赶过去扶着她头,问:“你怎么了?”

她脑袋后仰,脖子一梗一梗,像一只吃饱了糠拌饭的鸡,嘴巴里咕噜咕噜吹着泡泡。

我吓得跳开一步,她的头嗵一声撞在墙上。我看到了,她满身是血,脖子上还在汩汩地冒着血,地上也流着一摊血,我的身上,手上,腿上,黏乎乎的全是血。

我听到我喉咙深处滚动着一阵野兽的低吼,跌杀绊倒地飞奔而去。我在满街人群密集的脑袋之上,铺天盖地乱飞。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在爬满汽车的马路上奔跑,跌跌撞撞,耳旁尖啸着狂风般嘈杂声。我飞越人群和路灯,飞越树顶和屋顶,四散而去。我发现我的身子一步步挣扎出秦妙芝的房门,沉重地滚下楼道,一步步挨出院门。

马路两旁,门口,门上,墙上,楼顶上,各色霓虹灯明明灭灭,肆意地灯红酒绿。我弯着腰捂着肚子,在小弄堂里乱走。东一头西一头。

桥头有五六个卷头发外国人,二三十岁的样子,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桥栏上,男的手里都拿着一瓶啤酒,一个女的像妖怪一样,蓬着血红的头发,嘴唇猩红,双手插在鼓鼓的白色滑雪衣口袋里。他们脸色苍白,嘴巴飞快开合,在无声地说话,我一点声音也没听到。桥下很黑,小道边的树枝结了很多游丝,粘到我的脸上,运河中充满诱惑的流水,黑沉沉地倒映着天光。

我豁地回过身,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喘着粗气,心怦怦直跳。

微茫的白色小道。黑色柏油马路。柏油马路。大铁门冰冷。路灯。院子。楼道。门。

我推开门快步冲进房间,抱起秦妙芝的脑袋,手指骨放在她的鼻尖,试她的呼吸。她已经凉了。

我全身无力,瘫坐在地上。

这是我第二次置身在秦妙芝的房间。第一次在昏暗中只顾着跟她扭打,现在也在黑暗中,但渐渐地能看到一些家具的轮廓,床,桌子,桌上的镜子,椅子,衣橱,脸盆架,书架。别的就看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上响起脚步声。我惊得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过去关上门。我屏住呼吸,躲在门后偷听。那脚步声每踩一步,我的心就猛跳一下,好像要挣出胸口;脚步转弯时“沙”的磨了一下地面,我的心就好像给碾成了一片烂肉。脚步声没有停下,响到楼上去了,我的心还在狂跳,脑袋两侧的筋也突突跳动。

开了灯,我看到铺着粉红被子的床,挂着一条嫩黄围巾的椅子,还有一张桌子,和桌子上的小黑包。

那是我从秦妙芝手上抢过来,扔到桌子上的。我走过去打开包,翻动里面的东西。

一包餐巾纸,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一个小木梳,一串钥匙,一个小本子,一支圆珠笔,还有一个粉红色小钱袋。小钱袋里有三个一块的硬币。这是小包里的全部东西。我翻了好几遍,再没有别的。小本子上记的是英语单词,也没有记账。

这算什么啊。我急忙搜索秦妙芝的衣袋,什么都没有。我的手指头痒痒的,好像已经掉光了,两臂发酸,乏力。我蹲在秦妙芝面前,眼睛蓄满泪水,吸着鼻涕。

她真的没有发工资,今天。我对自己说。

这不可能。我呜呜哭着。这怎么可能。

上个月的五日,她明明发了工资,还给了我两百块,叫我回家。

我用力甩了甩脑袋,希望将自己甩出这个噩梦,但只甩出了几滴泪水。我蹲在尸体旁边,替她整了整衣领,然后两手捂住了脑袋。我不好意思开口借钱,怎么就杀人抢劫了呢,这个事我死也想不明白。

秦妙芝忽然无声地坐起,浑身散发着寒气,脸上毫无血色,斜着眼冷冷看我。

这不怪我,我对她说,真不能怪我。

那他娘的怪谁呢?怪她自己吗?我想。我觉得我是假的,秦妙芝是假的,我伤心难过也是假的,捂着脑袋也是假的。我蹲得双腿麻木,身子向后一挪,腾一声坐在地上。

天很快就要亮了,不能傻等着。我抱起秦妙芝,脱掉她的外衣。“喋”一声响,半截连柄的裁纸刀掉下地。我从她的伤口中找出前半截,揣在口袋里。她又流出一些血块。我转过身,将她负在背上,偷偷打开门。她的血滴到我的脖子里。

楼梯上没人,院子里也沒人。我将头探出院门张望,马路上也没人。路灯特别亮,马路给照得没遮没拦的,我几乎不敢睁眼。我弯腰背着秦妙芝,贴着墙走,眼前的路面急速后退。夜已深了,我的脚步声特别响亮。

路上汽车不断,也不时有自行车经过,还遇到了好几个人。我害怕汽车灯光照到我,好像会射穿我和秦妙芝两个人的身子。我也害怕行人,他们跟我的速度差不多,很容易就能发现情形不对,我害怕他们说话,又很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心里只是着急,忽然想到如果有人盘问该怎么回答,我心想:“我送女朋友去医院。”接下去该怎样,我一直想不好。

她身子变得非常沉重,直往下坠,好像背的是一麻袋沙子,她两只脚一会儿就拖到地面了,走不多远,我就要停下来,将她用力往上耸。这条路也变得特别长,总是走不到河边。

到了河边,我已经累得骨酸筋软,又害怕路边花园椅子上有幽会的情侣,钻到黑漆漆的桥洞下,才敢放下秦妙芝。我坐倒在路上,摊开手脚,嘴里不断吹出白气,休息。水泥路面冰冷,让我恢复了一点气力。

她穿着厚毛衣,浸泡了容易浮起来,我想。我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头发,又摸到了她的双臂,摸索着脱掉她的毛衣,脱牛仔裤花了我好大劲,然后又脱掉她的内衣内裤。

她躺在路上,身体白生生的看不大清楚。

我小心翼翼拉动她的双脚,对着河水浸下。她的脚也很重。不知道她皮肤有没有被地面磨破。我托住她的两腋,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将她滑入水中。河水“豁啦”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水波闪着亮光,一圈一圈扩大,脚下河岸的石缝发出细微的水声。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前半截裁纸刀片,凑近鼻子闻了闻,用力扔进河里,接着将秦妙芝的衣服也推下河。水波搅乱了,波纹闪着沙子般细碎的光。衣服漂在水中,感觉脏兮兮的,没人会翻捡,我知道。

我想到一件事:尸体浸胀了也会浮起来。我跑去折了一条树枝,在水里胡乱划拉,想找到她的身体,推到哪个不易发觉的角落。我没有替她擦洗伤口。我后悔得要死。这后悔来得很突然,喉咙像吞了一大把灰尘。我没有先找好一个合适的沉尸地点,比如长满水草或者漂满垃圾的河段。

地面冰冷粗糙,我伏在地上瞎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捞到,我魂灵都吓空了,又急忙去换了一根长树枝,还是没有捞到。我的双手麻木了,额头渗出汗滴,毛毛虫一样不断往下爬。她的衣服也已经沉没,看不到影踪。我跑到附近的马路边,找到一个垃圾桶,翻出一团报纸,回来扔到河里。河水缓缓流动,报纸慢慢漂开去,似乎一昼夜才会漂开两三米远。等到天亮了,秦妙芝会漂得多远呢?

路灯不知什么时候黯淡下来,天亮了,透着苍白的光,黄绿混浊的河水也能看清了。我来回找了几趟,也没找到秦妙芝的影子,河面看上去很太平,连一道水波都没有。

我惴惴不安地往回走,几次想折返再去看看。可是我现在这个要命的模样,不能让别人看到,回到住所,也不能让别的房客看到。天忽然下起了雨,雨丝绵密,淋在我身上,有一股霉味。我急忙撒腿飞跑。其实路上有不少人了,有的人穿着运动衣也在奔跑,有的人在找地方躲雨,他们都不认识我。

在那个房间,还有一大摊血等着我收拾,还有半截裁纸刀,掉在地上。我想。我还想到,桌上还放着三个硬币。

5

一个人要倒霉,就会淋雨。

听说有的超市下午三四点钟会派送一些免费的东西,我有时会去逛逛,果然抢到了一小袋免费橘子,每个只有乒乓球那么大,但一袋有十来个。不知怎么的,我眼孔这么浅,好像发了大财,高高兴兴拎着往回走。老话说过的,穷人是不能高兴的,路上淋了一场大雨,又没有坐公交车,一路逃回来,当晚就发了高烧。

第二天,我已恍恍惚惚气息奄奄,一时间天旋地转,全世界都摇晃颠倒,根本无法立足。我以为我很快就会变成一条坚硬的鱼干,壁溜四直地挺在床上死翘翘,但醒来时发现衣服全湿,不像鱼干,倒像一条臭哄哄的腌鱼。我不刷牙不洗脸也不出门,甚至几乎不起床,起了床也是邋里邋遢有气无力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小得像青草蚊子,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房间里阴寒之气刺骨,就像挤满了鬼。

“你怎么不锁门呢?”秦妙芝推门进来。

“别人来搬我的尸体,就不用砸门了。”我笑嘻嘻地说。

她这才发现我情况不妙,摸了摸我的额头,劝我去医院看看。她的手小小的,温热柔软。她打开窗子,出去买了一碗热粥,看着我喝完,又给我留了一板治感冒的胶囊。

后来她又来看过我好几次,每次都会给我带两个热包子,或者一大碗面条。整整一个星期,我就靠着她的包子和面条,半死不活地拖着,像熬粥一样熬着。

这是我与秦妙芝最熟的一段时间。她每次来看我,都坐在椅子上,跟我闲拉呱。她的声音糯糯的,很好听。我们一起咒骂刻薄的房东,取笑杭州人的小气——主要是秦妙芝在取笑,她說杭州人特别喜欢便宜货,为了争夺一块免费肥皂情愿打破脑袋;她说杭州女人之间聊天,总是说“我们老公、我们老公”,好像她们共事一夫。她活逗猴逗得好玩,所以她走了很久,我嘴角上还会挂着笑。

她还说了很多自己的故事,有的是逗笑,有的是为了宽慰我顺便举的例子。我知道了她是个大学生,正在准备考研究生,学的是金融;她还在一个小厂当兼职会计,每个月去几趟,厂里就每月付给她两百块钱。当然还有点积蓄,否则怎么活?我听到这个,挺羡慕她,她挣钱这么容易,去两趟就两百,去两趟就两百。我想如果我每个月也能有两百块,存下一半不难吧,一年就上千块,什么都不用愁了。可是她说:“我现在就靠这点钱活着啦。”

我想起我曾经几乎找到过工作的。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我差不多忘记了,可一想起来,又满肚子火。

那个工作就是跟着一辆卡车去替人搬家,带队的叫老金,三十多岁,他老家跟我老家只有两百里路,算是老乡。我向他打听我爸爸,这么这么这么一个人,叫赵世高。老金说,他到杭州才两年,认识的人不多,不过他会帮我留心的。我想他真是个好人。他壮实得像一头牛牯,说话不多,只让我搬东西小心一些。我们一共五个人,在白头发男主人指挥下,将一大箱一大箱的东西从四楼背下来,装上卡车,随车到另一个地方,背上六楼。

收钱时,老金跟白头起了争执。老金说,这个六楼实际上是七楼,因为下面的架空没有算楼层,所以应该加十块钱。白头说,跟公司说好了的,多少钱就多少钱,不能多给。老金苦着脸哀求说,加十块吧,只加十块。白头说,一块也不能加。

我听明白了付多少钱跟楼层有关,觉得老金说得对,白头只说六楼,明显是骗人。可是老金很窝囊,争辩了几句,悻悻地下楼。我忽然脑子发热,走进房间,拎了一个纸板箱出来,一边说:“你觉得是六楼,那你自己来背一下试试。”我想将箱子拎回楼下去,让白头自己背上来,看看值不值多付十块钱。

老金吓坏了,三步两步跨上楼梯,从我手里夺过箱子,送回房间,快得像小汽车。我还看见他低眉顺眼的,傻笑着向白头不住道歉,说我是新来的,不懂事,怪他没教好。白头点点头,胜利地瞥了我一眼。

到了楼下,老金给了我二十块钱,将我撵走了。另外三个人,厌恶地看着我,像看一只癞皮狗。我很生气,发誓再也不帮人搬家了。

我将这个故事讲给秦妙芝听,本来想请她评评理,老金为什么这样对我。可是一边说一边发觉我真是个傻瓜,一点不懂规矩,差点让老金惹上大麻烦。

“我后来又去找过他打听我爸爸的消息,他已经记不得我了。”我不甘心地说,“我还当他是好人呢。”

“他给了你二十块钱,已经够好的了。”秦妙芝说,“有的事情,要有些心理准备。”

秦妙芝有一个生病的妈妈,不能出去工作,所以她很为难,又想考研,又想工作。我跟她说:“我知道这种滋味,我读高二时决定放弃,也是左为难右为难的,后来我让老天决定,十天内不下雨,我继续上学,结果第九天上下雨了。”

“那我也跟老天打个赌。”她握着拳头向我晃了晃。

“不要打赌吧,”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阻止她,说,“我想只要还能活下去,就不要跟老天打赌。”

她笑着点点头:“我开开玩笑罢了,打什么赌啊。”

我说:“其实就是十天不下雨,我也还是要退学的,我要打短工挣钱,给弟弟缴学费。推石子车啦,挑塘泥啦,抬木头啦,一个工十五块钱,平均一个月能找到三四天活。”

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讲起我家里的事情。我从来没想到过我家的那点破事,也会有人听。不过我怕她听得不耐烦,说得很简单:我身上这件棉袄,是我们家唯一的棉袄,有时候我穿,有时候弟弟穿,有一天外面有鼓吹声,是有人结婚,天气太冷,我们都想穿着棉袄去看新娘子,结果打了一架,自然是我赢了。我穿了棉袄去看了看,回來脱给我弟弟。

“这件棉袄是我爸爸四年前寄来的,”我说,“那年他出来打工,到冬天我们收到了棉袄,寄出的地址就在杭州,后来再也没有消息。所以我们只知道他曾在杭州打工。”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蛇皮袋,里面有一块白色粗布,爸爸当时寄回的棉袄,就是用这块布包的。我摊开布,给秦妙芝看上面的两个地名:杭州,彭埠。

“就是这儿啊。”她小声惊叹。

“我到杭州,就是来找我爸爸的。”我说,我没想到杭州这么大,人这么多,找个人比登天还难。我很容易就抱有希望,每次去建筑工地,总觉得人堆里会出现爸爸的脸;每次托了人打听,留下我的地址,就觉得很快能收到爸爸的消息了。但我从没找到过一个知道他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恐怕早已不在杭州了,说不定去了广州或者上海,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么,就算我翻遍杭州每一寸泥土,也找不到他的。

“所以我已经不找他了。”我笑着说。

“你有没有想过……不出来?”

有没有想过,这要紧吗,我已经出来了。只是我这个人不能多想,想得越多越不周全,只想着找理由,理由越多,就越执拗,我就出来了。

此后我每天盼着她来。如果她回桐庐看妈妈去了,我心情就会很恶劣,或者很厌世。只有在她跟我聊天之时,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能喘气。我有一种奇怪的担心:我觉得如果跟她聊得太多了,我一辈子的福气会这样用光。认识她以前,我从没想到过,我这辈子还会跟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跟一个女大学生,说话,而且不是问路。我当然只是瞎想,我知道跟她熟归熟,但不可能是朋友,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死了也是不一样的死尸。

这些天我经常想到死。那天晚上她来看我时,我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着吃完她带来的包子。我一边吃一边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吃包子了。我喉咙发干,有点吃不下去,缓了一口气,告诉她我很想回家:

“如果能回到家里再死掉,我死也愿意。”

她傻傻地站在床边,流下了眼泪,也不擦一下。我想,她为我流泪了,她当着我的面流泪了,她知道我真的要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醒来,我忽然觉得身体轻便,就起床洗了脸,到院子里走走。

阳光非常铺张地倾泻在院子里,我贪婪地张开双臂,晒晒前胸,又晒晒后背,就像晒棉被,正面晒半小时,反面再晒半小时。

我其实只晒了十来分钟,就飞快跑回房间,拿了只搪瓷碗,又跑着出去,买了一碗热豆浆和两个热包子,站在院子里慢慢吃。我舍不得蹲下,我得尽量展开我的身体,迎接阳光。

回到房间,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酸臭味,我连忙打开窗子通风,又将被子抱到院子里晒太阳。我想起我生病后秦妙芝每次过来看我,也会打开了窗子,原来她是闻到了这股气味。这也太丢人了,我想,真难为她肯走进来。我已经多久没洗澡了啊,身上也是一股臭味,所以又连忙去洗了一个冷水澡,打着寒战脱了一层油泥的皮。

晚上秦妙芝看见我活了过来,很是高兴,两条眉毛舒展开来,像两条淡黄色毛毛虫扭动着。我坐在床上,指指椅子请她坐,她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坐。她只是四下里乱看,好像到了一个陌生房间。我也觉得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活过来了,新鲜陌生,没有了鬼。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我看出她有话想说,又一时说不出来。我肚子里猜想,她是想怎么安慰我,告诉我:你爸爸也许并没有抛弃你们,他说不定已经回家了,或者已经死了,所以身不由己。我当然很多次想过他死了,因为如果我某一天消失了,也不会有人知道,这城市人多得像蚂蚁,多一只少一只没人看得出来。

但看她的模样,我发现我猜错了——她一点不像是在想我爸爸的去向或者性命。她的脸一红一红的,嘴角笑一下,又笑一下,一脸羞涩。

她突然决定了什么,快步走出去,只说了一句:“等我一下。”我听见她进了她自己的房间,然后没了声音。

一会儿她回来,微低着头,也没看我一眼,眼睛只盯着鼻尖,神色慌张,快步走到桌旁,将一样东西飞快地放在桌子上。

“快过年了,你先回家去吧。”她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影一闪,她已经走了。

桌子上多了三张钞票,一张是一百元的,两张是五十元的。

“不要不要。”我说。

我声音太轻,只在喉咙里震动了一下,恐怕她也没有听到。

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她看不下去了。她怎么知道我手头已经空了?我以后怎么还她?我心里很乱。也许我应该立即去她的房间,跟她瞎聊一会儿,这样表示一下感激也好,不能显得太不懂事——可这也很难为情。我从桌子边走到门口,看看那三张钞票,又从门口走到床边,看看那三张钞票。

“砰”地一声关门,走廊空旷地响应着,很有些惊心动魄,接着是高跟鞋的声音密密地下楼去。我跳起来冲出房间,高跟鞋的声音已经在院子里了。跑到窗口,她的背影正好出了院门。

我怎么还呢。如果用掉了这笔钱,我就再也还不出了,这我知道。纠结到天黑,我决定不再多想。

手里多了这两百块钱,心情就像松花粉一样蓬松开来,这一夜睡得很踏实。早上一醒来,就去车站买票。我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会儿,车来了,可我没有上车。坐车需要两块钱,还是步行合算,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

我想我其实应该坐车的,步行给了我太多时间胡思乱想,结果在半路上折了回来,有了这些钱,我的腰杆不那么软了,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也许还能再支撑几天,看看运气。

可是我每天都心慌慌的,犹豫着回不回家。不回家吧,除了变得更加走投无路,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回家吧,我又有点不甘心,白白出来一趟,白白花光了钱。我没有能力作出决定。

每次看到秦妙芝,就心虚得想钻地缝。我骗了她的钱。她对我也很冷淡了,碰上了只是打个招呼,就没有话说了。我懂她的意思。

也许是错觉,我总觉得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打招呼也越来越勉强。我有些害怕看到她,可碰上了又装得若无其事。每次打过招呼,我就会回到房间,坐在床沿上生老半天闷气。那天她给我钱,我说“不要不要”时,为什么声音这么轻?我知道当时太突然,声带没准备好发音,但也可能是我自己作怪:这么低声,也许是我内心其实很想要这笔钱?

我知道我出错了,可不知道竟会变得这样尴尬。我想还她钱,只是几天下来,钱花去了一些,已经不够还她了。

这些日子,我晚上躺在床上咬手指,每个手指头都咬得坑坑洼洼的。白天出门,我会走很多路,跑很多地方,到处寻找机会碰壁。我早已不指望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只是想碰碰壁,看看别人阴沉紧绷的脸色,听听别人极不耐烦的拒绝。

好像遭拒绝越多,我就越对得起秦妙芝了似的。对得起她的钱,对得起她的包子和面条。

6

在杭州游荡很贵的,你不知道钱怎么就花掉了,薄薄几张纸币,没了一张,又没了一张,从不回来。日子过去了,钱少了,但我既没找到工作,也没找到我爸爸。

在高架桥下的草地上,有一群人在喝啤酒,有的喝着酒走来走去,说话、大笑,有的坐成一圈打撲克。他们喝的是罐装啤酒,银灰底绿图案。我观察了很久,发现他们不是在假装郊游,他们就住在那里。

原来在城里,还有这样免费的住处。

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开始寻找一些安静的,荒凉的,杂乱的地方。等我的房子租期到了,也可以搬到这样的免费客栈。我希望找到一个我自己的地盘,还希望找到我爸爸——说不定他也已流落街头回不了家,躲在哪个窟窿里。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高架桥下,桥洞深处,建筑工地,垃圾场边上,偏僻山洞,都有一帮一帮的人住着,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发现我盯着他们看,偶尔会有后生向我挥挥拳头,或者白白眼睛,大多数人面无表情,脾气好得出奇,挨上一顿打也不还手。我在凤凰山就见过这样的事,一个山洞里住了一家子,几个十七八岁的学生晃到那里,严厉斥责他们,又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乱草地上跳舞,跳贴面舞,临走还踢翻了他们的饭锅,半生不熟的米撒了一地,女人的老公只是在旁边看着,脸上陪着尴尬的傻笑。

在城里混,学会傻笑很重要。这一点我很快就发现了。

一个晚上我不留神走进了一个废弃厂房。在瓦砾烂木堆里,一个人影闪过,我悄悄跟过去,看到一个完好的厕所,门上闪着昏暗的光亮,明明灭灭,阴森森的。我不敢进去,悄悄绕到侧墙,踩在一块水泥板上,扒着气窗的横隔档张望。厕所里点着蜡烛,搭着一张床,三四个人坐在床上,捧着碗刺溜刺溜吸面条。

我知道遇到了鬼,他们在吃蚯蚓面。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人在荒山走夜路,路过一间房子讨水喝,被邀请进屋里,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又走了一段路,发现丢了手帕,回去找时,再也找不到那间房子,只看到一座坟墓,这人一阵恶心,拚命呕吐,吐出来的不是面条,是蚯蚓,还活着呢。

想起这个故事,我寒毛直竖,慌忙往回走,走过厕所门口时,又朝里面偷偷看了一眼,黑黑的,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什么人会住在厕所里呢?住厕所吃面条,不犯忌吗?这怎么回事?我想不通。

刚到杭州那个时候,看到一家粥店,以为粥总比火车东站的面条便宜,进去看了一眼菜单,就吓得乱逃,鬼头风似的撞出门去:一碗粥要二三十块钱。我从此不敢进小吃店,虽然后来听说店里有两三块一碗的片儿川,也不敢进。

我经常两三天不吃东西,胃里阴火灼烧,胃壁似乎烧成焦炭,一戳一个洞,头上冒出虚汗变成一条条虫子,噬咬额头的皮肤和眉骨。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极度饥饿的感觉,又刺激又虚弱,好像我就变得重要起来了。实在饿得胃酸化成火焰了,就去买一个肉包子慢慢吃,五角钱一个。

他们怎么会不饿呢?那些人骑着三轮车,拿着喇叭一路喊着,声音洪亮单调,带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

“回收——彩电,冰箱,空调,电饭煲,煤气灶,洗衣机,电脑!”

他们中气充沛,听上去一点不饿。我从没见有人给他们彩电冰箱。他们将三轮车骑得飞快,我想就算有人想卖彩电冰箱给他们,也来不及叫住他们。

这样真的能挣到钱吗,他们怎么会不饿的呢——有一段时间,我躺在床上,老是这样想着,怎样才能骑上一辆三轮车,满街叫喊着。在我们乡下,以前也常有陌生人进村叫喊,鸡毛鸭肫,破铜烂铁,从来没有人叫喊得这样高级,彩电冰箱,洗衣机电脑。最后一个“脑”字喊得很饱满,好像嘴里塞进了一个大包子。也许这样就吃饱了。我想。

有一天清晨,我在洗手间外的窗台上,看到了两个大包子,冒着热气,盛在一个白色的瓷盘里。四下里没有一个人。我愣了差不多五六分钟,满嘴热乎乎的口水淹没了舌头,脸上的皮肉剧烈跳动。我突然穷凶极恶起来,悄悄移动脚步,伸出两只手,左手异常敏捷地端起盘子,右手同时已抓起一个包子,塞入嘴巴。一口咬下去,温热的肉汁喷射出来,满嘴腴腻的油水,舌头抵着了一个固体的东西。

不知道是谁的包子,他回来看到盘子空了,会不会以为是狐狸精偷走了呢。

这时,水泥地上笃笃笃几声响,忽又寂静无声。

我竖起耳朵准备听到痛骂声,浑身火烫。但过了三百分钟,还是没有声音。我硬着头皮抬起头,看见一个俏巴姑娘站在洗手间门口,圆睁着眼睛看着我。她也许比我更震惊。

我堆起一脸傻笑,慌忙将盘子递给她,递到一半又缩回手,将盘子搁回窗台上,手发着抖,盘子在窗台上磕出了“嘚嘚嘚嘚”一串声音。我嘴里塞满了包子,说不出话,喉咙里咔咔乱响,差点呕吐出来。我必须搬家了,再也没有脸面在这里住下去了。还好,我已知道了,有一些免费的住处。

“我太饿了。”我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发出些声音,看到手里还拿着咬了一半的包子,心里可惜着,也放回了盘子。

“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这是多出来的。”姑娘走上一步,做手势阻止我放回包子。

她就是秦妙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忘了当时她穿了什么衣服,只记得她有一个盛了包子的白色瓷盘。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撒谎了,这是她的早餐。

“你吃吧,我等你。”她又说。

我从来不曾这么不要脸,我应该走开的,却舍不得离开那个盘子,狗一样厚着脸皮站在那里磨蹭,嘴里含着包子,也不敢咀嚼一下。她不再说话,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并排站着看窗外,就像两个朋友一起看风景。窗外就是一个灰蒙蒙的院子,还有一个贴着瓷砖的院门。

如果她再邀请我一次,或者再做一个手势,我一定不再客气了,马上吃掉包子。我心里焦急,盼着她开口。可是她太安静了,不看我一眼,不点一点头,只有身上散发出淡淡香气,很好闻。我不敢动一下,生怕一个小小动作惊着了她,使得她改主意不给我吃了。

洗手间偶尔传出一两声滴水声,像画眉鸟的叫声。我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一点。

这时,我的肚子不知羞耻地咕噜了好几声。她突然转过身面对我,吓得我退了一步,看到她脸上有笑容,才有点放心。

“我去拿一下东西。”她说,走上一段楼梯,打开门进去。

她就住在我斜对面的房间里。

我飞快拿起半个包子,又拿起另一个包子,跌跌撞撞逃进我的房间,心怦怦乱跳。我拿着包子坐在床沿上,僵硬的姿势坐了好久,耳朵里听着门外的声音。一会儿,秦妙芝的脚步声下楼,又上楼——将盘子拿回房间——又一会儿,脚步声响,关门声,下楼声,穿过院子声。听不到声音了,我才开始吃包子。包子已经冷了,半软半硬。

从那以后,早晨的窗台上,经常会出现一个盛了包子的盘子。

吃着她的包子,心里却很憋屈,眼睛里泪水打转。在楼道或院子里遇到秦妙芝,我只能低下头躲开她的目光,脸上火辣辣的。我很想告诉她,别再给我早餐了,我口袋里还有些钱,能够自己买吃食,但见了她,我只会慌张地躲避,怎么也开不了口,每次还是会厚颜无耻地拿回包子,躲在房间里吃。我是一条屎壳郎似的可怜虫,变得这么爱占小便宜了。我隐隐有些恨她,所以我更恨自己。

这样挣扎了好几天,有一天我终于冲她笑了笑。下次遇到她,可以叫她别给我买包子了。我想。

她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也笑了笑,走了一段路,还回头看了看我。那天晚上,她送了一个热得快给我,说可以喝点热水。我有些糊涂了。她一个陌生姑娘,为什么今天送我热得快?是临时想起还是巧合?或者一直不好意思送,直到我笑了笑?她怎么知道我没有热水喝?她又送了个热得快,那怎么才能让她不再送包子?

她坐在我的房间里聊了一会儿天,说了些杭州的夏天和冬天,台风,西湖,还有西湖里的蟹和鱼。“还真有人起个大早买那些鱼蟹呢。”她说。我不喜欢这样单方向的聊天,我十岁那年,跟爸爸去县城一个远房表哥家,表哥向我介绍县城里怎么怎么好玩,说话的方式和语气跟秦妙芝一个样,让我觉得我是个哑巴。不过她离开时,我心里已经不那么别扭了,九点半上床,似乎来不及翻个身,就睡着了。

7

平时我晚上九点到十点就睡觉了,可在火车上,人特别清醒,怎么也睡不着,看着车窗外的灯光慢慢移动,或者看着车厢里奇形怪状东倒西歪的人。火车停停开开,足足走了七个小时,晚上九点半上车,第二天四点半才到杭州。

我已二十四小时没睡了,下了车,浑身酸软。

挤出车站,到了一块空地。地上黑湿湿的刚下过雨,远远近近有很多昏暗的路灯,路灯下看不清人们的面目,只是一个个灰蒙蒙的影子,散发着哈喇味,在白雾中移动。这些影子都知道要去哪儿,一个个拖着行李急匆匆走散。小汽车车屁股闪着红灯,也一辆一辆刺刺响着开走了。

有一堆影子在路边停下,将行李挨着一棵小树放好,不知道他们是在等天亮,还是在等人。他们安安稳稳地缩在那里,一点不着急,看不出要走的意思。我有些放心,仿佛他们是可以依靠的。

我东张西望了十来分钟,还是决定不了往哪个方向移动。这个火车站,究竟拖着多大的一座城市,我爸爸会藏在哪个角落呢。一眼望过去,路灯光之外就是一片灰黑,灰黑中是高高低低的楼房,极远处有一层白茫茫的亮光,样子狰狞。我有些泄气,两腿像弹三弦一样发抖。

要是弟弟跟在身边,我看上去会有主见一些吧。我想,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法子装出一副有主见的样子。

弟弟差不多是被我赶回家的。

昨天早上雄鸡叫第三遍时,天还暗着,我已吃过早饭。弟弟还在睡觉,我没有回卧室看看,怕吵醒他。我关了灯,背着旅行袋,轻手轻脚出门,在院子里站了站,捏了一把脸上的肉,确定我真的要走了。

四周黑乎乎的,鸟在树丛里叽叽呱呱叫,天上星星稀稀拉拉,我家两间瓦屋只是一个大黑影,静悄悄地散发出一股厚实的热气,看不清楚。左手边阿炎家的猪圈里,哼哼唧唧的有猪在说梦话。我喜欢走夜路,浑身毛孔张开,一个寒战又一个寒战,心一拎一拎的,很刺激。我们在阿炎或者洛生家打完扑克,我独自摸黑回家,经常是深夜十二点多了,四周是一团团黏乎乎毛茸茸的黑暗,没有一线光亮,我就打着寒战高声唱歌,青藏高原,黄土高坡,吓走半路上乱投乱撞的鬼魂,当然也吵醒了那些睡着了的人,第二天遇上,他們就笑着骂我孬子。

这样的日子,会有好几个月不能过了。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到村口,一个小个子从一堵矮墙后面走出来,堵住了我。我吓了一跳。是弟弟。没想到他早就偷偷溜到村口等我了。黑暗中他的眼睛白亮白亮的,我能感觉到他的仇恨。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包裹。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大声问。

他吸吸鼻子,没有回答。

“回家吧。”我说。我走了两步,他也跟着走两步。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我好声好气地劝他回家:锅里留着稀饭,快回去吃吧;找到了爸爸,我就回来了;找不到爸爸,最迟到过年之前我也回来了;你不去上学,会跟不上的,老师也会批评;到城里要走七八个小时,也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开,所以我要赶快走了,没工夫跟你磨;外面很乱的,有很多人贩子专门拐卖小孩子;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出去;将来考上大学,还怕没机会去外面吗,想去哪里去哪里。

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了半天,也劝不动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晨光渐亮,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他嘟着嘴巴,眼睛坚定地看着我的肚子上第三颗钮扣。

“那你想怎样?”我瞪起眼睛。

“你跟爸爸一样,不会回来了。”他说。

他很怕。

他才十二岁,换了我我更害怕。我早就应该想到的。那年爸爸扔下我们出去打工,我整天魂不守舍,等着天塌下来。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那天因为炸死了人,采石场不开工,我空闲下来,脑子就开始乱想,结果越想越害怕——如果炸死的是我,弟弟就只好去讨饭了,所以我要找到我爸爸,万一我死了,还有个人能照顾我弟弟。人家叫我孬子也不是没道理,我可能是有点一根筋,去杭州的想法一出现,就整天在我的脑子里盘旋,怎么也摆脱不开。

“我要去杭州,”晚饭时我告诉弟弟,“我要去找爸爸。”

他只顾吃饭,一句话不说,脑袋也没有动一动。屋里除了吃饭,没有别的声音,空气像是特别厚,让人呼吸困难。我清了清喉咙,想解释一下,可又不知道怎么说,就只是清了清喉咙。整整一夜,他没说一句话。

我以为他只是心里难过或者生气,原来他暗地里打着这个主意,要跟我走。

山头上清亮清亮的,太阳快出来了,村里已冒出了炊烟。我吸了一口气,忍下一腔烦躁,不断向他许诺:保证一定会回来;一到杭州,马上写信给他,半个月一封;给我三个月期限,到了期限我还不回来,他就可以去杭州找我,不论他来与不来,我都一定到车站接他。我又告诉他,已经托过了阿炎、小丽姐和顺叔几个,有事情可以找他们,去吃饭也行、洗衣服也行,夜里一个人不敢睡,也可以和阿杰去睡。

“不过没事别去麻烦人家。”我自言自语说。

这些我早就交代过他几次,可当时他也好像没有听见。

他脸色墨墨黑,咬着嘴唇站着,就像牌位木主,一动不动。这么不听话。我两眼冒出毒火,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倒了事。我绷起脸屏住呼吸,瞪了他足足五分钟。我知道他有些怕我,可还是硬着头颈挺着。

我也一声不响,迈开大步,噌噌噌往前走。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开始有些犹豫,接着就嗒嗒嗒跟了上来。

我猛地站住,踅转身面对着他。他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我捡了一块石子扔向他的身边,骂道:“小狗,再跟,再跟,给我死回家去!”

他不动。

他真是不如一条狗。狗喜欢跟主人走,主人出远门,会一路跟着,主人骂它,拿石子扔它,它就乱逃,主人走了它再跟,这样几次下来,狗弄明白了情况,就会灰溜溜地自己回家。可我这个弟弟,犟得像一头老黄牛,怎么也赶不回去。我想,等我绕过老鹰嘴,看他那两条鹭鸶腿还跟不跟得上。

我一口气闷着头走到老鹰嘴转弯的地方,回头一看,他已被我远远抛在后面,他还是跟着。我还看见我们村横在山脚下,青白的炊烟和雾,已在村子上方搅作一团。

转过弯,我撒开腿飞跑,还暗暗发笑。我的算盘是,他转过弯看不到我,就会自己回家。我跑了二十来分钟,速度已慢得不如步行,就停下来休息。来的路上果然没有人影,我喘着粗气笑,噎得连连咳嗽。

天色早已大亮,行人渐多。一辆公共汽车超过了我,拖拉机、摩托车、三轮卡车、自行车,不断超过我。

我有点担心,弟弟是回家去了呢,还是还在追我?会不会走错了路?或者想抄近道结果迷了路?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连老鹰嘴也从来没到过,转一个弯就会迷失方向,转两个弯就以为到了美国,不知道会窜到哪里去?我又想,他有嘴巴,会问路的。可是,他会问回家的路,還是问去杭州的路?走上半年,他能不能走到杭州呢?也许走不出百十里地,就会给人卖到天边去吧。

太阳从斜前方照到我脸上,金光闪闪,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走得像个煮熟的茄子,腰软不拉叽的,差不多软倒在路上了。

穿过一个村子,走到村口,在一家小店旁停下。小店的店面是在山墙上挖出的一个窗口,有个老头子拱着手在看电视。我忘了带水壶,想买一瓶水带着。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大响着,在我身边停下。弟弟居然就在拖拉机上。他紧紧抓着他的小包裹,小心跳下地,眼睛盯着我看,慢慢往后退。我冲上去拉住他,手有些发抖。他没有躲闪,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拖拉机手向我挥了挥手,大声说了几句话,拖拉机的声音塞满了我的耳朵,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连忙点头道谢。等拖拉机开远了,耳朵才空出来。

“你怎么坐上拖拉机的?”

“我坐在路边哭。”

“真跌相,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用力抱起他。黑色的泪痕还在他的脸上,脏得像个小讨饭。我替他擦了擦,他偏过脸避开我的手,挣扎下地,低头自己用手乱擦一通,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脑子里一闪念:带着他走算了,死也死在一处。可立即又发愁,他都到这里了,我恐怕要送他到家,来回要耽误多少时间。

我领着他下了田塍,在水圳边上给他洗了个脸。他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又留下一道泥迹。

“那我回家了?”他心满意足地说。

“路你认得吗?”

他点点头,嘴巴像破荷包似的裂开,好像想笑一笑,又好像要哭。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有没有看见前面那株最大的树?树叶红的?我叫一二三,你就跑过去,我呢在这个小店买一袋蛋黄饼干,然后开始追你。如果你先跑到那株树,饼干就全归你,如果还没到就给我追上了,饼干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他向前边看了半天,说:“是那株吗,半边枝条枯了的?”

“不是,那株太远了。”

“是路边那株吗,挂着一个塑料袋的?”

“不是,那株也太远了。”

“那……就是有个疤的。”

“是的是的,就是它。准备!一、二,你偷跑!”

他尖笑着往前跑,两条鹭鸶一样细的裤腿,在太阳下发着黑亮油光,飞快摆动,一双鞋都脱了鞋底,啪嗒啪嗒敲在黄泥路面,像打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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