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3)
2014-04-29殷健灵
殷健灵
从我家去学校的路上,必须经过一块建筑工地,那里正在建造一座五层高的办公楼。每每经过那里,我都会毛骨悚然,尤其是天黑时,更是胆战心惊。
水泥搅拌机蹲在那里,笨拙而狰狞,轰鸣声连续不断地滚动着,仿佛一匹吞吐着水泥和碎石的猛兽。每个孩子经过那里时,都会像躲避瘟神一样逃走。因为,它刚刚充当了一回沾满鲜血的杀人凶手。
那个静谧的午后,一个二年级的男孩,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来到工地玩耍。工地正在歇息,只有那台搅拌机仍在轰鸣着吞吐,它无须人的关照,民工们偷得空闲在工棚里打盹。男孩在四周转悠了一番,踢了几颗石子,又把玩了几下拌黄沙用的铁锹,还是觉着无趣。这时候,他来到搅拌机附近,看起来,它现在是工地上唯一的“活物”,它吞吐,它低吼,潮湿的水泥和石子在它的肚子里隐现。男孩先是在一边瞅着,瞅着瞅着,便引发了好奇,很想凑近去了解一下这头怪物的工作原理。(这是后来人们的猜测,否则,人们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男孩为什么跌进了搅拌机。)他趴在搅拌机边上看了一会儿,可因为个子矮,看不分明,便踮起脚,把整个身子都撑了上去。不幸的是,他没有把握好身体的平衡,一不小心,上半个身子就俯冲下去,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男孩细嫩的肉体顷刻间和污秽的水泥石子绞合在一起……
正是太阳毒烈的时候,路上的行人稀少。有一个民工迷迷糊糊听见异样的声音,搅拌机的轰鸣不再流畅,而是夹杂了某种痛苦的呻吟,当然那不是男孩发出的,而是民工虚幻的感应。那个最先发现事故的民工指着搅拌机对围观的人群说:“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跑过去看,一看就……”
从此,水泥搅拌机在所有的孩子眼里便成了危险可怕的象征,似乎随时都可能伸出手来拖拽你,然后撕扯你,将你绞成肉酱。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看见那台绿色的蒙了厚厚灰垢的水泥搅拌机,每次我都挨着街的另一边走,生怕走得近了,那东西就会伸出“手”来拽你。
这天,我在学校出黑板报,出来时,天色已黑黝黝的,天上罩着薄云,云层破处,露出了一两点星光。我一路踢着一个破铁罐,一来解闷,二来给自己壮胆。走到工地附近时,更是使劲地踢,踢得铁罐“咣当咣当”地响。
“砰”,一个鸡蛋大的土坷垃从天而降,砸在我的肩上,又反弹出去,落在离我一步开外的地方,碎成几瓣。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砰、砰”,又是接连两下。
我不敢出声,背上吓出一层冷汗来,瑟缩在一棵梧桐树边上,不能移步。街边的老式公房里大多亮着灯,或许是因为房子陈旧的缘故,那些灯看上去昏暗而微弱,从窗口漫出来的光像薄雾一般,淡且无力,只是洇湿了窗边的一小块。房子里的人也安静着,依稀传来电视里人物的对白。
仗着那些微白的灯光,我给自己壮了壮胆,敦促自己加快脚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刚走两步,就见从工地的围墙边上站出来一个人,瘦高的个子,支着两条长腿,手里似乎攥着什么。工地的作业灯恰好从后面打在他的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只是他的脸仍旧隐没在黑暗里,看不分明。他甩了甩手臂,似乎手很酸的样子,继而又习惯性地抬起沾了土的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在他径直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你为什么欺负我?”我抬起头,问像墙一样堵在我面前的莫克。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对方似乎怔了一下。
“……”
“请你不要挡住我。”我正色道。
“谁让你去叫校长,我要叫你吃吃苦头。”莫克耍起了无赖。
“我不去叫,你们就会打得头破血流。”我耐住性子说。
“关你什么事,你算老几?”莫克继续耍无赖。
我别过脸去不做声。见莫克还堵在那里,就顾自绕过他往前走。
莫克出乎意料地没有拦我。
我离开他走出四五步远,正庆幸自己逃离魔爪,忽然听到莫克在后面叫我:“苏了了!”
我回过头去望了一眼,他的脸正对着月光,脸上是一种模糊的表情。
“什么事?”我生硬地问。
“……”莫克在黑暗中微眯着眼,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蕴藏了某种我无法解读的内容。不知怎的,我的脑海中就浮起那个梦来,那颗在游泳池里漂浮的黑色的脑袋。想到这里,我浑身战栗,拔腿就跑。
莫克没有追上来。
一直跑到我家的楼下,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妈妈在灯光下看着我惨白的脸,担心地问发生了什么。我大致说了路上的事情,说有个调皮鬼拿土块扔我,但我没说那个人是莫克。
妈妈便说,以后再也别这么晚回家了,女孩子家,不安全。爸爸更是显得担心,第二天一早,就爬上竹梯,将门口坏了的照明灯泡换好了,说是晚上一直开着,要是晚回来,远远地亮着灯,坏人就不敢怎样了。
自那以后,我一直觉得莫克打量我的眼神怪怪的,这使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伤害。从小学开始,我就在心里蔑视莫克,但那蔑视是隐藏的,我更畏惧他的蛮横与无理。这几年,莫克一直是一颗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分子,因为他的叛逆、非主流和缺乏教养。他曾经厚颜无耻地盯着发育良好的秋子的胸部,挑衅地问:“长着那东西,重不重?”还私下里画了女性的裸体画,被老师从台板里搜出来。那张蹩脚的画飘飘忽忽地落到地上,像一颗刚从炉火里迸出来的烧得通红的煤球,烫了所有人的眼睛。奇怪的是,事后,没有人再重提,似乎大家都得了健忘症,或者是在故意回避。
我意识到,现在我和莫克的对立和敌视,潜藏着一种说不清的危险,它始终秘密地存在着。所以,我总是本能地回避与疏远他。
木溪倒是挺喜欢我。
木溪是一年前从北方调过来的,沈阳人,瘦而高的个子,鹅蛋脸,头发微卷,软软地搭在肩上。每天早自习,她只是在窗口安静地看着我们,从不多说,更不像别的老师做出教训人的样子。木溪常穿深蓝色的衣饰,第一次见她,穿的是一件自织的青果领毛衣外套,领口里露出雪一样的白衬衫,清爽宜人。妈妈开家长会回来,就对我说:“你们的木溪老师很端庄。”
木溪对调皮的男生格外宽让,对莫克又更显耐心。她似乎打算用某种温存的方式感化这块榆木疙瘩。
青年节前夕,学校说是要组织全校的集体舞汇演,还要各个班自编自导。通知一广播,木溪就让我留下了。
木溪从我的衣服上轻轻地拈了根掉发,说:“这次汇演,你来负责编舞好吗?不过,还得找个搭档,你看找谁比较好?”
我早知任务会落在我的头上,一点不感到意外,只是一时想不出找谁做搭档。
“莫克怎么样?他很会跳舞的。”
我心里一慌,就像手上不小心碰到了个毛毛虫,可又不便马上回绝,就缄默在那里,不置可否。莫克确实会跳舞,而且还跳得不赖,木溪这么说,有她自己的考虑,她一定是想调动莫克的积极性,让好学生带动差生。
“让我再想想。”我说。
“别再想了,就这么定了,你们可以早作准备。莫克那儿,我去说。”
我答应了木溪,主要是不想让木溪为难。这一阵,我还没去过灰楼,因为学习太忙,加上有了木溪,便稍稍地移了情。只是那天夜遇莫克,才深刻地想念起了丹妮,心想着该去看看丹妮,第二天一早,急着上学,又把这事忘了。现在想起,就觉得很愧对丹妮,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丹妮对我的关于提防莫克的预言。所以,经木溪这么一安排,我就整天忧心忡忡。
那天下午,木溪让我和莫克留下来设计舞蹈动作。木溪一走,莫克就趴到桌上,用小刀刻橡皮玩,脸上是漠视的表情,我有些恼,还是强压了火气。
“我们抓紧时间商量一下,三天后就得全班排练了呀!”
莫克睨了我一眼,不做声,继续玩他的小刀。
我一生气,就打算不跟他啰唆,收拾了东西就回家。
见我要走,莫克站起来,横在我边上,说:“要我配合也行,你得喊我声爷。”
我偏过头去,不理他。
他挥了挥手上的刻刀,又说:“要么,帮我把作业做了。”
我依旧不做声。
“去你的吧!”莫克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将我的铅笔盒夺过去,打开,举到半空中,又松了手。铅笔盒“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得四处都是。
我带着敌意紧张地盯着他,只见他平日有些蛮横的高高昂起的脸孔,又带上了一丝得意,眼中射出的复仇的欲望,像一股势不可挡的危险的光芒,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里窜跳出来。那里面还夹杂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内容,它比复仇的欲望更复杂、更危险、更可怕。
我擦了擦差点掉下来的眼泪,将东西塞进书包,狼狈地落荒而逃。
晚上,我在台灯下整理书包,越想越委屈,就背着大人掉眼泪。哭着哭着,就有些累,便顺势趴到了桌上。
这时候,一张清秀的脸在寂静中被夜风托起,她也许是走了许多条街道才浮到我窗前的。丹妮有些失望地望着我,说:“你不需要我了吗,苏了了?如果你不需要我,我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了呀!难道还要让我回到苍茫的宇宙里去,做一粒没有着落的梦的种子?”
我捂住丹妮的嘴,抱住她柔软的身体,说:“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你。我只是疏忽了你。”
“我知道你为什么哭泣。”丹妮先知先觉地说。
“你告诉我,莫克为什么像魔鬼一样对我,他为什么那样恨我?仅仅是因为我找来了校长?”
丹妮好像在这时披上了翅膀,从我的窗前轻轻落到地上,她的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你把书包全掏出来,看看有什么发现。”
我照着丹妮的意思掏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和文具全堆在边上。我茫然地对丹妮说:“什么也没有。”
“再掏掏看。”
我拉开了书包夹层的拉链,从里面掉出一支花杆的木头铅笔,那时我们已经开始用细芯的活动铅笔,很少用这种老式的木头铅笔。我把那支笔拿在手里,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上面是彩条图案,靠顶端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刻了一溜字:
我爱你,将来,我要和你结婚。
我一眼认出那是莫克的字迹,那支手中的笔立刻变成了一根烧红的铁杆,我烫了手似的将它扔到地上。
丹妮把它拾起来,放到桌上。
我说:“我宁愿他揍我,也不要写这种混帐话,多恶心啊,就像吞了个苍蝇。莫克这个人真是诡异得很,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据我所知,这个莫克还真的对别人说过,将来要和你结婚,你不答应,就揍你。”
我被恐惧彻底攫住,那台杀人的水泥搅拌机和它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男孩,究竟是一种怎样恐怖的动物啊。一个喊着恨你、讨厌你的人,竟然还有那种截然相反的念头,这些相斥的念头搅和在一起,怎么没有在他的身体里爆炸?
莫克冰凉的眼神像雪水那样将我浸泡着,使我的指尖冰凉,然后蔓延到全身,让我那么无助,那么张皇。我拉住丹妮的手:“我好怕,帮我。”
丹妮温暖的手寻找着我的手,我被她明亮的眸子引领,只知道不顾一切地跟随她,别无所想,因为,我觉得。丹妮能告诉我真理。
丹妮的嘴唇蠕动着,她的话在我的心幕上一行行地闪现。
丹妮说:“成长中的男孩和女孩都是混乱的,尤其是男孩。他们用一种诋毁和愤怒的力量,来表达对女孩的向往和好奇,以憎恨的形式表示喜欢和亲近。有多少憎恨就有多少喜欢,它们是成正比的。了了,你的危险不是莫克的憎恨,而是他的喜欢。你要远远地逃离,耐心地捱过去,一切都会好,会好。”
在我的学生时代,我始终没能理解丹妮的话,她的劝慰在那时至多充当了安定剂,让我暂时定下心来,去面对乖戾的莫克。我安全地浸润在集体的欢乐中,学校成为我的天堂。第二天,我就把那支铅笔乘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放回了莫克的桌肚,似乎我从不知晓它的存在。
迫于木溪的威严,莫克最终与我合作。莫克和我共舞的时候,我们的手只搭着一点,我依然能感觉到他冰凉粗糙的手上,浸满了冷汗,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集体舞汇演那天,我和莫克排在头里。音乐响起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丹妮披着翅膀从我头顶飞旋而过,身上的芬芳抖落在空气中,她的裙裾的一角轻轻擦过我的头发。她微笑着,笑容像泡沫一样消散在蓝色的天幕下……
(未完待续)